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懸而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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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大彪跟著簡莉莉衝出派出所冰冷的鐵門,刺骨的寒風瞬間裹挾住他們,讓他一個激靈,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眩暈。派出所那番冰冷的推諉和簡莉莉絕望的哭聲,榨幹了他最後一絲心力。
“……喂?是……是老劉嗎?我是莉莉!……小方……小方出大事了!……”簡莉莉對著電話語無倫次地哭訴了幾句,隨即掛斷,轉向寇大彪,“快!林平路!他在家!我們去!”她衝到路邊,幾乎是撲向一輛剛下客的出租車,瘦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把住車門,一邊對寇大彪急促地喊:“阿彪!快上車!”
寇大彪像夢遊一樣被塞進後座。車內的暖氣撲麵而來,卻讓他胃裏一陣翻攪。他把自己沉重的身體摔進座椅,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頭重重地抵在冰涼的車窗上。簡莉莉急聲報出地址:“師傅,林平路周家嘴路,麻煩快點開!”
出租車再次匯入緩慢的車流。窗外灰蒙蒙的街景在寇大彪疲憊的視野裏扭曲、晃動、溶解成一團模糊的光斑。發動機的轟鳴此刻聽起來像是催眠曲。他感覺到簡莉莉在旁邊焦躁地挪動身體,似乎還在低聲啜泣,但那些聲音都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被一層厚厚的棉絮隔絕。他的意識在滑落,每一次顛簸都把他往更深沉的夢鄉推去。他甚至沒看清路牌,也沒記住拐了幾個彎,隻感覺車子好像在一個弄堂口猛地刹住。
“到了!就是這裏!”簡莉莉推開車門,幾乎是跳了出去。
寇大彪用盡全身力氣撐開沉重的眼皮,踉蹌著下車。冬日的冷風嗆進肺裏,帶來短暫的清醒,但隨即被更為洶湧的疲憊淹沒。眼前是狹長、曲折、潮濕的林平路弄堂,兩側高高的舊牆遮蔽了天光,一股混雜著黴味、油煙和淡淡腐朽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簡莉莉焦急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招手示意他跟上,便一頭紮進了那迷宮般的狹窄通道。
寇大彪的記憶深處被觸動了——是這裏。剛退伍時,元子方母子就曾住在這,這裏是那個劉建鑫的家。
他邁開虛浮的腳步,跌跌撞撞地跟上簡莉莉。樓梯陡峭而狹窄,通向一扇幾乎嵌在牆裏的、油漆斑駁的老木門。簡莉莉用力拍了拍門板,不等裏麵回應,幾乎是撞了進去。
閣樓裏光線更暗,空氣凝滯,彌漫著濃重的劣質煙草和陳年灰塵的味道。一個幹瘦的身影佝僂在窗邊一張磨得油亮的藤椅裏,嘴裏的煙頭明滅著暗紅色的光。正是劉建鑫。他緩緩轉過頭,煙霧後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顯得格外平靜。
“老劉,現在怎麽辦?”簡莉莉撲到近前,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講述著發生的一切:酒店餐廳的暴力拖拽、派出所的冰冷推拒、元子方的不知所蹤……
劉建鑫默默聽著,慢悠悠把煙頭在旁邊的搪瓷缸沿上摁熄了,缸裏積滿了厚厚的煙蒂。他渾濁的目光掃過一旁幾乎倚在門框上、搖搖欲墜眼皮打架的寇大彪。
“先不要急!”劉建鑫的聲音沙啞低沉,像老舊的門軸轉動,“現在外麵混的,人家都是求財,不會把你兒子怎麽樣的。”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指敲了敲藤椅扶手,“我會想辦法去問問的。”
寇大彪勉強掀開快合攏的眼皮,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擠出幹澀的聲音:“爺叔……恐怕……沒那麽簡單。元子方……他賭球,欠了四十萬……躲在外頭跑路都跑了幾個月了……那幫人在酒店裏就打了他好幾拳了。”
劉建鑫鼻腔裏哼出一點模糊的聲音。“這也是他活該?”他淡淡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栽了跟頭,吃點苦頭……肯定免不了的。”他的語氣平靜得近乎殘酷。
“那……那現在怎麽辦啊?”簡莉莉抓住他言語裏那絲近乎冷酷的“鎮定”,聲音顫抖得厲害。
“慌什麽?”劉建鑫打斷她,帶著一絲不耐煩,“既然是虹口這一塊場子裏的,我找人先去打聽一下。”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銳利地盯住簡莉莉,“不過,托人歸托人,話頭傳過去,最後落下來,關鍵還是看錢。人家費力氣綁人,圖的不就是這個?”
