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暈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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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下過苦霜的秋天,滿地的莊稼葉如塗了一層斑斑點點的豬血,陰瘮褐紅。生產隊的男社員去北地挖河,女人成了隊裏秋收的主力。婦女隊長麥黃稍領著二十多個大姑娘小媳婦,一字排開南地桳白薯。那群女人過去,如同螞蚱飛過,滿地綠色消失,露出黃色的土壤,上麵胡亂丟棄著一堆堆的白薯,如潑了一片片殘漆。
麥黃稍是個蠻子,她能當婦女隊長,除了她的腰身細臉盤靚,關鍵是她的嫵媚浪騷,肚子上麵的男人多。村裏有名的“半掩門”,附近幾個村裏有錢有勢的男人,都鑽過她的被窩,就連大隊支書王歪嘴,也常去麥黃稍家聞腥解饞。
我跟我媽張大妮去地裏。前麵是一堆村裏的老娘們兒,後麵是一群和我一樣大小的光屁股孩子。女人們在一起,三句話就從臉說到褲襠裏。以前是損麥黃少,現在的熱門話題是侯寬爬灰兒媳婦。前幾天侯寬的兒子小良給生產隊看瓜,半夜回家把爬灰的侯寬堵在屋裏。我對這些老娘們捂嘴呲呲笑的話題還不感興趣,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跟著奶瓶不離身,一個人在旁邊的花生地裏逮蟈蟈。
劉莊村分為九隊和十隊兩個隊,土地界標是並肩兩趟比人高的柳條叢。夕陽像燒紅的殺豬鍋那麽大,站在幹枯無葉的泡桐樹梢上。地裏蟋蟀蟈蟈螞蚱蝲蛄鳴叫,如戲台上較勁的唱將,一個比一個起勁兒。
順著聲音尋找,我看見一隻鐵皮蟈蟈站在柳條叢枝條上,褐色的肚子上架著一台留聲機,高低起伏抑揚頓挫唱歌。我彎著馬蜂似的小腰,躡手躡腳過去,雙手輕輕合起,把鐵皮蟈蟈猛地捧在手心。我正滿臉得意,一身驚喜在花生地裏狂奔,小家夥竟然在手心裏亂撞,四環素橫牙咬住我的手心,疼得直吸涼氣,眼角成了菱角,眼淚撲簌梭淌下。
我直起腰,抬起頭,猛然覺得眼前一條黑影飄過,目光追著黑影想看個仔細,卻見頭頂的柳條枝條上,站著一個花裏胡哨黑豬頭一樣的腦袋,蓬在半空的柳條上,張著飯盆一樣的血嘴,對我嗬嗬猛勁兒的樂。這顆腦袋尿罐子大小,平麵四楞,臉上黑白相間,如戲台上的包黑子。後來看《千與千尋》,湯婆婆那個害怕細菌的胖兒子屋裏的兩個人頭玩具,一蹦一跳,如同我見到柳條叢上的砍頭鬼。
我一揚手,蟈蟈蹦跑了,驚動了那張黑臉,它在柳條上猴子一般跳躍,而後又停下來,對我更賣勁兒地鵝笑鴨鳴。更讓人驚奇的是它能用烏鴉般的聲音叫我的名字,衝我搖頭晃腦,擠眉弄眼。
我嚇得七魂出竅,狗咬屁股一樣“嗷”的一聲嚎叫起來,嗓子都啞了。從此後,我的嗓子嘶啞,聲音混沌。不僅如此,每到秋天遇到涼風,身上起滿拳頭大的風疙瘩,至今如此。
我媽聽到我的慘叫,踮著小腳跑了過來,左手右手拿了兩塊狗頭大小的紅薯。如果有人打我,她會用兩塊狗頭白薯砸在他身上,鼓起拳頭大小的血包。
我指著柳條叢:“媽,那上麵有人跳舞。”我媽和幾個嬸子大娘看了半天,鬼影也沒見到。我媽扔下狗頭大小的白薯,有氣無力地說,你看到“髒東西”了。
