第59章 下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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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雪的日子看起來並不怎麽好。天寒地凍,她衣著單薄,雖穿著披風,卻肉眼可見薄薄的一層,原本明麗的一張臉,也微微發青,眼底滿是疲態。
阿朱將人引到了距離門房很近的一間會客室,又提了兩個暖爐過去。蘇朝親自哺乳,不能著涼。
蘇明雪看著蘇朝,“為什麽?”
蘇朝不解,“我從來沒想跟你爭過什麽。”這句話她說了無數遍,可始終無人信。“我也從來不欠蘇家什麽。”
蘇朝很平靜,平靜到她似乎忘了以前所有的恩怨。或者說,對現在的她來說,往日種種,已經不值得她去記去想。她越是平靜,便越是顯得蘇明雪可笑。
“為什麽?”蘇明雪又問。
蘇朝看著她道,“大概是我在蘇家看不到希望後,很快振作起來;大概是我明白,與其靠別人,不如靠自己。”人不就是這樣,不想死,就得活著。
寧安差人查過蘇明雪,原也查不到什麽,後來還是宇文一門送了一封信來,讓她們知曉了蘇明雪的一切。蘇明雪害了她是真,想要她的性命也是真,她無法不怨恨她,也無法沒有報仇之心。可同樣,她也會可憐她,為她感到可悲。隻是這份可憐,不足以抵消她給自己帶來的傷害。她不落進下石,已經是最大的良善。
“你知道嗎,當年蘇夫人生產前後,蘇府中還有一個姑娘出生。”
蘇朝憐憫的看著明雪,明雪感到屈辱,感到憤怒,卻也隻是死死的瞪著她。如今的她,沒有了蘇正珩以及朱榕撐腰,沒有蘇家撐腰,她不敢挑唆,更不敢口出惡言。她從來都是一個識時務的人。識時務方為俊傑,可她不是,她隻是一個卑劣的,在暗處窺探著旁人的鼠蚤。
“你可能是蘇夫人的親生女兒,也可能是蘇夫人身邊那位殷姑姑的女兒。”
當年,蘇夫人與陪嫁殷姓侍女幾乎同時生下了女兒。生下女兒後第三日,她便差人換了兩個孩子。
蘇明雪打斷她的話,“她為什麽要換了孩子。”她不信。都是女兒,為何要換。
“因為,蘇夫人是西涼的探子,她不願讓自己的女兒也成了旁人手中的一步棋。”
有一日,寧安突然問她,蘇夫人身上可有什麽讓她覺得奇怪的地方,或是習慣。她雖不知寧安為何要問這些,但還是認真回憶了起來。要說奇怪的地方,便隻有一點,就是蘇夫人特別喜歡吃一種果仁塔,京中沒有,她就自己做。
那果仁塔的做法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將許多果脯子放在爐子裏烤幹,然後去核切碎了,與碾碎的瓜子仁、核桃仁混在一起,捏成一枚枚小小的塔狀,壓實了,裹著油紙保存。一次做許多,要吃的時候便拿出一枚來,切下一塊配著奶酥茶吃。
她當時並未在意,還笑言過些日子尋些果脯做給寧安吃。誰知寧安聽聞後便嚴肅了起來,告訴她,蘇夫人是西涼的探子。是西涼專門擄走、騙走中原姑娘,與她們生下的孩子。
“她一生如牽線木偶,便不想讓她的女兒也似她一般,被當作物品贈來送去。於是,她換了侍女的女兒。”殷姓的侍女拿的並非死契,雖是家生子,但許多年前便得了老祖宗的恩慈,拿回了自己的身契。她每月休假四日,多是月底四日休息歸家。“她生孩子前,蘇夫人送了她不少嬰孩的衣衫,待蘇夫人生產後,便讓自己的另一個陪嫁侍女給自己的女兒穿上一樣的衣服,借著探望的由頭,換了殷侍女的女兒。”可誰也不知,其中出了紕漏。另一個陪嫁侍女膽小心粗,好不容易支開了殷侍女以及她的婆婆,換孩子的時候卻因為緊張不小心摔了其中一個。嬰孩吃痛痛哭,殷侍女與婆婆聽到聲音回來,陪嫁侍女來不及將孩子抱回籃子中,便藏在床底。再後來,殷侍女哄好了孩子,眼見不能再待,趁著殷侍女去方便,婆婆去燒水,便將床上的抱回籃子裏,蓋好了,匆匆離開了。“你聽著或許覺得荒唐,可新生孩兒本就長得像,加之她一直緊張害怕,並沒有細看。”殷侍女歸來不見孩子,魂魄都快被嚇沒了,一邊喊叫著婆婆,一邊四處找著,在床底找到了孩子。為此兩人還吵了一架,殷侍女責怪婆婆照顧不好孩子,婆婆則大感委屈,覺得是前來看望她的朋友使壞。最終,此事不了了之。
“蘇明雪不是丟了,是蘇夫人故意扔下的。”這是規矩,入京當了探子的女人,在生下第一個女兒後,要將女兒上交。“隻是不知其中出了什麽紕漏,你並沒有被送回了西涼,而是入了土匪窩。”十二三歲時,她便被土匪窩裏的大當家奪了清白之身,後來更是為了活下去,委身了不少人。她沒念過書,自然不知禮義廉恥,她隻知道,她想活著,想好好的活著。
蘇朝緩緩說出她避之不及的曾經,“後來朝廷將土匪窩剿了。”她看著蘇明雪,“土匪窩的位置以及有多少人,是你舉報的吧。”她肯定問。當年剿匪的是一個孫姓官員,丈人是朝中二品大員。“剿匪後一年,他的妻子曾經鬧到桂花巷,據說是發現了丈夫養外室,帶了人去,將外室活生生打流產了。八個月的胎兒,若是生下來已經能活了,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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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雪一直靜靜聽著,緊握的雙手以及泛紅的眼底顯現了她的情緒。她感覺牙齒冷,甚至有些控製不住的打顫,她似乎能聽到牙齒碰撞的咯咯聲。
“你知道蘇家為什麽一直找你嗎?”
