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瘟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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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櫻沒死。那個小姑娘也沒死。兩人又治療了幾日後,便挪去了另一個區。大力嫂又看到了她,見她不過半月便兩頰內陷,四肢如枯竹,似風一吹便能倒。她不忍心,打飯的時候,多撈了一些米給她。
魏櫻對她笑了笑,無聲的感謝。她沒有吃這碗,而是將這碗給了小姑娘。小姑娘的母親推辭,她道,“我看到她就想到我。”若是她娘沒有早早去世,無論多難,定也會像她這般,護著自己。
寧安剛清醒一些,便去見了魏櫻。
“你的師兄師姐呢?”她問。七月的天,她卻渾身發冷,裹著一件秋日裏的薄棉披風。麵紗遮住了蒼白憔悴的麵容,卻藏不住氣弱的聲音。
魏櫻開門見山道,“你來見我,定是有事,不妨直說。”
寧安無聲的笑了笑,“離開水亭軒。”
魏櫻問,“離開水亭軒,我能去哪兒?”
“你是個聰明姑娘,你該知曉,水亭軒掌門對你如此的好,不過是讓你稱為眾矢之的。”什麽私生女,都是掩飾。
魏櫻微微揚起下巴,“那又如何?”她有了容身之地,她衣食無憂,水亭軒中人人都懼她,人人都順著她,不敢反抗。
寧安緩緩道,“你們剛到湖陰城縣那夜。”
魏櫻臉色一變,本就病弱的臉上越發的灰敗。她沉默了許久,才咬唇道,“那不是我的錯。”有罪的不是她,該死的也不是她。
寧安又問,“你這樣,還能回水亭軒嗎?”
魏櫻倔強著,“我無錯。”
“一個失了清白的女子,如何在世間立足,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她得罪了那麽多人,如今她失了清白一事,早就被人傳的沸沸揚揚,甚至有言,她生性淫蕩,蓄意勾引,事破後才拿著賊寇做借口。這樣的她,還如何在江湖之上立足?這樣的她,是為水亭軒的恥辱,水亭軒如何再能容她?
魏櫻忍著淚,忍著痛與怕,她強壓著痛苦的記憶。“女子清白從不在羅裙之下。”
“可世人隻認女子羅裙之下的清白。”
沉默了許久,魏櫻一直挺直的腰突然彎了下去。她頹然道,“你要我做什麽?”
寧安沒有回答,隻是對藍姑姑道,“姑姑,帶她回去,先好好養養身體。”
肅寧回來,沒見到寧安,正要出去找,她便回來了。剛踏進門,對他一笑,便跌坐在地。阿朱與之桃,一左一右撐著她,焦急道,“王妃!”
寧安道,“我,我無事,我隻是……”一句話沒說完,便有一次暈厥過去。白慘慘的雙頰漲起病態的彤紅,仿佛陽氣吐盡,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奄奄一息。
待那八十個姑娘的身後事做完,西夏、西涼已自願臣服,簽下和約,割讓邊境城池六座,賠銀千萬兩。應州城鼠患已滅,瘟疫已消,城門重新打開。
寧安等人準備離開去墨河時,接任應州城的人來了。她看到瑤卿驚喜道,“卿娘?”
瑤卿含笑點頭,走入室內,上下打量著她。“怎麽如此憔悴?”
“染了瘟疫,剛好。”她拉著瑤卿坐下,“子揚是接任之人?”
瑤卿點頭,“他也是突然接到的調令,我們也不敢耽擱,匆匆便來了。”她心中清楚,來應州,不過也是一個過渡,呆個幾年,便能歸京了。她拉著寧安的手,“你身子骨不好,又入秋了,怎麽還穿的這麽少?”
寧安笑道,“剛喝了薑湯,渾身冒汗。”
這幾個月,朝中處置了不少官員,包括應州的李知州。他在瘟疫蔓延時,不堪重任,處事寡斷,致使無數染了疫病的應州城人跑去湖陰城縣,致使瘟疫蔓延至湖陰城縣,險些控製不住。李知州被貶官至漠北,不日便要舉家過去。
湖陰城縣的蔡大人,也因麵對疫病病人處置不當,被貶官至涼州,他前日便已經帶著家人走了。蔡夫人臨行前,還曾來求見。她知曉她是為了芝芝而來,所以她沒有見她。她能庇護芝芝一時,庇護不了一世。如今芝芝自立門戶,陳惠生、睿生、古月、今月均要靠著她,她若是善經營一些,強勢一些,加之有童掌櫃在,總能看護些,日子倒也不會太難過。
童掌櫃的丈夫死在了疫病中,也不知他是從何處染的瘟疫,也許是無意中接觸了什麽人,也許是童掌櫃趁著應州城未關時,跑回湖陰城縣沾染上的,誰知道呢?