幾個嬸子大娘接著開罵,罵的是近幾年村裏的死人。侯家和馬家的女人都不信大白天會遇到鬼魂,在一邊撇嘴,咒罵我媽和我的嬸子們事兒多。尤其是麥黃稍,說我是屁大的孩子瞎話簍。她嚷著跟我媽抬杠打賭,說要是有鬼,她願意脫褲子在村裏走兩圈。村裏婦女都知道她對那事兒有癮,像過去的大煙鬼,每天必須嘬兩口過癮。為了那事兒,啥不要麵子的事兒都能做出來。我媽不願新鞋踩上便便,不和麥黃稍抬杠撇嘴,免生閑氣。
從那天起,我夜裏做夢,常夢到各種各樣的似鬼一樣的東西調謔我,他們在我夢裏自由來往,黑夜是一道影子,白天是透明無形的雲霧人。有頭有臉,黃豆芽般,腿腳是一根雲線,如阿拉丁神燈裏麵鑽出來的魔鬼。這些雲霧人有的像夏天晴空上一片片的白雲,隨風恣意變換。有的像搖柔搖擺,任意撕扯。有的像蒲公英一樣凝結滾團,在地上纏繞翻飛。有時候像花鳥魚蟲,如吊死鬼那樣吊在樹上,或者像壁虎那樣趴在牆上。他們的臉像戲台上的醜角,黑白紅三色胡亂塗抹,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切換動作。有的蒸汽一樣扶搖直上,隨風飄搖,或者扯在樹上牆上或者路邊的小樹林枝條上。
他們看到我,總是嘻嘻壞笑,湊上來和我握手。我害怕得渾身哆嗦,揚手去打,他們迅速地擰腰躲閃,總打不到。而且會露出更加猙獰的麵孔,張開血盆大口,想一口吞下。
黃秋菊知道了這事兒,沒有驚訝。在他眼裏這不算啥事兒,就跟渴了喝水,餓了吃飯一樣稀鬆平常。他對我大爺劉麥囤說:“找個節氣,去祖墳上許個願吧。”
第二年的十月初一,我跟著劉麥囤到南地,在劉漢山的墳前跪下,擺上六個饅頭,燒三刀馬糞紙,磕了三個響頭,敬了三杯白薯幹酒,劉麥囤嘴裏念叨,告訴地下的祖宗們,劉家又多一個男丁,給祖宗打卡報到了。
從此後,我夜裏做夢再也沒有“雲霧人”騷擾。因為我的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全足全尾的魂魄,一張剛毅冷峻的國字臉,袖著手,或卡著腰,怒目而斥,把我裹在他碩大的身軀裏,如張飛站在當陽橋上。那些透明無形的雲霧人立即變臉,撲上來要群毆那張冷峻的國字臉。雲霧人沒有手腳,隻能用頭撞擊,或者甩尾鞭打。國字臉伸出手腳拳打腳踢,東砍西殺,拎起那些雲霧人,如學生撕沒考及格的卷子一樣,幾把撕成碎片,在空中揚撒,白色的雲霧人肢體像雪片一樣輕盈盈落下,任意飄飛。雲霧人越來越小,最後隻剩一個腦袋,如足球一般溜圓,驚恐地在地上狂奔,地上的草木石塊又把他們撕裂,留下一縷青煙繚繞。這些場麵不止十次百次的出現,像舞台上演戲,銀幕上演電影,而觀眾隻有我一個人。
剛開始我怕得不敢睜眼,後來見多了,也就習慣了。每次有雲霧人湊過來欺負我,我大聲哭,哭得撕心裂肺,如同馬蜂蜇了屁股,母狗咬住蛋。這時國字臉神兵天將,突然把我裹住,我就不哭了,靜等看一場比《南征北戰》、《奇襲》電影還精彩的鬼魂大戰,當然,勝者都是國字臉。
後來,經不住兩個煮雞蛋的誘惑,我和我媽說了突然嚎叫的原因,她依然不驚詫,倒舒了一口長氣。
她拉著我去了黃秋菊住的那間小草屋。黃秋菊說,小孩兒三歲之前是天眼未合,半人半鬼,都有陰陽眼,夜裏夢到或者白天看到“髒東西”是常事兒。三歲以後才算是人,再看到那些東西就是鬼神附身。
我和黃秋菊說那個國字臉看著瘮人,可我覺得不害怕。那些鬼魂總想害我。黃秋菊說國字臉是你爺劉漢山,他的魂兒在陰間保佑你不受欺負。我後來一一對上那些雲霧人,是近幾年馬家和侯家死去的男女。
