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西人愛聽黃梅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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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點了點頭,沒有出聲。
馮保退回到原處,垂手站立,笑眯眯地看起戲台上的演出。
一曲唱完,女駙馬馮素貞的扮演者,馮素珍未婚夫李兆廷的扮演者,馮素貞侍女春紅的扮演者,站在前排,後排是其他角色的扮演者,恭敬地向太後、皇上和皇後,以及嬪妃和皇子公主們行禮。
這些扮演者都是女子,隻不過馮素貞和春紅扮演者要娟秀一些,尤其是馮素貞,唇紅齒白、明豔動人。
其餘的女演員,或中性,或年老,或普通,成為一朵朵綠葉。
她們臉上滿是驚喜。
能進西苑給太後、皇上和皇後演出,這是她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坐在朱翊鈞左手邊的陳太後鼓掌說道:“這些孩子們演得真好,她們這叫什麽班?”
站在旁邊的萬福連忙應道:“回太後的話,這戲班叫慶梅喜。”
“嗯,好,聽著就喜慶。”
朱翊鈞淡淡一笑,知道太後這是沒話找話。
陳太後繼續說:“剛才我聽她們唱戲,唱得真好,尤其是那個女駙馬,不僅唱得好聽,人也長得端正。
萬福,把那個女駙馬叫到哀家跟前,哀家要好好賞她。”
“遵旨。”
朱翊鈞、薛寶琴,還有其他嬪妃和皇子皇女們,都在默不作聲地看著。
太後這是想把《女駙馬》唱成《西廂記》,她自己親自下場,唱一出紅娘。
很快萬福把“女駙馬”請到跟前。
身穿一身狀元朱袍、頭戴插花烏紗帽的女駙馬,渾身顫抖,走到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民女拜見太後,拜見皇帝,拜見皇後。”
“起身來,朕早就旨意,非祭天地、太廟和朝會,不必行跪拜大禮。”
陳太後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朱翊鈞,揮揮手,示意萬福把“女駙馬”叫起來。
她上下打量著女駙馬,滿臉的欣喜。
長得不僅漂亮,這身形一看就是好生養的。
慶梅喜戲班,還有這個女駙馬能進西苑演出,不是隨意亂點的,陳太後早就花費了一番功夫。
“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士?”
“回太後的話,民女叫俞巧蓮,原籍安慶郡太湖縣。”
“今年多大?”
“十八歲。”
“學戲多久了?”
“回太後的話,民女六歲開始學戲。先是學得弋陽腔,後來黃梅調興起,民女就改學了黃梅調,十四歲進了慶梅喜戲班。”
俞巧蓮聲音雖然有些顫抖,但是對答得體,落落大方。
陳太後越看越喜歡,轉頭對朱翊鈞說:“皇上,你說女駙馬唱得如何?”
俞巧蓮忍不住微微抬頭,悄悄看向坐在正中間的朱翊鈞,忍住強烈狂跳的心悸,期盼著朱翊鈞的話。
“女駙馬的原型,應該是前唐僖宗邛州火井漕(今邛崍市火井鎮)的女才子黃崇嘏。她曾經寫有詩作,‘立身卓爾青鬆操,挺誌鏗然白璧姿。幕府若容為坦腹,願天速變作男兒。’
邛州縣誌有記載,說黃崇嘏高中頭名狀元,任司戶參軍,亦顯幹才。
丞相周庠愛其才貌,欲招為婿,黃崇嘏寫詩婉拒。
適其父暴病身亡,周庠憐其才,將黃的書信轉呈皇上,請求恩準崇嘏‘狀元身乘侍郎之父移歸梓裏’。
不過這個記載,在四川廣為流傳,大洲公的文集裏有提及過,也寫有備注,說此記載經不起考據。
正德嘉靖年間的浙江學者郎瑛點評黃崇嘏有三不,‘偽為男子上詩,一不潔也。服役為吏,周旋於男子中,二不潔也。事露而不能告所願,複以詩戲,三不潔也。何謂青鬆、白璧之操耶?’”