關毅與碧涵,祁源、蘇朝以及他們的孩子三日前出發回京了,祁源想帶蘇朝與孩子們去江南走一趟,所以早些走了。祁源要回京受封賞,也想避開李冰。往事不可追,從李冰選擇申王的那一刻起,他們便是相識的陌生人了。
寧安還曾在肅寧麵前讚過祁源冷靜清醒,不讓如今的妻子兒女,因他曾經喜歡的女子難堪。
薛念也離開了,不是去漠北,而是帶著常韜的骨灰,回京討賞去了。常韜違背皇命,滯留應州城不去換防,本該嚴懲,可他卻在應州與西涼一戰上,英勇無懼,以一己之身堵住對方的銅炮,為他們撤離爭取到了時機,減少了傷亡。至於是他自願還是被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朝廷曾經賜給他的大宅,薛念想要。若非想要逃離常韜,薛念也不想背井離鄉,如今剛剛好,她歸京,若能用他的榮耀換來些賞賜更好,沒有也無妨。至於倪姑娘以及她生下的孩子,薛念放她離開了。她沒那麽大度,去養一個旁人的孩子,常韜都死了,她對倪姑娘的恨意自然也就消減了許多,日後好與壞,都是他們母子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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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是討厭生薑,勝過紅糖,怎會乖乖聽話喝薑湯。”肅寧大步走入,拿過一旁的外衣,給她穿上。“為了不喝薑湯,寧可受凍,也要裝作喝完了。”他甚至輕點她的額頭,“你這點小心思,你以為瞞得住?”
瑤卿起身行禮,肅寧手一抬,“起來吧,你來了也好,這些日子陪她說說話,省得她上欺下騙,偷偷把藥倒掉。”他握住寧安的手,自從七月她染上瘟疫後,無論穿多少衣服,肌膚都是涼的。有時他抱著她,都怕自己灼熱的噴息將她吹化了。
說話間,三人重新坐下。溫嵐端上一碗新的薑湯,肅寧接過,“生薑葛粉雞蛋湯,薑味不重。”他舀起一勺,輕輕吹涼,遞到她唇邊。
寧安不想吃,肅寧趁著她說話的時機,直接塞了進去。生了三個孩子,養了三個孩子,孩子們吃飯從不讓人愁,反倒是她,一點不舒服就不肯吃東西,起先幾年哄著還能吃些,現在都是趁著她不注意,塞一口是一口,孩子似的。
瑤卿在一旁掩著唇笑,“薑好,解表散寒,溫中止嘔,溫肺止咳。冬吃蘿卜,夏吃薑。”
宗大與夏侯甫孝交接應州諸事,說完一些注意事項後,便讓他自己看公文熟悉。從衙門走出,正想著去吉祥客棧讓朱娘子送幾碗餛飩去,便見禾禾帶著侍女,從不遠處走來。
宗大問她,“你怎麽來了?”西夏、西涼臣服後,禾苗也沒什麽事了,肅寧有心鬆一鬆他們,讓他們休息休息,這些幾日對他們的文武看的不緊。
禾禾提著裙擺跑來,仰起臉看著他。“我來找你。”
“你爹找我?”該忙的都忙完了,應州也恢複了以往,那些有異心的,讓攝政王疑心的,不是死在兩國對戰中,便是死在瘟疫中。
禾禾搖頭,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我找你。”她用兩隻手握著他的一隻手,“我娘說你是我的駙馬,讓我看好了你。”金色帔帛滑下,她空出手拉到肩膀上。這些年她穿男裝、騎射裝比女裝多,乍一做公主裝扮,多不習慣。她嫌棄帔帛拖遝,也嫌棄珠釵沉重,大袖衫襦裙不利落。
宗大看著她笑了,反手牽起她。“我現在要去吃餛飩,你去嗎?”有個小妻子,似乎也不錯。
禾禾點頭,“沙城朱娘子做的餛飩嗎?”她絮絮將在沙城時的事說了,“沙城現在窮人家的孩子也可以念書了嗎?”
“可以。”他頓了頓,“但無用。”給他們機會,最開始的目的並非為了公平,僅僅隻是攝政王為了鋪出自己的好名聲。窮人想要通過科舉入仕,靠的不僅僅是讀書的機會,識字的機會,而是需要足夠的運氣,足夠的銀子支撐他們堅持學下去。“即便是堅持下去,考中了,做了官。官場沒有師傅引入門,沒人提攜,也無用。”夏侯甫孝能力出眾,可若他不是姓夏侯,若他不是同寧朗等人認親,若他的妻子不是一個善結交、經營的人,他如何能得了去治理周城、去錢塘,如今又來應州的機會。他的每一次調任,都有夏侯一門的影子。夏侯一門是武將,他走的是文官的路,扶持他,也等於是扶持家族。
禾禾握著他的手晃著,“你的手和爹的不一樣。”她突然道。
“哦?”
