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是萬曆四年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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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我知道你看不起張四維這人,但是咱不得不佩服此人,不僅八麵玲瓏,還能力卓越,手段非凡。
    給點陽光就燦爛。一個看不起眼的文化建設委員會,被他搞得風生水起。
    一場新文化運動,可謂是波濤洶湧。簡化字、標點符號、白話文,還有緊跟時代、歌頌新時代的戲曲,在他手裏一一推行。
    還有國民教育、女子教育.
    卓吾先生(李贄)名為辯證唯物主義開創者,萬曆新思想的引路人,可張四維這幾年做的事,遠遠超過卓吾先生開宗立派十來年的所作所為,影響不僅震撼國內,還遠播海外。
    張四維不僅做出上述那些政績,還主持了雞鳴寺辯論、寒山院辯論、南京大學辯論、江南大學辯論、東南大學辯論,幾場大辯論,直接把程朱理學挫骨揚灰,埋進了深坑裏,再也掀不起波瀾。
    眾多儒生名士,紛紛受他影響,端本清源、立新去陳、退聽積弊,從春秋古儒開始糾偏,自覺與辨證唯物主義結合,對儒學進行了脫胎換骨的大改造,建立所謂適應萬曆新時代的新儒學。
    老爺,種種所為,張四維不得不叫人敬佩啊!”
    海瑞捋著胡須道:“時勢一到,自有大儒來辨經,糾正經違,式明王度。”
    舒友良嘿嘿一笑,“對啊,所以說張四維對那些酸儒迂士看得非常通透,一番手段下來,叫他們服服帖帖地為皇上,為皇上的新政辨經粉飾。”
    海瑞冷笑一聲,“沒有皇上此前的雷霆手段,那些酸儒迂士肯改換門庭。”
    舒友良笑得更開心,露出幾顆黃門牙,“老爺,知道你在其中出了大力。江南三大案,就是你一手主持的。
    隻是唱完白臉,總得有人唱紅臉。張四維這個紅臉唱得就不錯,所以簡在帝心,重得聖眷。
    直接把張四維與張相並提,然後還跟老爺你一樣,加資政學士銜,一並進了資政局。嘖嘖,這份器重,張四維樂得鼻涕冒泡,祖墳冒青煙了。”
    海瑞輕輕說道:“皇上身居北宸,總柄天下,用才不拘一格。雖然老夫心底看不起張四維,但不得不感歎,皇上用他,真是慧眼明識,太英明了。”
    “老爺,這次你和李滬州一並進京,參加資政局會議,坊間傳聞,你們倆都會留在京師任職。”
    海瑞目光突然變得十分淩厲。
    “你哪裏聽來的坊間傳聞?”
    舒友良嘿嘿一笑,自得地答道:“老爺,鼠有鼠道,蛇有蛇路,小的自然有自己的門路。老爺,小的覺得這風,不是空穴來風。”
    “舒公,還請說說你的高見。”
    “老爺又在擠兌我,嘿嘿。老爺,你和李大人在江蘇上海,待得太久了。”
    海瑞長歎一口氣,“是啊,老夫撫蘇有五年了。李元江自上海建縣始,就一直待在這裏。上海知縣、鬆江知府,再到今日的滬州知州,至少有十三年了。
    我們確實待得太久,該挪地方了。”
    舒友良看著海瑞,關切地問道:“老爺,愚鈍如我都能猜到,朝野上下能猜到的人更多了。
    隻是中樞上一個蘿卜一個坑,你和李大人升遷中樞,還有雲貴總督王一鶚,陝甘總督曹邦輔,山大總督霍冀,齊刷刷地都要往京裏升遷,哪有那麽多坑位容下這麽多菩薩大神啊。”
    海瑞瞪了他一眼,“你一介白身,操那麽多心幹什麽?比吏部尚書方逢時還要操心。”
    舒友良馬上答道:“位卑未敢忘憂國!”
    海瑞嗬嗬一笑,“既然舒公未敢忘憂國,那就請你明日撥冗,去上海市司理院觀審。”
    舒友良眼睛一亮,“小白菜案?”
    “你就記住這個了?”