蘇明雪沒有回答,她的呼吸顯示她的慌亂。蘇朝輕歎一聲,“蘇夫人不願意再當西涼的提線木偶了,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們都在中原,都是朝廷大臣,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份被發現了,九族俱誅。”誅九族,父族四代、母族三代和妻族兩代。
父族四是指姑與其子、姊妹與其子、女兒與其子、己之同族;母族三是指母之父族、母之母族、從母與其子;妻族二是指姥之父族、姥之母族。
“找回你,獻祭你,而後漸漸與西涼切斷聯係。”她不過是一個丟失了多年的女兒,在外與何人接觸,蘇家又如何知道。到時候,將所有的罪名落在她頭上,拚上這麽多年的榮譽,總不至於落得一個誅九族的下場。最起碼,保全下她的兒子。“你以為她收養我是好心,為了你讓我頂罪是對你的愛嗎?”蘇朝笑著搖頭,“不是,她一直以為她的女兒好好的。”雖生活算不上賦予,卻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祖母公允;祖父是個木匠,有手藝,家中生活無憂;父親是個秀才,在書舍幫著抄書印書;母親不因有了弟弟而忽視她,給她念書,請女夫人教她琵琶、跳舞。“我們從來都是她脫身的工具。”她被判流放漠北是意外,與宇文一門的婚事也是意料之外。但這些,都不妨礙她執行自己的計劃。如果不是她惹惱了宇文一門,被灰溜溜趕回來的話。“誰人讓你來找我的?是你娘嗎?她是不是常常在你麵前說想我了,又說著許多關心我的話,讓你感覺到了威脅?”人走了,她才好運作,才好盡快脫身。不然等著攝政王攻入西涼,抓了西涼的人,查到了她,一切都完了。“隻是她沒想到,蘇正珩也跟著你一起來了。”
蘇朝站起看著她,“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又要來找我,你該明白,你被舍棄了。”找她,又有什麽用。當年蘇家、朱榕舍棄了她,她便該預料到,總有一日他們也會舍棄了她。她上下打量著她,“沒銀子了嗎?還是想回京城回不去?我可以……”
蘇明雪突然道,“不,我不回京。”她猛然站起,看著蘇朝,“我不回京!”回京她必死無疑。她不想死,不願死。她這輩子,還沒過上什麽好日子,她為什麽要死!
蘇朝沉默半響,“我倒是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她伸手一指,“我送你去西涼。”
蘇明雪?
寧安點著密函沉吟,“我要讓蘇明雪去西涼。”
藍姑姑問,“蘇明雪能去?”
寧安篤定一笑,“蘇明雪會去的。”她夾著信,放在燭台上燒毀。“蘇夫人身邊是不是有一個姑姑,同她年歲差不多,有一個與蘇夫人女兒隻差了幾日的女兒?”
藍姑姑點頭,“是。”
寧安從容一笑,“她的女兒不是她的女兒。”
藍姑姑越發不解了。蘇明雪市斤摸爬滾打多年,戒備心極強,不是旁人說什麽她便信的。
寧安似是讀出了她心中所想,轉頭一笑。“若是這些話出自蘇朝之口,你覺得她會信幾分呢?”當她無處可去,無路可退,而有一個她一直防備嫉妒的人告訴她,這一切都是蘇夫人的陰謀,蘇夫人沒將她當作女兒,她會如何選擇呢?