簡莉莉瞬間像被抽空了,帶著絕望的哭腔:“四十萬啊……我現在到哪去搞四十萬?我去賣血也不夠啊……”
劉建鑫的臉沉了下來,眉頭緊鎖,厲聲道:“哼!早幹嘛去了?!現在知道急了?!都是你,從小慣到大,把他慣得沒了邊!現在曉得怕了?!”他嚴厲的指責讓簡莉莉瑟縮了一下。劉建鑫喘了口氣,語氣稍緩,帶著命令式的疲憊:“行啦!肯定沒事的,等幾天看看再說。”
寇大彪隻覺得這些話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被在敲打他疲憊不堪的神經。他用力甩了甩頭想保持清醒,眼前卻陣陣發黑,身體靠著門框不由自主地往下滑。他掙紮著最後一絲力氣,看向簡莉莉,聲音微弱得像蚊蚋:“阿姨……那……那我真得……得回去……睡一下了……扛不住……有事……打我電話……”他甚至沒聽清別人的回答,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摸到那陡峭的樓梯,憑著身體對休息的本能渴求,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個散發著煙草味和無形壓力的閣樓。
弄堂外冰涼刺骨的空氣似乎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扶著冰冷的牆壁,最後靠在弄堂口的電線杆上,冰涼的鐵質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視線模糊地掃過車流,他費力地抬起仿佛灌了鉛的手臂,朝著車流的方向,不甚確定地揮了揮。
一輛綠色的出租車減緩了速度,帶著猶豫停在了他麵前。司機搖下車窗,狐疑地打量著這個形容枯槁、靠在電線杆上喘著粗氣、衣服上還蹭著青苔汙漬的男人。
“錦……錦園小區……”寇大彪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鏽鐵。
車門解鎖的哢噠聲響起。他幾乎是把自己“摔”進了後座。車廂內暖烘烘的空氣混合著劣質皮革和車載香薰的甜膩氣味,瞬間包裹了他,卻像一記悶棍砸在太陽穴上,讓他眼前發黑,胃裏翻江倒海。他癱軟在座椅裏,頭重重地磕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猛地一頓,慣性將他狠狠摜向前方,安全帶勒住了鎖骨,尖銳的疼痛讓他短暫地睜開了眼。
“二十七塊五!到地方了!”司機不耐煩地敲著計價器的聲音像錐子紮進耳朵。
寇大彪摸索著口袋,手指遲鈍地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遞了過去。推開車門,冰冷的風再次將他包圍。他踉蹌著站穩,眼前是熟悉的小區門口。
在寇大彪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推開家門後,一股煎蛋的焦香從廚房飄來。
“回來啦?中飯吃了沒……”母親係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話沒問完,就被眼前兒子的樣子噎住了。她看著寇大彪頭發淩亂板結,外套肩頭蹭著明顯的青苔汙痕,臉色灰敗得嚇人,眼下的烏青深得像被人打了兩拳,整個人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髒汙的氣息。
寇大彪對母親的詢問充耳不聞,他像一台耗盡能源的機器,機械地蹬掉腳上沾著泥汙的鞋子,胡亂扯下那件髒兮兮的外套甩在地上,發出“噗”的一聲輕響。他無視了母親欲言又止的擔憂目光,徑直穿過客廳,一頭栽向房間那張窄小的單人床。
羽絨被冰冷的觸感貼上臉頰的瞬間,寇大彪緊繃到極限的神經徹底崩斷。眼前一片漆黑,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了——此刻他唯一需要的,是休息。
沉重的疲憊與紛亂的思緒如潮水般將他吞沒,意識瞬間沉入一片黏稠的黑暗。
黑暗並未持續太久。一道虛假而刺目的光線,猛地撕裂了他的視野。
寇大彪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錦江之星那間自助餐廳。空氣裏充斥著廉價食用油的哈喇味和消毒水的刺鼻氣息。餐盤裏堆著涼掉的油條,半碗白粥凝著厚厚的油膜。元子方低著頭,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著東西,含糊嘟囔:“兄弟,怎麽不吃了?”
寇大彪下意識伸手去拿勺子,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屬——
“我們快走!”他突然扭頭,死死盯住身後的旋轉門。
話音未落,三條陰影已如鬼魅般堵在桌旁,粗暴地截斷了光線!
