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還是老夥計有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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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看到張居正引著一位老者走進院子的月門,沿著石徑小路走過來。
    老者一身藏青色衫袍,頭戴四方平定巾,跟在張居正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輕聲說著話,就像多年的老友突然重逢。
    等他緩緩走到書房門口,室內的煤油燈照在他的臉上,大家看清麵目,都大吃一驚。
    馮保!
    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提督太監,萬曆朝雖有起伏,但一直備受皇上信任的內廷第一太監,馮保!
    他怎麽來了?
    來不及多想,四人拱手長揖,“學生見過馮公公!”
    馮保態度溫和,話語裏透著親切,如春風暖日,“呦,幾位都在啊。”
    見禮後六人分坐下,張府仆人端上茶杯,擺在各人桌邊。
    潘晟開口說:“馮公公要與張相有要事商議,我等先告辭。”
    張居正不置可否,笑著看了一眼馮保。
    馮保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生分了!
    如此一來,咱家豈不是成了貿然打擾的惡客了,沒有這樣做客的道理。
    無妨,無妨,咱家與叔大是多年老友,此次前來,隻不過是敘敘舊,並無什麽要事。
    你們是叔大的好友,自然也不是外人,坐在一起敘敘舊,聊聊天,不必生分。”
    說著,他指了指站在書房外麵的小內侍,“咱家帶來了兩盒好茶,是四川殷督托人帶給咱家的峨眉山金針。
    峨眉山,鍾靈毓秀,匯聚西南靈氣。又是普賢菩薩的道場,時有佛光普照。
    那裏出產的茶葉不僅好喝,還清沁洗心,難得的上品茗茶。
    咱家借花獻佛,請叔大好好品一品。”
    張居正笑著答道:“那張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馮保揮了揮手,小內侍跟著張府管事離開,順手把門關上。
    書房裏出現暫時的寂靜,潘晟、曾省吾、傅作舟、王篆不明白馮保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敢輕易開口。
    馮保端起身邊桌子上的茶杯,抿了兩口,眼神猛地恍惚了一下,隨即轉頭看著張居正,感慨萬千。
    “還是叔大知我,知道我晚上不能喝茶,隻能喝些參湯。
    年紀大了,瞌睡輕,晚上喝茶就睡不著了。”
    張居正在一旁說:“是啊,雙林,我們都老了。”
    馮保放下參湯,看著張居正繼續說:“叔大,你老得比我快。皇上時常對咱家說,張相為了大明,這十年裏完全是在燃燒自己。
    燃燒自己!皇上聖明啊!”
    張居正抱拳對著西苑方向,喟然說:“臣能得皇上這句話,雖九死而無憾。”
    曾省吾、傅作舟和王篆心頭一動。
    馮保晚上突然來造訪張相,難道就是為了說這句話?
    而今朝堂風波不斷,暗潮湧動,大部分矛頭指向了張相。
    皇上聖明,察覺到了這些,所以才讓馮保來張府,當著大家的麵說這句話,讓張相安心,讓依附張相的楚黨安心,也讓朝臣百官明白皇上的態度?
    想到這裏,三人心頭一動。
    實在是太好了!
    為何萬曆十年,一向風平浪靜的朝堂突然起了風波?