    “小白菜太水靈了,其它的我記不住啊。”
    第二天一早,上海市滬州司理院大門口,人頭湧動,數以千計的百姓擠在門前的街道上,掂著腳、探著頭,向司理院大門張望。
    滬州司理院和上海市司理院合署辦公。
    司理院大樓是典型的閣殿風格,中左右三開門,兩邊是院牆,朱門朱牆。
    從朱門挑簷上看過去,可以看到飛簷鬥拱的殿式屋頂。
    馬塞洛和萊昂在孔多塞等四位隨從的護衛下,艱難地在人群裏穿行,來到門口,這裏更加擁擠。
    有幾十位警察守在左門,維持著秩序。
    時不時有人揚著一張紙,從人群裏擠了出來,把紙遞給警察,檢查過後被放了進去。
    懂官話的萊昂問了兩人,回頭跟馬塞洛說道:“他們說想進去觀審的人太多了,司理院隻發了三百張觀審紙和五十張記者紙,隻有拿著這兩張紙的人,才能進去觀審。”
    馬塞洛很失望,“唉,那我們豈不是不能進去觀審?”
    “我想起來了,何塞昨晚有幫我們申請觀審紙。隻是早上一起來,他就去找曼努埃爾,沒有交代這件事辦成了沒有。
    我當時以為他說的是其它事,沒在意。現在才知道,他說的觀審紙是進司理院觀看審案的通行紙。”
    “現在怎麽辦?要不要派人去找下何塞?”
    “我們不知道他去哪裏找曼努埃爾,上海市我們也不熟,去哪裏找?”
    正當馬塞洛和萊昂無計可施時,一位看著有些猥瑣的男子鑽了過來,四十多歲,穿著青衫黑褲,蹬著一雙布鞋,包著網巾的發髻有些花白。
    一雙不大的眼睛滴溜溜亂轉,嘿嘿一笑:“兩位想進去觀審?”
    萊昂狐疑地看著他,“是的。”
    “我有甲級觀審紙,可以帶兩個人進去。”
    萊昂更加狐疑了,上下打量著男子,“你是黃牛黨?想要多少錢?”
    男子笑得更開心,露出兩顆黃牙,“你這個葡萄牙人,居然知道上海市新興的特色,黃牛黨。
    不要錢,我帶你們進去不要錢。”
    萊昂看著笑嘻嘻的男子,越發覺得他賊眉鼠眼,更加警惕。
    “無事獻殷勤,非嗯,不是好人。”萊昂記不全這句俗語,隻能折中說道。
    “嘿,你這葡萄牙人真有意思。昨天我在滬州政事堂見過你們,你們被李三江李知州接見,是滬州瞿長史帶你們去的,對不對?”
    萊昂眼睛一亮,這都對得上號,驚喜地問道:“你認識何塞?”
    “何塞何奉先,我當然認識他。這家夥簡直就是披著一身葡萄牙人皮的大明人,為了想進步,居然想拜呂用為幹爹。
    他叫何奉先啊,誰敢做他義父?漢學還是沒學明白啊。轉頭又想拜我家老爺做老師,他難道不知道我家老爺的師門天底下最難進?
    不過這廝嘴甜,會來事,我跟他對上眼了。昨晚他為了你倆觀審的事情,到處托人。小白菜的案子,多轟動,觀審紙和記者紙三五天前就搶光了,瞿長史也沒法子,最後幸好遇到我了。
    我叫舒友良,是江蘇巡撫海瑞海公的管事。”
    舒友良巴拉巴拉說了一通,最後自我表白了身份。
    萊昂又驚又喜,“海公的管事?我知道,何塞最仰慕的人就是海公。”
    “好了,對上號了,咱們進去吧,案子快要開審了。說好了,隻能帶你們倆進去,你們這四位隨從,找個地方候著。”
    舒友良在前麵走,萊昂跟孔多塞四人交代了兩句,拉著馬塞洛連忙跟上。
    在擁擠的人群裏使勁擠,擠出了一身汗,終於擠到了司理院左門。
    舒友良還沒亮紙,值勤的大尉警官認出他來,笑著打招呼。
    “舒爺,來聽審了?”
    “是啊,小白菜的案子,怎麽能落下。”
    “嘿嘿。”
    “我帶兩人進去,葡萄牙國的正副使,好奇咱們審案的章程,托了你們瞿長史。太急了,沒轍,轉托我這裏來了。”
    大尉嗬嗬一笑,“舒爺你的觀審紙是甲級,三人名額,沒錯了。”
    “行了,就這兩位。瞧他們模樣,別人也冒充不了。進去了。”
    “舒爺慢走。”
    “諸位辛苦。”舒友良拱了拱手,帶著馬塞洛和萊昂進去了。
    進了大門是一個空曠的院子,院子正對著大門有一堵牆,一人高,長方形,上麵刻著四行字。
    萊昂連忙問道:“舒爺,這四行字寫的什麽意思?”
    “依法治國?”
