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叫柯穆曼,字簡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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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上所有人都陸續站起來,看向左邊的門。
剛才舒友良無意提過一句,正麵的兩扇門,專供審案推官們進出,左進右出。
過了半分鍾,左邊的門走出一位官員。
四十多歲,身穿朱色紵絲小雜花紋盤領右衽袍,腰束銀鈒花烏角帶,頭戴展翅襆頭。馬塞洛和萊昂此前見過的十幾位明朝官員,相比之下,左門出來的這位官員,所戴的烏紗帽要方正,展翅要細長。
身後跟著兩人,身穿青色羅紗小雜花盤領右衽袍,腰束烏角帶,頭戴展翅襆頭。
舒友良在旁邊熱心地介紹道:“按照我國朝官製,四品以上才能穿朱色圓領衫袍公服。萬曆二年,皇上欽定《司理院推官公服條例》,恩準審案主推官,不論品級,皆可穿朱色圓領袍公服,腰束銀鈒花烏角帶。
副手左右同推官,不論品級,皆穿青色公服官袍,腰束烏角帶。
主同推官皆戴長展翅方正襆頭,襆頭方正,展翅如天平,以示秉天地正氣,公平公正。”
居然這麽多講究!
太有儀式感了。
三位主同推官在最上麵的公案書桌後站立,警察大喊道:“行禮!”
眾人對著他三人,一起拱手作揖。
馬塞洛和萊昂也忙不迭跟著舒友良一起行禮。
剛才舒友良悄悄說過,要是不行禮,主推官看你不爽,直接可以判你藐視推官、法庭無禮,直接趕你出去,不準旁聽觀審。
今日這法庭,天大地大,大不過主推官!
主推官和左右同推官安然享受了眾人的行禮,施施然坐下,接著兩位書記官入場,原告方和被告辯護方也紛紛入場。
原告方和被告辯護方都是一群穿著補子青綠衫袍、頭戴烏紗帽的官員,二三十歲,各自三人,分別在原告席和被告辯護訴訟士席上坐下。
什麽個意思?
馬塞洛和萊昂看得眉頭直皺,齊刷刷轉頭看向舒友良。
舒友良老神在在地說道:“原告是揚州郡檢法局的檢法官,被告辯護方是上海市檢法局的檢法官。”
剛才還認為自己終於搞明白了大明司法製度的馬塞洛和萊昂又懵了。
“檢法官還可以當辯護訴訟士?”
舒友良淡然地答道:“這就是檢法官的牛筆所在,他們認為你違法了,可以起訴你。認為你被冤枉了,可以為你抗訴。
現在揚州郡檢法局的檢法官認為楊開泰違法了,所以要起訴他,要司理院給他定罪。
上海市檢法局的檢法官認為楊開泰沒有違法,被冤枉了,所以要抗訴,自然就成了他的辯護訴訟士。
然後各自拿出證據來,當庭辯論,主推官和同推官審理裁定。”
萊昂眉頭皺得更緊了,“舒爺,你剛才不是說楊開泰案在揚州司理院審過,還被裁定有罪嗎?”
舒友良看了萊昂一眼,這個葡萄牙洋鬼子,心思真縝密,一下子抓到事情的關竅。
“司理院通常分初中高三級,縣司理院是初級,郡司理院是中級,省司理院是高級。
普通民事案件一般在縣司理院下屬的民事法庭初審,縣司理院複審,郡司理院終審。
刑事案件和重大民事案件在縣司理院初審,郡司理院複審,省司理院終審。
重大刑事案件,比如最高量刑為終身勞役、死刑的案件,郡司理院初審,省司理院複審,大理寺終審,以及複核死刑。
揚州郡司理院是中級司理院,滬州屬於直隸州,與布政司平級,瀘州司理院屬於高級司理院。
由於此案涉及重大,江蘇按察司和滬州按察司合議後,指定瀘州司理院複審,並批準上海市檢法局檢法官為楊開泰辯論。”
馬塞洛搶先問道:“舒爺,這按察司又是什麽部門?”
聽了萊昂的翻譯,舒友良不知如何回答。
想了一會,舒友良斟酌地答道:“按察司分左右按察使,左按察使主管監察,管著一省的監察禦史;右按察使兼省司理院大推官,管著省、郡、縣司理院和所屬的推官。
一般兩者互不幹涉,連衙門都是分開的,隻是有事時左右按察使坐在一起開個會。不過左按察使所領的監察廳,有監察百官之職,司理院和推官當然也在其監察範圍之內。
楊開泰案事關重大,江蘇巡撫海公與滬州知州李大人合議後,把江蘇左右按察使和滬州左右按察使叫到一起,開了閉門會議,最後議定由滬州司理院審理.”