    因為張相十年任期已滿,不久的將來要卸任內閣總理一職,致仕養老。
    其中的原委,一是皇上早就定下規矩,五年一屆,連任兩屆。
    資政大學士、內閣總理、戎政府總戎政、都察院禦史中丞,還有六部尚書、諸寺正卿、五府都督、大理寺卿、中央檢法廳總提調.這些重要的官職,最多隻能做十年,這是萬曆元年開始行萬曆新政時,皇上逐步向眾臣明示的鐵律。
    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皇上防止權臣擅專,又或者一黨坐大的手段,是一條明明白白畫出來的底線,誰也不敢逾越。
    二是張相在這十年裏付出太多,身體幾乎被累垮了,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但是很多人看不到,或者裝作看不到。他們隻看到夏言、嚴嵩、徐階的下場,隻覺得萬曆朝本質上還跟嘉靖朝、隆慶朝一樣。
    人走茶涼,黨散政息。
    於是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想渾水摸魚。
    坐在另一邊的潘晟卻有不同的想法。
    他官職更高,又是張居正堅實的盟友,站得高看得遠,知道的內情也多,很清楚現在朝堂上的局勢,不僅有人想渾水摸魚,也有人想趁著大好時機,主動把水攪渾,再渾水摸魚。
    兩者大有區別。
    想趁機渾水摸魚的人,在皇上和張相眼裏,都是上不了台麵的,不足為患。
    他們顧慮的是那些主動把水攪渾的人。
    這些人想幹什麽,想圖謀什麽!
    這才是皇上和張相關心的。
    馮保接著張居正的話頭說,“是啊,叔大,我們備受皇上器重,委以重任,兢兢業業,也算是為大明盡了本分,出了一把力。
    現在我們都老了,該放手就放手,該好好享受就好好享受。”
    馮保微彎著腰,前探著頭,目光在潘晟、曾省吾四人轉了一圈。
    “最近京師裏流行黃梅戲,你們有聽嗎?”
    曾省吾三人悄悄對視一眼,交換著眼神。
    馮保這是什麽意思,怎麽話題一跳就轉到了黃梅戲上?
    張居正沒有出聲,潘晟不動聲色地答:“馮公公,黃梅戲潘某知道。是子理公南下巡視軍務時,偶然發掘的,回京後大力推薦。
    很快就流行京畿。
    嗯,潘某聽過幾回,確實別有一番韻味。”
    馮保身子往回一收,欣喜地說:“潘公是禮部尚書,管著天下的教化大事,肯定有耳聞。你說的別有一番韻味,說得非常中肯。
    皇上一直有說,大明的文藝要百花齊放,我們不論什麽俗和雅,那是某些文人吃飽了撐的瞎編排的。
    我們隻論百姓們喜不喜歡!凡是百姓們喜聞樂見的,歌頌真善美,引導人積極向上的,都是好東西。”
    潘晟哈哈一笑,“馮公公,你比潘某更適合做這個禮部尚書,你的覺悟和認識,比我們在座的都要高。”
    馮保也笑了,“哈哈,潘公抬舉我了。
    咱家是天殘之人,粗鄙不堪,隻懂得伺候皇上。隻是在皇上身邊待久了,耳濡目染,長了些見識。
    說到底,是皇上聖明,學究天人,如同大明的太陽,也讓咱家這顆塵埃,沾了點光。”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馮保繼續說:“這黃梅戲,咱家是真愛聽,百聽不厭。
    巧了,今天有戲班奉詔進西苑梨園,給太後、皇上、皇後、嬪妃和皇子皇女們唱戲。
    一出《女駙馬》,一出《孟麗君》,唱得蕩氣回腸,餘味無窮。”
    說著馮保還唱了起來,“君賜臣一幅湖山收眼底,臣報君萬家無憂樂升平.”
    不得不說,馮保的聲音很尖,尖到讓人後背有點發寒,但唱腔、韻調、轉音都拿捏得很好,唱出了黃梅戲獨特的韻味。
    馮保一曲唱完,張居正帶頭,眾人一起鼓掌。
    “馮公公唱得好,”潘晟出聲讚歎,“黃梅戲十分韻味,馮公公唱出來了八分。”
    馮保笑得臉上堆起了好幾層褶子,連連擺手:“潘公繆讚了,咱家這是瞎唱!”
    張居正鼓完掌,捋著胡須,突然問:“雙林兄,今日入西苑梨園的黃梅戲班,叫什麽名字?”