我的生日是正月初八,過年就長一歲。過了三歲,我依然能夠看到那些透明雲霧人,在我身前身後晃蕩,隻不過少了許多。我能說出村裏死去多年的人或事兒,比當事人還了解當年的細節。看到村裏人吵架,就說他們兩家的死人鬼魂也打架。我整天迷迷糊糊,分不清南北,人像沒了魂兒。
我媽急眼了,從笆兜裏摸出八個雞蛋,請村裏能通陰招魂、禦神絳仙的巫醫孫坷垃給我治病。孫坷垃平日神經叨叨,嘴裏燒棗一樣嘟嘟囔囔不停,看到我眼睛露出凶光。他在院子裏燒了一堆馬糞紙,舞劍跳舞,從腰裏那個黑黢黢的皮袋裏,抽出用自行車條輻磨成的鋼針,咬牙切齒地紮到我大拇指的十宣穴,他的右嘴角流出一滴三寸長的哈喇子,又使勁兒猛抽,“哧溜”一下鑽回他的嘴裏。我沒有感到一絲疼,而像憋了一夜的尿痛快淋漓地撒出來。
我眯著眼微笑,眼看著一股如熟透了的桑葚一樣的黑中帶紅,紅中摻黑的鮮血噴湧而出,足有半尺高,滋了孫坷垃半張驢臉。這臉變成鬼臉,把我嚇暈了,眼睛一片黑暗,昏了過去。當天夜裏發了一夜高燒,說胡話,醒來後再也看不到那些鬼神的影子。
第二天我起不了床,要睡一整天。或者一腳高一腳低在村裏大街上晃悠,看到誰愛搭不理,斜楞著眼白,直愣愣地看著他,直到把他看得撒丫子跑開。
生產隊長馬趕明看到我不跑,他眯著眼看我,或者從衣袋裏掏出一把炒花生扔在地上讓我撿。他的用意就是把我當成狗,賞你一口飯吃。他家有個傻三。他還有個三叔,也是傻三,村裏人經常這樣對待他們家的兩個傻子。會計侯存良看到我也不跑,逗狗一樣逗我。侯家門也出個傻子,叫傻餅。他們看我半陰半陽,混沌不開,得意的嘴角流出哈喇子。侯家馬家輩輩出傻子,他們把我當做是劉家第一個傻子。別人家開天辟地的不幸,正是他們兩家最高興的事兒。
黃秋菊也是個暈仙兒,在村裏給孩子看邪病。有些人家的孩子夜裏哭夜,她去了捏住小孩兒的手,搖一搖當天就好。有些孩子莫名發燒昏迷,她站在身邊輕輕喊幾聲名字,小孩子很快醒來下地玩耍。
她告訴我:世有天和地,光有黑和白,人分男和女,有鬼就有神。人活在世上,有兩個身體,一個是陽身,就是看得見他這個。還有一個陰身,是看不見的那個身子。陰身看不見不稀奇,就像夏天出氣兒看不見氣兒一樣。陰身也能看見,隻有每年的十月初十晚上有一會兒,當月亮照在頭頂,你會看到地上有三個身影,那是你的陽身、陰身和身影,過了這一會你就看不到了。
別人和我說這些,我肯定不信。我後奶奶說了,我半信半疑。後來長大了,村裏幾個老頭,侯五、陳石頭他們在生產隊牛屋講鬼怪,或者說些褲&&襠裏的故事。他們都證明說,人死後陰身確實存在,和你的陽身基本一樣。陽身是從小長到大,陰身是從大變回小。也就是說,你的陽身是上輩子,陰身就是下輩子。從人死的那一刻起,陰身脫離陽身,變成透明的影兒,化成一縷縷煙兒,然後開始鬼煙時代,每天逐漸變小,從大人到孩子,直到變回你的幼年,回到你的細胞時代,然後進入生命輪回,重新托生成為生命。
後來慢慢長大,村裏發生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兒,讓我對大人說的話半信半疑。我八歲那年秋天,也就是中秋節前的一天,我大姑二姑突然同一天來到我叔家,說是要給劉漢山燒紙擺供送吃食。我嬸子對這兩個姐姐控製的很死,要求她們兩人隻能把她作為娘家,平日走親戚隻能先去他家,而後才能來我家。倆個姑姑有時候是忘了,或者有意氣氣這個霸道的兄弟媳婦,就先去我家。我嬸子撒潑打滾鬧的昏天黑地,最後我倆姑姑給他賠情道歉保證以後不幹這事兒,她才算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