寇大彪的心猛地一沉!夢中意識與現實瞬間重疊——正是現實中那三個追債的!黑皮小矮子莊家、剃板寸的和留八字胡的打手!皺巴巴的西裝、眉骨上的刀疤、緊裹肌肉的黑t恤……他們是來抓元子方的!
黑皮小矮子那隻枯瘦的手爪,在現實裏曾深陷元子方肩窩,此刻在夢中,又如鷹隼般抓向元子方肩膀,砂紙般粗糙的聲音裹挾著濃重煙臭噴來:“總算給我找到你了,你再跑……”
“啊——!!”
就在那爪子即將觸到元子方肩膀的千鈞一發之際,寇大彪的夢魘裏爆發出截然不同的反應!
一股滾燙的熱血“轟”地衝上頭頂!所有猶豫恐懼被某種原始的保護欲瞬間碾碎!他眼中隻剩下那隻抓向朋友的黑手!他抄起麵前那碗凝著厚厚油脂、微溫的白粥,連湯帶碗,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黑皮小矮子那張獰笑、充滿煙味的刀疤臉狠狠砸了過去!
“哐當——嘩啦!!”
瓷碗碎裂的巨響在夢中被無限放大!黏稠滾燙的粥液、尖銳的瓷片四散飛濺!黑皮小矮子猝不及防,慘叫著捂臉踉蹌後退。
整個餐廳瞬間炸鍋!尖叫聲、碗碟碰撞聲、桌椅翻倒聲響成一片!
“跑!兄弟!跑!”寇大彪嘶聲力竭,聲音被恐懼和狂怒撕裂。他根本顧不上看,憑著一股蠻力與決絕,一把抓住旁邊同樣驚呆了的元子方的手腕!那手腕冰涼,微微顫抖!
他像拔起一棵深陷泥沼的樹,將元子方從椅子上猛地拽起!兩人如同離弦之箭,撞開混亂人群,撞開擋路桌椅,衝破厚重的玻璃旋轉門,一頭紮進外麵喧囂刺眼、車流轟鳴的世界!
跑!
寇大彪耳朵裏灌滿了自己“呼哧!呼哧!”如破舊風箱般瀕死的喘息,以及元子方身側同樣急促混亂、帶著壓抑哽咽的呼吸。身後的叫罵與沉重腳步聲如同催命鼓點,越來越近,冰冷的手指仿佛下一秒就要抓住後領!
直到寇大彪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終於踉蹌停在巷口的路邊。他彎下腰,雙手撐膝,肺葉火燒火燎。視線模糊中,隻有自己淩亂的腳印和被拖曳出的痕跡延伸向幽暗的巷子。
元子方呢?!
他猛地抬頭,身後空空如也!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心髒像被冰錐狠狠鑿中!他死死盯著那空蕩蕩的巷口——
人呢?!剛才被他死死攥著手腕、一路拖拽著跑出來的元子方呢?!
這一刻,在混亂的夢境深處,一個冰冷刺骨的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現實的世界裏,他不是救世主,他根本沒能力去多管閑事。有些事,即便他拚盡全力去做了,也改變不了分毫。徒勞。
……
俗話說,一夜不睡,十夜不醒。寇大彪在一陣死寂般的平靜中醒來,感到渾身乏力,好在這次是徹底睡夠了。
他起身後,心頭仍墜著元子方的事,下意識抓過床頭的手機查看——屏幕漆黑,沒有任何消息。
時間在沉默中粘稠爬行,他時不時瞄向手機,那死寂的黑暗令人心慌。
挨到傍晚,窗外路燈昏黃的光刺破暮色時,他終於繃不住了,拿起手機,翻出簡莉莉的號碼,指尖重重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響了幾聲才接通。
“喂?阿彪?”簡莉莉的聲音傳出來,比前兩天平靜了些,但裹著濃濃的、驅不散的疲憊。
“阿姨…是我,”寇大彪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元子方…他…有消息了嗎?”
“哦,小方啊……”簡莉莉停頓了一下,語氣裏透著一絲如釋重負,卻又混雜著不易察覺的困惑,“他已經打過電話回來了,說沒什麽事,虛驚一場。”
寇大彪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了,“他回來了?沒事了?”
“他說事情解決了。”簡莉莉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刻意避開了某些細節,“要不……我打給他,讓他給你回個電話?”
沒等寇大彪再問什麽,電話便掛斷了。他捏著手機愣在原地,腦子裏一團亂麻,嗡嗡作響——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一覺醒來,元子方竟已平安歸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