    馮保眨著眼睛答:“慶梅喜,京師最火的黃梅戲班。”
    “雙林兄,老夫知道,西苑不會輕易詔市井戲班入園,那你知道這慶梅喜戲班,是誰舉薦的?”
    馮保心頭幽幽一歎,老夥計,還是我們有默契啊!
    “這個咱家知道,是固安侯府二公子陳指揮使的誥命,向太後推薦的。巧了,今兒聽完戲,皇上也問起此事。”
    潘晟四人猛地領悟到什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張居正不動聲色地問:“皇上怎麽說?”
    “皇上笑著說,一個山西人,喜歡聽黃梅戲,有點意思。”
    張居正點點頭,笑著附和:“皇上說得沒錯,是有點意思。”
    馮保大笑:“更有意思的是這黃梅戲。
    叔大,以後我們有的是閑,該多聽聽。黃梅戲、徽劇、昆曲、越劇,對了,聽說你故裏湖北,也興起了什麽漢劇。”
    “是啊,而今大明戲曲文藝,是百花齊放,這才是太平盛世該有的景象。”
    “沒錯,這百花齊放的盛景,離不開叔大,也離不開潘公,以及諸位的辛勞。”馮保隨即補了一句,“這話不是咱家說的,是咱家聽皇上說的。”
    張居正和潘晟等人連忙拱手答:“慚愧!我等隻是盡了為臣的本分。”
    又聊了半個小時,馮保起身告辭。
    潘晟、曾省吾四人送到書房院門,張居正身為主人家,直接送到府門口。
    過了十幾分鍾,張居正才悠悠然地回來。
    他剛坐下來,曾省吾就迫不及待地問:“恩師,馮公公這是在告訴我們,是晉黨,新晉黨!”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略帶有些不滿,“三省,沉住氣。”
    潘晟在一旁說:“早就聽聞王鑒川(王崇古)和張子維(張四維)和好如初了。”
    “人家是舅甥,親舅甥,血濃如水,打斷骨頭連著筋。”
    潘晟和張居正的話,徹底點透了曾省吾、傅作舟和王篆。
    “恩師、潘公,王鑒川和張子維勾連了新晉黨,這一次勢在必得啊!”
    “沒錯,新晉黨,還有王汝觀(王國光),他跟王鑒川走得十分近,也是新晉黨的一員。”
    張居正看了他們一眼,繼續說:“山西原本隻規劃了一條鐵路,歸化入大同、太原,過上黨出河南的歸枝鐵路。
    萬曆七年初,王汝觀牽頭,以思齋公(霍冀)遺願為由,提出新建同蒲線,給山西多增加一條鐵路,王學甫(王崇古)和張子維等人在資政局會議上出聲響應,進而定下同蒲線。
    那時他們還主動提出,把歸枝鐵路的江北一端,從枝江移到江陵,向老夫示好。”
    潘晟點點頭,“如此說來,同蒲線是他們第一次協力出聲。那時候新晉黨已經成了氣候。”
    曾省吾急了,“王鑒川和張子維想做什麽?扳倒恩師,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潘晟感歎了一句,“有人誌向高遠,意欲在青史留名,不想曹隨蕭規。”
    曾省吾、傅作舟和王篆對視一眼,小心地問:“恩師,潘公,那我們如何應對?”
    “應對,我們為什麽要應對?”張居正施施然地答,“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而今朝堂上風急浪高,你們都要小心些。”
    “是,恩師。”三人恭敬地應道。
    潘晟在一旁突然問:“叔大,馮保為何突然對你態度大變?”
    “哦,思明為何這麽問?”
    “馮保今晚來的目的,我們都知道,替皇上帶話,還有做個姿態給朝臣百官們看。隻是僅此目的,有些話他可以不說,偏偏卻說了。”
    張居正抬頭看了看屋頂,那裏雕梁畫棟,富麗堂皇。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裏滿是蕭索落寞。
    “因為老夫很快就要致仕,不再是張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