“蘇明雪並不是我們的人,讓她去了,喜兒她們豈不是更危險。”
“她不去,她們才危險。”隻要西涼成了蘇明雪唯一的退路,她便會不顧一切,用盡一切,她會指出喜兒她們是探子。“與其暗中猜忌,不如找個人將一切挑明。”由她指出,再有旁人證實她不過是為了爭寵胡言亂語,喜兒她們才能更安全些。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些時候無需分的那麽清楚。
能達到目的便好。
蘇夫人是不是西涼探子不重要;蘇明雪是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同樣不重要。至於蘇朝信不信這個故事,更不重要,她隻需要原樣複述出,說給蘇明雪聽便行了。
之桃匆匆跑到寧安身邊,附耳低聲道,“蘇明雪已經找過去了,祁夫人也將從王妃處聽得的事情告訴她了。”
寧安點了點頭,露出一絲笑容,“知道了。後麵受雪災比較厲害,咱們去看看。”
小廚房的後麵是一片擺了靶子的空地,維夏見寧安來了,也顧不上手中的活了,忙跑了過來。“王妃。”她行禮問候。
寧安笑著讓她起身,她環視四周,問她,“塌了幾頂帳子?可有傷亡?”
維夏道,“塌了三頂帳子,無傷亡。”這處是軍中將士家屬的聚集地以及廚房灶頭。所搭的帳子不如前麵的結實,僅僅用五根粗枝條支撐,綁了藤條固定,籠蓋上一層皮子,糊了一層黃泥。“待會兒去伐些樹木加固,重新支起了便行了。”
“這幾日大寒,莫要凍傷了。”既然來了,便要慰問,自然不能端著身價。寧安提著裙擺,毫不猶豫走入泥濘中。“之桃,你去看看軍營的藥材夠不夠,若是不夠便從城中采買,這等氣候,藥材定是不能缺的。還有,差人去城中多買些薑來,給大家早晚熬薑湯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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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之桃應下,轉身便去安排了。
維夏笑道,“阿家嫂子她們正在和黃泥,待會兒帳子支起來,十三郎他們忙完了,來幫著將黃泥糊上便不冷了。”這些黃泥看似普通,卻是極其禦寒的。
箭矢聲傳來,寧安驚訝,“還有人練靶?”
維夏小跑去了靶場,看清人後便跑了回來。“是石大人。”石君手下均是射手,雖隻有三十人,卻無不擅發連珠箭,在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強弓。
維夏見寧安麵上好奇,便問她,“王妃可要去看看,王爺正在帶人同他們演練。”兩兩對戰,多對一,圍剿破陣,是軍營幾乎每天都會排練的。
寧安怕擾了他們訓練,便是好奇,也還是搖了搖頭。
藍姑姑道,“咱們離的遠些看,倒是無妨。”
幾人走過去,石君的三十位弟兄每人三箭連珠,九十支箭作一波,用以欺敵。肅寧所帶的小隊並非不知曉軍事之人,見到箭雨並不驚慌,極快列隊布陣,搭建起鐵盾,抵擋箭雨。
“任何一門武器,均是有弱點的。箭雨若是遇到不通軍事之人,倒是能以十對百。鐵盾雖可以抵擋刀劍,卻沉重笨拙,移動緩慢,隻能守不能攻。”藍姑姑在一旁解釋道,“一次次練兵,一次次對敵,是為訓練士兵,也是為找尋破綻與填補之法。”她看著寧安又道,“便如蘇瑜,便如燕笑。今日王妃能一氣之下‘貓捉老鼠’,讓蘇瑜自食其苦果。可若她們是朝中高官之女呢?是皇親國戚呢?是王妃輕易動不得的人呢?”針對不同的敵人,自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敵人用想同的法子進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應對方法。“又如穿衣打扮,秋日裏做的桂花花釵,長安公主戴著好看靈動,定國公主戴著便稍顯遜色。”
藍姑姑在教她,也在敲打她。莫要因為應州城的女人好對付,便放鬆了警惕。蘇瑜算不得什麽,燕家姐妹也算不得什麽,真正厲害的是如今王爺的那些姨娘,以及日後入後宮的那些。便是如今溫順如羊,也斷斷不能小看輕視。
寧安笑著,眼底藏著一絲冰冷的戾氣。她明白,她如何不明白。她的王爺 便是一塊肥肉,誰都想要啃上一口。日後不僅會有她輕易動不得世家女,還會有雲發豐豔,峨眉皓齒,聘婷婀娜的宮女們。而王爺對她的愛,如今有,誰又知道日後會如何呢?還是權勢金銀最能讓人安心。
寧安不自覺輕歎一聲,“好累。”
藍姑姑笑道,“王妃覺得累,可王妃如今的一切,卻是旁人絞盡腦汁,用盡心機都尋不來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她瞧著王妃也是樂在其中。王妃擅棋,與王爺也常常對弈。為除一患又惹出更大一患,費不完的心機,從沒有盡頭。看著累得慌,可其後的春風得意又豈是言語能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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