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白菜,羊吃狗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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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開泰,常州郡無錫人士,是嘉靖四十三年的舉人,曾經被選為縣主簿,受江南三大案牽連,被免職。
    後來幹脆從商,奔走大江南北,做起棉花、黃豆等農副產品買賣。”
    舒友良介紹起原告和被告的情況。
    萊昂靜靜地聽著,低著頭給馬塞洛翻譯轉述著。
    “苟實德,衢州郡常山人士。嘉靖四十一年入剿倭軍,後來又跟著萊陽公北上打北虜,積功得了柱國勳位,分得通州海門石塘一千二百畝地,被一並劃入農墾局集團江蘇農墾公司。
    他也在隆慶三年轉到江蘇兵備司海防分司,任江蘇海巡防禦第二團團長。
    這幾年,江蘇農墾公司大力開發棉花和大豆種植,苟實德的田地跟著掙了不少錢。不過誰不想掙更多的錢?
    萬曆元年,苟實德把名下田地所得的棉花和大豆,一部分交由農墾公司統一銷售,一部分自己賣給中間商。
    尤其是萬曆三年,大明最大的農副產品交易集市,上海農副產品交易局搞出個棉花、大豆期貨交易所,每月平倉時,需要實物交割,價格暴漲暴跌,成了許多人眼裏發財的機會。”
    交易局,大概能聽得明白,應該跟集市差不多。
    期貨交易所又是幹什麽的?
    平倉,實物交割又是什麽玩意啊!
    能說些我們聽得懂的話嗎?
    萊昂小心地問了一句:“舒爺,期貨交易所是什麽?”
    舒友良幹脆利索地答道:”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
    依照我的淺見,也就是個大賭坊,賭的不是骰子牌九,是棉花黃豆,輸贏的還是錢。至於怎麽對賭,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勸你們不要去,那個地方邪性,很多人進去了,傾家蕩產比比皆是。
    前年印度棉花大豐收,直接把我們這邊的棉價打下來了,許多做多的賭家,跳吳淞江都要排隊。”
    萊昂納悶了,舒爺,你到底懂啊還是不懂?
    你說得頭頭是道,連什麽做多都說出來了,到底真懂還是假懂啊?
    馬塞洛暫時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更想了解這起案件的來龍去脈,以此了解明國的司法製度,還有那個到處可見的“依法治國”。
    馬塞洛拉了拉萊昂的衣角,遞了個眼色。
    萊昂看懂了,連忙說道:“舒爺,沒事,這案子還請你繼續介紹一二。”
    “好。剛剛說到苟實德把他名下田地出產的棉花和黃豆,賣到上海期貨交易所,趁著價格暴漲時謀取了兩回暴利,便一發不可收拾,惦記上這個發財機會。
    楊開泰做棉花和黃豆生意,多少都跟上海期貨交易所有些關係。此前也幫苟實德賣了一次棉花到交易所,賺到了不少錢。
    萬曆四年秋天,大豆和棉花相繼豐收,苟實德派人找到了楊開泰,把自己的十萬斤棉花,十萬斤黃豆交給他,販賣到上海交易局去,約定要賣得一萬六千圓,多出的就是楊開泰的獲利。
    楊開泰雇了車船,千辛萬苦地把棉花和黃豆運到上海市交易局的倉庫,結果棉花價格暴跌,不要說一萬六千圓,一萬二千圓都賣不到。
    兩人鬧了矛盾。苟實德說楊開泰昧了他的錢,楊開泰說是市場價格波動,怨不得他。苟實德先在滬州檢法廳檢舉了楊開泰,說他監守自盜、違反合同約定。
    檢法廳接到報案後,指定上海市警政局經警大隊偵辦”
    萊昂實在忍不住,趁著舒友良說話空隙間,插嘴問道:“舒爺,為什麽苟實德要到檢法廳去檢舉楊開泰?”
    “檢法廳最重要的職責就是行使檢法權,追訴犯罪,維護大明安全和社會秩序,維護個人和組織的合法權益,維護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保障法律正確實施。
    嗯,檢法權就是監督檢查律法的遵循和執行。
    苟實德不愧是海巡防禦團團長,受過普法教育,知道檢法和警政其中的微妙關係。”
    腦子嗡嗡的萊昂強撐著問道:“舒爺,請問什麽微妙關係?”