馬塞洛了和萊昂對視一眼。
這就是所謂的程序正義?
我們怎麽感覺像是把人繞暈了,然後稀裏糊塗判案,也顧不上誰輸誰贏。
萊昂忍不住嘀咕著:“程序正義?”
舒友良嗬嗬一笑,隨口答道,”正義不僅要切實實現,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加以實現。
程序正義,就是看得見的正義。”
萊昂愕然,不明覺厲。
看著馬塞洛渴望的眼神,他想了想,組織詞語翻譯成葡萄牙語。
馬塞洛愣住了。
看得見的正義?
他忍不住問道:“可是搞得如此複雜,需要的成本太高了。”
舒友良聽了萊昂的翻譯,嗬嗬一笑:“你問問他,在他的心裏,正義、公理值多少錢?”
馬塞洛張開嘴,不知道如何回答。
等到庭上眾人都就位後,主推官一拍驚堂木,“肅靜!無錫人士楊開泰案,現在開審。公訴人!”
左邊原告席一位青袍檢法官起身,對著主推官鞠躬:“公訴人揚州郡檢法局檢法官就位。”
主推官點點頭,大聲說道:“帶被告!”
等了半分鍾,兩位警察押著一位男子,從側門走了進來。男子三十多歲,穿著一身白色的背心馬甲,雙手齊胸垂下,綁著兩道繩索。
胡須拉碴,麵容憔悴,他正是此案的被告楊開泰。
他被警察押到庭上正中間,靠著記者席的圍欄裏,開柵欄門,老實坐進去,再關上柵欄門。
主推官開口問道:“你是被告,無錫人士楊開泰?”
楊開泰失神地點點頭,“是我。”
主推官轉頭看向右邊,“被告辯護訴訟士!”
右邊辯護訴訟士席站起一位青袍官員,向主推官鞠躬:“被告辯護訴訟士,上海市檢法局檢法官就位。”
主推官一拍驚堂木,“公訴人、被告、被告辯護人到齊,無錫人士楊開泰案正式開審。
公訴人,開始陳述案情!”
馬塞洛和萊昂精神一振,睜大眼睛看著公訴人,一位青袍檢法官站起來,清了清嗓子,開始巴拉巴拉陳述案情。
上海市葡萄牙商會位於東門後麵甜水街,與上海市市舶局僅僅一街之隔,與大明航海學會上海分會、大明海商行會、少府監東南辦事處離得不遠。
一棟六層樓高的房子,據說是某位旅明的意大利著名建築師,親筆操刀設計的,帶有濃鬱的巴洛克風格。
何塞施施然走上台階,他一身天青色海軍軍官軍服,紅肩章上兩道黃杠兩顆銀星,閃閃發光。
進進出出的人,看到何塞的臉先是一愣,再看到他的軍裝和軍銜,臉上就像無聲地打開了一個開關,諂媚的笑容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來,仿佛一朵朵向陽花。
腰不由地微彎,身子向旁邊一側,連連點頭。
何塞昂著頭,矜持地向每一朵點頭的向陽花回以淡淡的微笑,走進葡萄牙商會大廳裏,有認識的葡萄牙商人見到他,欣喜地小跑過來。
“何塞中校,難怪我一大早就聽到喜鵲在屋頂嘰嘰喳喳地響,你光臨我們葡萄牙商會,有何指教?”
何塞心裏嗬嗬一笑,喜鵲叫?都是老子玩剩下的。
他臉上浮現著真誠的笑容:“曼努埃爾在嗎?”
葡萄牙商人臉上的奉承諂媚的笑容,變成了羨慕,“曼努埃爾去市政廳宣誓去了,宣誓效忠大明皇帝陛下。
他終於得償所願,成為高貴的大明人。”
何塞身為過來人,知道葡萄牙人想成為大明人,軍人相對比較容易,跟著打幾仗,展現你的忠誠,隻要立下軍功,立即成為大明人。
學者和科學家也非常容易,被某大學聘請為教師,或者被某工廠聘請為技術員或工程師,幹滿三年,考察通過,也能成為大明人。
普通人和商人相對比較難,而教士是最難的。
成為大明人,除了獲得正式的官方文書戶籍紙,還要在市政廳當眾宣誓,宣誓效忠大明皇帝陛下,遵守大明法律,誓死捍衛大明的利益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應該很快了。早上八點鍾正式宣誓,現在九點多,應該要回來了。”
“那我等下他。”
葡萄牙商人舔著臉說道:“太好了,何塞中校,我能邀請你到茶室裏喝杯茶嗎?”