    舒友良答道:“就是治國施政要以律法為準繩。”
    萊昂很想翻個白眼,這話等於沒說啊。
    繞過這堵照壁,看到一尊高大的雕像,台基有一層樓高,上麵是一位女神,鳳冠霞帔,雍容端正,神情肅穆,雙手端著一具天平。
    “舒爺,這位是?”
    “後土娘娘,我大明供奉的神靈六禦之一,掌陰陽、育萬物、節製六道劫運,最公正不過。她端著的法器是天平,意寓司理院審案,以證據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要像天平一樣公平公正。”
    馬塞洛眉頭皺了一下,忍不住嘀咕了兩句。
    舒友良下巴往他挑了挑,問萊昂:“嘀嘀咕咕說什麽?”
    “馬先生說這位後土娘娘是女巫嗯,女的。”
    舒友良鼻子一哼:“女的,嗬嗬,問問他,他媽是不是女的?”
    萊昂很尷尬,轉頭嘀咕了一句,馬塞洛一臉的訕訕。
    舒友良指著後土娘娘像,繼續說道:“不要看不起女的,我們大明還有不少女神祇。你們從龍口和香江港過來,沒去拜玄女神?”
    “玄女神?”
    “對,九天玄女,給黃帝賜指南車,授兵書戰策,幫助他打敗蚩尤的神祇。最先是水師官兵拜她,因為她能指正方向,航海不會迷路。
    又善兵事,求她保佑能打勝仗。沒兩年,大家學著模樣都拜她,但凡在海上跑船的都拜她。”
    聽完萊昂的翻譯,馬塞洛聳了聳肩,隨後想起基督教也有聖母瑪利亞,一時間也覺得不唐突了。
    繞過後土端天平像,前麵是十二級台階,台階兩邊各有一麵斜開的牆壁,上麵各寫著一行字。
    左邊是“依法治國,國家安寧。”
    右邊是“執政為民,百姓幸福。”
    大家三三兩兩走上台階,走到一層樓高的平台上,前麵是十二根六層樓高的柱子,頂著飛簷鬥拱的屋頂。
    從柱子中間走進室內,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大廳正牆上寫著一行飛龍舞鳳的大字。
    “天地有正氣!”
    兩邊有門,轉進去後是一條寬敞的走廊,兩邊分有一扇扇的門,門楣上分別寫著“一號法庭”。“二號法庭”、“三號法庭”.
    走廊中間立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一行字,“無錫人士楊開泰案在二樓六號法庭開庭。”
    從走廊盡頭的樓梯上去,走到二樓走廊,跟著舒友良走到盡頭最大一間法庭,走進去看到一間很寬敞的大廳。
    前麵正中間是一張烏黑的公案長木桌,上麵擺著一塊銘牌,上麵寫著“司理主推官”,兩邊各有一張稍小一點木桌,上麵各擺著一塊銘牌:“司理左推官”、“司理右推官”。
    主司理官書桌前,擺著一張長桌子,上麵的銘牌寫著:“書記官”。台階下來,左右兩邊是一排長桌子,左邊的銘牌寫著“原告”、“代理訴訟士”,右邊的銘牌寫著“被告”、“辯護訴訟士”。
    再前麵是一排半人高的木柵欄,把大廳分成兩部分,這一部分全是一排排的木板座椅,三列十六排。
    左右兩列長座椅,可以並坐八人,中間一列可以坐十二人。
    十六排座椅有斜度,後麵高前麵低。前麵三排座椅靠背被塗上藍色,前麵還有一張窄木條,後麵十三排後背和座麵都是烏黑色。
    前麵三排座椅上已經坐滿了人,他們在前麵的木條上擺開筆記本,當成簡陋書桌,手裏拿著鋼筆,左右咬著耳朵,在切切私語。
    後麵十三排座椅有一半坐有人。
    舒友良帶著馬塞洛和萊昂徑直來到第四排座椅上,這裏稀疏空曠,三人在中間座位上坐下。
    “前麵三排是記者位,觀眾席就我們這排位置最靠前了。”舒友良解釋道。
    “記者?”
    “就是各報紙的記者。
    那是《南京政報》和《江蘇政報》記者,那是《長江報》、《匯報》和《上海商報》的記者,那是《浙江報》、《八閩報》的記者,那是《商報》和《文萃報》的記者,最左邊的就厲害了,那是新明通訊社的記者。”
    萊昂奉承地說道:“舒爺真是消息靈通,那你對這件案子的情況了解嗎?”
    “那你算問對人了,我了解,我比原告被告當事人還要了解!”
    “能給我們說說嗎?”
    “沒問題!這案子還得從去年,萬曆四年的秋天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