    “一般百姓報案都是去警政局,但這種經濟糾紛,警政局十有八九不會立案,隻會叫雙方調解,或者讓當事人提請民事訴訟。
    但是去檢法廳報案就不一樣,隻要報案罪名想得好,比如侵害他人合法財產、職業犯罪、貪汙行賄,檢法廳十有八九會立案。
    檢法廳一立案,警政局再嫌麻煩再不情願,也必須派人偵辦此案,給檢法廳一個正式交代。”
    萊昂和馬塞洛對視了一眼,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沒聽太明白,可是又不好意思問啊。隻好問另外一個問題。
    “舒爺,經警大隊是什麽?”
    “警政部門維護地方治安,偵辦犯罪案件,而偵辦的案件分刑事犯罪、經濟犯罪、水陸交通犯罪。加上地方的公共安全維護,所以警政機構業務部門分刑偵隊、經警隊、交通隊和公安科。
    當然了,一般的縣級警政部門,隻有兩個業務部門,刑偵隊和公安科.”
    舒友良見兩人微張著嘴,問不出其它問題,繼續巴拉巴拉往下說。
    “上海市警政局接到檢法廳移文,經警隊立即立案,傳喚了楊開泰。楊開泰喊冤,說一萬六千圓隻是根據萬曆三年的行情市價,預估的出售收入。
    實際的出售收入,必須隨行就市,這是人所共知的。經警隊又去上海農副產品交易局和期貨交易所查證,萬曆四年九月底交割價格確實比萬曆三年暴跌了四成多。
    楊開泰按照市價賣出苟實德委托銷售的棉花和黃豆,實得一萬一千三百七十圓,有銀行流水為證。
    楊開泰自認倒黴,把貨款全部轉給苟實德,連一千多圓的路費,還有其它亂七八糟的開支,全部算到自己頭上。
    但苟實德不依不饒,非說楊開泰跟他簽訂了口頭收購合同,給出的價格是一萬六千圓,約定等他把貨品運到上海出售後再付款。
    一個說代售,一個說是收購,都沒有實際文字契約,都是口頭契約。
    經警隊一問,原來苟實德說簽訂文字契約要到登記處注冊,要交印花稅,雖然不多,但蒼蠅腿雖然小,可多少是塊肉。
    楊開泰認為苟實德有勳位功田,還是海防部隊的長官,信得過,也就沒有立契約,隻是口頭約定,結果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聽完萊昂的翻譯,馬塞洛先是有點懵,這案子繞來繞去,繞得有點遠。但是回過神來仔細一想,內情其實也不複雜,要是自己來斷案,二話不說,馬上判定楊開泰無罪。
    這樣的案子在大明還要糾纏許久,鬧得沸沸揚揚的,他們所謂的依法治國,也就那樣。
    馬塞洛心裏生起些許不屑。
    舒友良繼續說道:“經警隊偵辦結案,卷宗移交給檢法廳。檢法廳回複苟實德,說依照民事訴訟法規,誰主張誰舉證。
    苟實德主張楊開泰是出價收購他的棉花和黃豆,那就必須拿出實際證據來,但苟實德拿不出來,連佐證也拿不出來。
    楊開泰主張自己隻是受苟實德委托,到上海代售,雖然沒有實際證據,但是給出了一係列的佐證,包括楊開泰在交易局的前三年交易單;萬曆元年、二年和三年,楊開泰與其他客戶簽訂的代售合同,包括同屬江蘇農墾公司的其他功田擁有者.
    綜合以上,檢法廳認定,楊開泰與苟實德的關係是楊開泰主張的代售關係,不是苟實德主張的出價收購關係。同時,楊開泰在代售苟實德委托的貨物過程,沒有任何欺詐、徇私等不法手段。
    滬州檢法廳正式駁回苟實德的檢舉,楊開泰無違法行為,不予追究,此案結案。”
    馬塞洛聽完翻譯,鼻子輕輕一哼。
    跟自己預判的一樣,還搞得這麽複雜幹什麽?
    真是吃飽了撐的!
    舒友良繼續說道:“苟實德收到滬州檢法廳的公文,很不甘心,又向江蘇兵備司檢法局檢舉,這次他檢舉的罪名是楊開泰欺詐軍屬.”
    馬塞洛聽完萊昂的翻譯,心頭一跳。
    作為審判過十幾起案件的大貴族法官,馬塞洛知道,案情事實隻是一方麵,有時候更重要的是案情以外的許多東西。
    這個叫苟實德是高級軍官,直接向軍方檢舉,就是想讓軍方給予地方司法部門壓力,再扳回一局。
    要是自己遇到這樣的案子,又怎麽辦?
    顧全大局,還是秉公處理?