“好,謝謝了。”何塞矜持地說道,跟著歡天喜地的商人,去到二樓的茶室。
曼努埃爾喜氣洋洋的走進商會大門,他一身圓領衫袍,頭戴無折襆頭,手裏拿著厚厚一疊紅包,見人就塞一份。
“謝謝曼努埃爾先生!”
“不,現在請叫我柯穆曼柯先生。”
“恭喜柯先生,賀喜柯先生。”機靈的路人連忙改口。
曼努埃爾笑得都看到後槽牙,順手又給路人塞了一個紅包。
“柯老爺,剛才有位何塞何中校找你。”商會的一位雜役迎上前說道。
“何塞來了!”曼努埃爾眼睛一亮,“在哪裏?”
“被商會的雷納德先生請到二樓茶室喝茶去了。”
“好!”曼努埃爾把剩下的紅包全塞給雜役,提起前襟,沿著樓梯,飛快地跑到二樓,衝進茶室。
“奉先兄,我可總算等到你了。”
“曼,不,簡穆兄,我們又見麵了。”
雷納德聽得目瞪口呆,曼努埃爾什麽時候叫簡穆?
何塞看出他的疑惑,開口解釋道:“老雷,曼努埃爾是東羅馬帝國科穆寧王朝後翼,全名曼努埃爾.科穆寧,現在他成為大明人,改名為柯穆曼,字簡穆。
柯兄,你這個字是呂公公幫你取的吧。”
柯穆曼自得地答道:“呂公公百忙之餘,撥冗為學生想了這麽一個字,真是榮幸之至啊。”
雷納德震驚了。
少府監東南辦少監呂用,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無數人挖空心思想巴結都巴結不上,居然會為柯穆曼取一個字。
他在大明待了好幾年,知道大明許多規矩,呂用能為柯穆曼取字,那就視他為自己人。
雷納德很想跪倒在地,抱著柯穆曼的大腿叫一聲:“義父!”
隻是心底最後一點人類的羞恥心讓他猶豫遲疑。
何塞眨了眨眼睛,柯穆曼心領神會,也眨了眨眼睛,然後轉頭說道:“親愛的雷納德,能不能給我和何塞留出私人空間?”
雷納德馬上彎腰點頭應道,“沒問題,我已經點好了雨前龍井茶,你們兩位請慢用。”
退步離開茶室,還貼心地把門關上。
走在二樓走廊上,雷納德懊悔地給自己來了一個大嘴巴,剛才膝蓋真硬,現在機會過去了,再想抓住就難了。
何塞和柯穆曼在茶桌上相對坐下,柯穆曼卷了衣袖,拿起茶桌上的茶具,熟練地擺弄起來。
“我聽說你陪著葡萄牙國的使節北上,使節時誰?”
“副使是我們的老熟人,萊昂。正使是馬讚哈侯爵。”
柯穆曼正擰著銅水壺倒熱水的右手一定,“你舅舅馬塞洛侯爵大人來了?”
“是的,就是他。”
柯穆曼低頭繼續倒熱水,洗茶具,打開天青罐子,用竹匙挖了兩匙茶葉放在茶壺裏,再提起銅水壺倒開水,把茶洗一遍,又加水,等了幾秒鍾,把茶壺裏的茶湯倒在湯壺裏,再用湯壺給何塞和自己的茶杯倒上茶。
“奉先,請!”
“謝謝!”
何塞端起茶杯,與柯穆曼同飲了這杯茶。
柯穆曼繼續泡茶。
“想不到,塞巴斯蒂昂一世會把馬塞洛侯爵大人派來。你舅舅是塞巴斯蒂昂一世的老師,按照大明的說法,就好比皇帝陛下與張相。
侯爵大人不是一直在北非,跟摩爾人打仗嗎?”
何塞聳聳肩,“我猜測,現在西班牙人比摩爾人更危險了。”
柯穆曼猛地抬起頭,眼睛閃著光,就像燈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