聽到這裏,俞巧蓮臉色變得慘白,戲台上其他演員也嚇得大變。
“此言十分荒謬。
大明棉紡廠、絲綢廠,還有農牧農墾團,有多少女工。她們辛勤勞作,不僅能養活自己,還能養活一家人,更是為建設新大明做出貢獻。
當初《女駙馬》戲文被編寫出來,引起各種非議。太常卿楊鳳鳴說是好本子,但是禮部,還有翰林院,說是毒草。
最後官司打到朕這裏。
在朕看來,這樣的好戲文太少了,應該多多益善!”
聽朱翊鈞講完,俞巧蓮又驚又喜,身後戲台上的一眾女演員也是由憂轉喜,興奮不已。
陳太後嗔怒道:“你們啊,不要被皇上唬住。
皇上跟那些文官學壞了,問他正題,偏偏不告訴你答案,隻是雲裏霧裏跟你一番掰扯。等你從雲裏霧裏轉出來,想問什麽都忘得幹幹淨淨。
皇上,我問你這戲好不好看?”
“太後,這戲肯定好看。這可是優秀的精神食糧。不僅如此,這些為百姓群眾們提供精神食糧的文藝工作者們,也應該獲得足夠的尊重。
朕早早就跟太常寺說過,不能再叫戲子、歌女、歌妓這樣帶有歧視性的稱呼,要叫演員,歌手”
朱翊鈞巴拉巴拉說了一句,反客為主地問:“下一部戲是什麽?”
萬福答道:“回皇上的話,太後點的是《孟麗君》。”
“《孟麗君》也是一出好戲,‘風和日麗百花香,粉蝶雙飛鬥春光。牡丹掩映芙蓉麵,紫薇花對紫薇郎。’
據說是屠隆根據杭州一帶傳流已久的元成宗時,昆明大族孟家之女的故事編寫而成。不僅有黃梅戲,還有昆曲、徽劇和越劇本子。”
朱翊鈞一邊洋洋灑灑地說著話,目光隨意一掃,與馮保的眼神碰了一下。
過了十幾秒鍾,馮保走到跟前,“太後、皇上、皇後,司禮監通稟,資政局有要事,請皇上去紫光閣。”
朱翊鈞施施然站起身,對陳太後拱了拱手:“太後,兒臣有事先走了。”
“皇上有國事要忙,就去忙吧,不用管我們。”
看著朱翊鈞的背影,陳太後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轉頭對俞巧蓮說:“好女子,你繼續唱。哀家和皇後娘娘,等著看你的好戲。”
“遵旨!”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裏,慢慢地走出梨園,馮保緊跟其後。
前麵就是乾明門,這裏向西,過玉河橋、欞星門一直到西安門,西苑被一堵高牆分成兩部分。
北邊的是內苑,南邊的是前苑。
站在玉河橋上,朱翊鈞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麵。
“慶梅喜戲班是誰舉薦給太後的?”
“是固安侯二公子、千牛衛指揮使陳嘉言的夫人張氏推薦的。”
“是二舅媽張氏,朕記得,她的父親是大儒張鑰?”
“是的皇上,河東大儒張鑰。”
“一個山西人,喜歡聽安徽的黃梅戲,有點意思。”朱翊鈞笑了笑,繼續慢慢向前走。
“馮保,以前你跟張相的關係那麽好,常來常往,現在怎麽這麽生分了,老死不相往來!”
“皇爺,那是奴婢以前不懂事,不知道輕重,皇爺敲打一番後,奴婢幡然醒悟,這才明白。”
“明白什麽?”
“明白皇爺一直都是奴婢的天。”
“是天就要替人遮風擋雨,而不隻是一味地呼風喚雨。”朱翊鈞緩緩地走下玉河橋,走在中海湖西岸的林蔭道上。
“又到了冬天。萬曆十年了,皇爺爺已經仙逝十三年。”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裏,歪著頭看著遠處的仁壽殿,“馮保,昨個朕又做夢了,夢見皇爺爺帶著朕,在仁壽殿前打太極。
翩翩起舞,恍如一老一小兩隻仙鶴。”
馮保紅著眼睛,輕聲說:“皇爺,世廟先帝看到皇爺把大明社稷,治理得如此興盛,一定會開心欣慰的。”
“雖然朕殫精竭力,振興大明,不僅僅是讓皇爺爺開心。不過朕無愧於他的期望,也算是能告慰他在天之靈。”
朱翊鈞盯著仁壽殿黃色屋脊看了一會,突然轉頭對馮保說:“你晚上去張相府上。”
馮保毫不遲疑地應道:“遵旨。”
隨即又抬起頭,遲疑地問:“皇爺,奴婢去張相府上,做些什麽,說些什麽,還請皇爺明示。”
“去坐坐就是。你要是覺得空著手去不好意思,就帶兩盒秋茶去。”
“遵旨。”
是夜,張居正府上書房裏,禮部尚書潘晟在房間裏轉來轉去,怒不可遏。
“學生彈劾老師,國朝立朝以來前所未有。老夫活了這麽一把年紀,也不見如此喪心病狂,欺師滅祖的可惡之徒!”