    “兵備司檢法局接到苟實德檢舉後,依照律法規定,正式行文江蘇按察司檢法廳,要求重審此案。
    江蘇檢法廳接到公文後,指定蘇州郡警政局重新偵辦此案。再走了一次流程後,蘇州經警隊結案,向江蘇檢法廳提交卷宗。
    江蘇檢法廳審理後,得出與滬州檢法廳相同的結論,楊開泰不存在欺詐行為,也無其它違法行為,駁回檢舉。
    兵備司檢法局接到江蘇檢法廳的回複,也正式通知苟實德,駁回檢舉.”
    馬塞洛聽到這裏,臉色有些凝重。
    他很清楚,公平公正隻是一句話,實際上司法操作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加複雜。
    人情、權勢、財富、貴賤、宗教,各種因素,都會讓公平公正變成一句空話。
    苟實德通過軍方向地方檢法部門施加了壓力,但是地方檢法部門絲毫不為所動,依然嚴格地按照律法規定的程序走一遍,給出一個非常公正的結論。
    這就有些難得了。
    舒友良看了馬塞洛一眼,看到他臉上的鄭重,知道他看出些東西來。
    不過舒友良心裏嗬嗬一笑,你們這些老外,再看也隻能看出些皮毛來,搞不清內情,尤其是不了解大明目前的政治環境。
    這麽說吧,楊開泰和苟實德兩人的糾紛,最開始時是非常普通的經濟糾紛。但是糾纏了兩回後,已經把各自背後站著的勢力都牽扯出來。
    這些人或有意或無意地下場,推波助瀾,尤其是案子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已經卷成一個漩渦。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在漩渦中周旋,訴求著自己的利益。
    隻是隨著更多的人下場,這個漩渦越來越大,一不小心就會被攪得粉身碎骨。其中凶險,連自家老爺心裏都有些發怵了。
    三人暫時寂靜了一會,記者席已經坐滿了,後麵觀眾席上的人也越來越多。大家輕聲交談著,廳裏響起嗡嗡的聲音,輕悶低沉。
    萊昂目光閃爍了一會,抬起頭問舒友良,“舒爺,這案子怎麽又到了今日這個地步?”
    “嗬嗬,後麵的部分,才是這件案子最精彩的部分。”
    馬塞洛也抬起頭,認真傾聽。
    “兩次檢舉失敗,苟實德心裏恨得牙根直癢癢,左思右想,又想出一招,他直接到揚州郡檢法廳檢舉,說楊開泰勾引他的妾室蔡氏,聯手行欺詐之事,侵吞了他的錢財。”
    萊昂愣住了,這繞到哪裏去了?
    勾結妾室?
    他知道明國人在一夫一妻的基礎上,允許男人娶妾室,隻是在地位上與正妻相差甚遠。
    苟實德是高級軍官,有勳位有功田,家產殷實,能娶小妾很正常。但是據萊昂所知,明國人很保守,妻妾不會輕易見到外人,楊開泰是怎麽勾引的?
    馬塞洛迫不及待地催促萊昂翻譯完後,一臉懵逼地抓了抓後腦勺。
    怎麽越攪越複雜了?
    真是一團亂麻!
    舒友良嘿嘿說道:“蔡氏原是南京秦淮河上的花魁,芳名滿江南,被江南世家翹首顧家嫡子納為妾室。
    萬曆元年江南三大案,顧家滅門破家,蔡氏被收入南京教坊司,豔名又遠播,更加水靈豐腴,不知哪個捉狹鬼,給她取了個小白菜的花名。
    苟實德這廝不知走了什麽門路,居然把蔡氏贖出,納為妾室。一顆小白菜被狗啃了。
    萬曆三年,苟實德請楊開泰代售棉花和黃豆時,順便請楊開泰護送蔡氏到上海市看病.一路上走了十幾天,日夜相處。到了上海市,楊開泰又陪著蔡氏到處就醫,當時就有了風言風語
    苟實德到揚州郡檢法局檢舉後,加上有心人故意推波助瀾,於是楊開泰與小白菜的風流韻事,在坊間迅速傳開,有了羊吃小白菜之說
    蔡氏在揚州郡檢法局承認與楊開泰有私,於是揚州司理院初審判定楊開泰有罪.*
    楊家不服,上訴到江蘇按察司和滬州按察司,兩司合議後,指定上海市司理院再審。於是有了今天的審理”
    舒友良正說著,突然有警察出現,大聲喊道:“全體起來,推官到!”
    舒友良馬上站起來,興奮地說道:“開審了,好戲馬上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