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劍拔弩張，周凱下不來台的尷尬時刻，一直沉默不語的市長文興海，終於開口了。
    “好了。”
    “都坐下，像什麽樣子？這裏是市府黨組會，不是菜市場！”
    周凱臉色鐵青，狠狠地瞪了陸江河一眼，終究還是不甘地坐了回去。
    文興海沒有看他，而是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
    “剛才，江河同誌和周凱同誌的發言，我都聽了。”
    “周凱同誌的出發點是好的，想著盡快為市裏分憂，推動工作，這種精神值得肯定。江河同誌提出的顧慮，也很有必要。安全生產，是壓倒一切的紅線，是我們工作的底線，任何時候都不能動搖。”
    他先是各打五十大板，將氣氛緩和下來。
    “但是，江河，看問題要辯證地看。”
    “你說的安全隱患，是客觀存在的。可我們也要看到，省裏為什麽在這個時候，頂著壓力也要重啟這個項目？”
    “因為我們江州的經濟，尤其是江北幾個縣的經濟，已經到了非常困難的時期。財政緊張，大批工人下崗，社會穩定壓力巨大。榮平煤礦，就是一劑強心針，是能盤活全局的一步棋。”
    “它關係到幾萬人的飯碗，關係到我們全市今年的經濟數據，更關係到省裏對我們江州領導班子的評價。”
    “我們這些人是幹什麽的？就是去解決問題的，去克服困難的。如果所有事情都順風順水，還要我們這些幹部幹什麽？”
    “你剛才提到的那些技術報告、安全論證，這些恰恰是需要新成立的專班，去組織專家，去重新評估，去拿出解決方案的。”
    “組織上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不是讓你麵對問題束手無策，是相信你有能力去整合資源，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知道，你心裏有顧慮，有想法。沈書記當年關停項目，魄力很大，擔當也很大。”
    “但我們也要認識到，時移世易，不同的發展階段，有不同的任務。不能用過去的老眼光，看待今天的新問題嘛。你不能因為有困難，就畏縮不前，辜負了組織對你的信任啊。”
    陸江河的心，在這一刻，徹底涼了。
    他預想過文興海可能會和稀泥，可能會旁觀，但他從未想過，文興海會用一種如此嫻熟、如此精準的政治話術，親自下場，將自己往火坑裏推。
    這番話，比周凱那番赤裸裸的攻擊，要毒辣百倍。
    周凱是要把他打倒，而文興海，是要讓他“心甘情願”地自己跳下去。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擊中了陸江河的腦海，讓他渾身冰冷。
    他忽然想起，沈瑉坤被帶走調查後，官場流言四起，其中有一條，他一直不願相信——當初向上麵遞交關於沈瑉坤“黑材料”的，正是沈瑉坤一手提拔起來、視若子侄的文興海。
    以前，他覺得這是無稽之談，是政敵的挑撥離間。
    但現在，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聽著這番“語重心長”的話，陸江河覺得，自己過去可能錯得離譜。
    這位看起來溫和儒雅、對自己愛護有加的市長，這位嶽父親口稱讚“有大才、可堪大用”的門生，真的和自己，和沈家，是一條心嗎？
    內心翻江倒海，但陸江河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波瀾。
    他知道，現在絕不是和文興海翻臉的時候。自己孤身一人，無權無勢，任何衝動都是自取滅亡。
    他定了定神，迎著文興海的目光，微微欠身。
    “文市長，感謝您的教誨，我受益匪淺。我絕不是畏縮不前，而是深感自己能力不足，德不配位。您剛才把這個項目拔高到了全市經濟社會發展和政治穩定的高度，我更覺得，這個擔子太重，我挑不起來。”
    “飯碗、數據、穩定，哪一件不是天大的事？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一位經驗豐富、能力卓絕的領導來掌舵。我覺得，分管工業的韓光達副市長，長期在經濟一線，是最佳人選。”
    “或者，由周副書記親自掛帥，他對榮平縣的情況了如指掌，肯定能事半功倍。”
    “我年輕，資曆淺，願意在專班裏當一個兵，為領導們做好服務工作，鞍前馬後，絕無二話。但這個‘帥印’，我萬萬不敢接。這是對組織負責，也是對江州百萬人民負責。”
    文興海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會議室的氣氛，再次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僵持。
    文興海端起茶杯，這次卻沒有喝，隻是用杯蓋一下一下地刮著杯沿，發出輕微而有節奏的“哢噠”聲。
    “江河啊，看來，你還是沒有完全理解組織上的良苦用心。”
    “你最近家裏的情況，組織上很關心，也很體諒，特批你休假一周，讓你處理家事。這在市直機關裏，是獨一份的。”
    “現在，家裏有你母親幫襯，你的後顧之憂解決了。組織上希望看到的，是一個能迅速調整狀態，重新投入工作，並且能在關鍵時刻、重要崗位上，頂得上去、打得贏仗的陸江河。”
    “這不光是為組織分憂解難，更是為你自己，為沈書記，向外界證明一些東西。證明沈書記看人的眼光沒有錯，證明你是經得起風浪的好幹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赤裸裸的威脅！
    陸江河聽得出，文興海的潛台詞是，你現在是戴罪之身，是政治上的高危人群，隻有拚命工作，納上投名狀，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這個道理剛開始陸江河明白，文興海心裏也明白，但是如今這話從文興海的嘴裏說出來，其實就變了味了。
    退無可退。
    怎麽辦？
    陸江河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權衡著每一個選擇的利弊。
    但他不能倒下。
    既然沒有退路，那就殺出一條血路！
    陸江河深吸一口氣，再次站了起來。這一次，他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笑容，一種決絕而坦然的笑容。
    “好。”
    他隻說了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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