江蘇布政使曾省吾、順天府參政傅作舟、吏部右侍郎王篆分坐在兩邊,默不做聲。
坐在上首的張居正揮了揮手,“思明,不要走來走去,晃得老夫眼花。”
張居正更顯蒼老,頭發幾乎全白,梳了一個發髻,插了一根碧玉發簪。眼睛下方,臉頰,還有耳朵下方,全是點點老人斑。
此時的他看上去居然有幾分嘉靖四十一年時嚴嵩老態龍鍾的樣子。
“又不是老夫正經學生。這兩人是隆慶二年的進士,當時老夫是同考官,他們投了拜師貼,老夫沒收。
那時皇上以太子監國秉政,嚴查官場科場師生連帶結黨之弊。
老夫怎麽可能頂風作案。
後來這兩人又經過老友介紹,正式投了拜師貼,老夫是收下了。可是這樣的人情帖子,老夫少說也收了上百份。”
潘晟還是一臉的怒氣衝衝:“那這兩個混蛋,有沒有受你的恩惠?”
張居正嗬嗬一笑,“老夫是內閣總理,收了他倆的拜師貼又是眾所周知的事。不用老夫開口,下麵自然有人會知道怎麽做了。
你說他們有沒有受老夫的恩惠?”
潘晟調門更高了,“就是啊,受人恩惠,反過來還要背後一刀。這樣的人就是忘恩負義,白眼狼!”
曾省吾捋著胡須說:“恩師,水濂公,傅應禎和劉台此時跳出來,應該是受人指使。那背後的指使之人是誰?
這才是當前最要緊的事。”
傅作舟和王篆連連點頭,“三省兄說得沒錯,揪出幕後指使之人,才是最要緊的。”
兩人對視一眼,開始沒事猜猜看。
傅作舟小心翼翼地說:“會不會是潘應龍?朝野上下都在猜測,他有可能接替恩師,出掌內閣。”
潘晟搖了搖頭:“既然如此,那他,此時指使傅劉兩人出來攻訐張相,是再臭不過的一步棋。
潘鳳梧如此聰慧之人,不會行此昏招。”
王篆提出自己的猜測:“王一鶚那邊?聽說他有心爭一爭內閣總理。此時攻訐恩師,會不會醉翁之意不在酒?”
潘晟看了一眼張居正,看到他皺紋和渾濁眼睛裏深深的失落。
雖然嘴裏說著不在意,但潘晟知道,兩位學生跳反,還是深深地傷害了他。
看到老友在臨近致仕之時,遭此大辱,潘晟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潘晟知道,此時不能意氣用事。
他深吸一口氣,“大家都在這裏胡亂猜測,無憑無據,越猜越迷糊。唉,太嶽兄,要是馮保還站在我們這邊就好了。”
是啊,馮保不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是東廠提督太監,消息非常靈通。
隻是萬曆初年,他被皇上敲打一番後,跟張居正的往來變得非常疏遠。
“老爺,有客來訪。”
管事在書房門口稟告。
“誰?”
“老爺,來客沒說,隻是投了一份拜帖。這是拜帖。”
“拿進來。”
管事把拜帖雙手呈給張居正,馬上又退到書房門口。
張居正打開一看,隻見裏麵簡單寫著“雙林居士拜訪舊友。”
筆跡非常熟悉。
張居正心頭一動,猛地合上拜帖,騰地站起身,提起衣襟往外走,嘴裏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看著張居正匆匆離去的背影,潘晟、曾省吾、傅作舟、王篆麵麵相覷,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