“爹的手心很熱,很粗糙。”他的手心沒那麽熱,有點濕,很細膩。
宗大笑道,“你爹主練刀劍,我主練拳腳。”他偏頭看著禾禾,有一個能當自己女兒的小妻子,相處起來多少有些尷尬。禾禾視他為長輩,不知道如何同他相處。他也一樣。他一麵覺得自己卑劣,利用一個年幼的姑娘穩固家族,與攝政王捆綁;一麵又是真心喜歡禾禾,隻是這種喜歡,非男女之情。
禾禾問他,“我爹說你和他從小玩到大,現在你成了他女婿,你不覺得尷尬嗎?”這幾年苗苗也不喜歡他了,苗苗說他太老了。可是她還是挺喜歡他的,雖然她不明白爹娘說的喜歡和愛是什麽。
宗大很認真的想了想,笑道,“還行。”他看著禾禾道,“你爹拳腳功夫不如我,他打不過我。”
“我爹說你打不錯過他。”
“那是他會耍賴。”打不過是就使陰招,又是抓襠,又是摳眼珠,還會咬人。
禾禾聽著咯咯直笑,宗大也跟著她笑。
禾禾長得很美,天下間少有的美,融合了爹娘以及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所有的優點。小小年紀,五官尚未長開,顏色已欺霜賽雪,大有仙子淩波的出塵,令人久久難以移目。
他這是占了大便宜了,難怪她爹百般不滿意,對這個女兒看護的緊緊的。他笑看著禾禾,摩挲著她的發頂。得妻如此,還有什麽不滿的。
“你笑什麽?”禾禾又問。
“笑你。”
“笑我什麽?”她鼓起小臉。
宗大輕撫她的臉頰,“笑你幸好不像你爹。”前些年像足了肅寧,這些年漸漸長開,沒那麽像他了。不然日後他們成親,同床而眠,早晨睜眼一張極像肅寧的臉在眼前,他真的有些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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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嫂一家也安頓下來了,大力在軍營做力活、養豬,她則是接了李大廚的活,每日忙著做飯以及養雞鴨。她也差人去打聽了周大娘一家的消息,隻是聽說買賣通行文書一事周大郎牽扯其中,其他的什麽消息都沒有。
李大廚為了自己的女兒,借由兩國交戰之際,原想著控製住妮兒,落下她的孩子,再將她趕走,卻不想妮兒掙紮,打翻了廚房的蠟燭,引起了火災。事後,李大廚呆不下去了,夏珩也怨恨李慈。考慮兩人曾經的情誼,又在妮兒的勸說下,同李慈和離了,也算是給她留了臉麵。和離後,李大廚便帶著李慈離開了。去了哪兒,無人知曉。
維夏去軍營送東西時問她,“你還走嗎?”
妮兒撫摸著六七個月的肚子笑道,“不走了。”她塞了一盒喜餅給她,告訴她,“下個月十五,我同珩哥成親。”
宗大帶著禾禾到吉祥客棧時,大力嫂正幫著打掃,她從來都是一個勤快的人,先是幫著打掃,後又忙著後廚備菜。
要了兩碗餛飩後,宗大想著也沒給禾禾買過什麽東西,幹脆帶她去對麵的珍品齋逛逛。西涼有一種軟玉石,質地細膩溫厚,油脂感強烈。
“喜歡嗎?”他將玉鐲戴在她的腕上。
禾禾舉起白皙小手,對著腕上玉鐲看了又看,“喜歡。”她看著宗大,“可我更喜歡翡翠。”爹說這種玉不值錢。
宗大暗笑,她這財迷模樣,倒是跟她爹一模一樣。
回到吉祥客棧,餛飩剛好上桌。小力來找大力嫂,看到禾禾原想著上去打招呼,卻被大力嫂拉了回來。
小力不解,“娘,我就想去同禾禾姐打個招呼。”
朱悅道,“你讓他去就是了,難得能見一麵。”
大力嫂搖頭,“我們就是個普通人,哪裏能往公主麵前湊。”道理都懂,也知曉她應該借著在沙城時的那麽一點關係,上趕著向上,借著這麽一丁點的相熟,好為兒子謀一個好前程。並非她沒有想過,而是清楚知曉自己沒這個本事。如今拿著攝政王妃的介紹信便能在軍營裏安家,日後生活也有了保障,該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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