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暫時安全
字數:5973 加入書籤
寇大彪煩躁地甩甩頭,想把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憋悶壓下去。畢竟他看著元子方被帶走卻無動於衷,那份對兄弟的愧疚始終縈繞在他心頭,可他更清楚,現在元子方最需要的錢,是自己沒法幫助他的。
這念頭還沒轉完,手機在他掌心陡然劇烈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一串沒有歸屬地的亂碼般的數字,閃爍著不祥的氣息。
寇大彪皺了皺眉,遲疑了一瞬,還是按下了接聽鍵:“喂?兄弟?”
“兄弟!”一個聲音炸開,嘶啞得像是砂紙狠狠磨過粗糙的木頭,每一個音節都透著濃重的、化不開的疲憊。
寇大彪心髒猛地一跳:“你回來了?”
“嗯,是我。”聽筒裏傳來元子方低沉的回應,聲音壓得很低,“我暫時回來了。”
寇大彪立刻追問:“你現在怎麽樣?怎麽出來的?!他們…沒把你怎麽樣吧?”餐廳裏那幾記重拳的畫麵瞬間閃回腦海。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兩秒,時間短促卻足以讓人緊張。背景裏依稀傳來一兩聲“哐當”的台球撞擊脆響,還有模糊不清的人聲嘈雜。“沒大事。”元子方的回答異常簡短,明顯不想,或者說不能在電話裏多說。“見麵再說,電話裏說不清。”
寇大彪心裏那份剛壓下去的疑惑和隱隱的不適感又迅速翻騰上來:“現在?在哪兒?”
“紮浦路,”元子方吐出三個字,聲音短促如暗號,“我等會把地址發給你。”
幾乎是同時,背景裏傳來一聲不高但很粗的催促:“快點!”元子方不等寇大彪回應,語速飛快地甩下一句:“趕緊過來!”電話立刻被掛斷,隻剩下冰冷的忙音“嘟嘟”作響。
寇大彪捏著手機,屏幕上“興龍桌球 河寧路口”那幾個字像塊燒紅的炭烙在眼底,他穿上衣服,果斷前往了約定的地點,紮浦路深冬的夜風刮在臉上像冰刀,灰撲撲的舊樓終於在街角杵住身子。“興龍桌球”的招牌懸在二樓,底下的霓虹燈管大概壽數到了,“興”字隻剩半個殘缺的“六”字,斷斷續續地抽搐著,勉強吐著一點微光。一樓玻璃門汙漬斑斑,裏麵渾濁的紅藍光線和劈啪的鍵盤聲、年輕人嘶吼聲隱約透出。
寇大彪用力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裹著餿泡麵湯、濃烈煙臭和機箱過熱焦糊味兒的熱浪猛地砸在他臉上,嗆得他一個趔趄。幾十台顯示器發出森森的藍光,映著一張張熬夜熬得蠟黃、毫無生氣的臉孔。地上油膩得幾乎粘鞋底。寇大彪屏住呼吸,貼著油膩的牆根,小心繞過淌出的不明油漬和幾個歪倒的空能量飲料罐,目光急切地搜尋樓梯口。
通往二樓的鐵梯陡峭狹窄,踏板黏膩打滑,扶手上積了一層難以名狀的油垢。寇大彪推開沉重得吱嘎作響的防火門,一股混雜著高級雪茄苦澀、舊皮革和上光蠟味的幹冷空氣猛地灌進鼻腔,將樓下的燥熱徹底隔絕。慘白的無影燈如同手術台上的照明燈,精準地懸停在幾張墨綠色的台球桌上方。
寇大彪的目光瞬間像鐵屑被磁石吸住,牢牢鎖在最裏側球桌旁那個身影上。元子方依然穿著跨年夜那件藏青色羽絨服!袖口和前襟因為長時間摩擦已經發亮,前胸還掛著幾塊早已幹涸、呈現醬色的油漬痕跡。臃腫的羽絨服勉強拉到胸口敞著,露出裏麵皺巴巴的灰格子襯衫內膽。
元子方正俯身瞄著一顆球。聽到動靜,他猛地直起身,轉過臉來。
寇大彪的心咚地往下一沉,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了,呼吸都窒了一下——元子方左眼下方那青紫腫脹的一團,足有雞蛋那麽大,皮下淤血未散,透著紫紅的油光,從顴骨一路蔓延到耳朵邊緣。羽絨服領口沒能全遮住脖頸,幾道腫脹的暗紅色勒痕像醜陋的毒藤蔓盤踞在皮膚上,甚至蜿蜒鑽進了後頸的發根。
“兄弟!”元子方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喉嚨,嘴角努力向上牽動,卻隻拉出一個生硬僵板的弧度。他的眼神飛快掠過寇大彪的臉,裏麵深藏的惶恐不安一閃而過,迅速被一層強作的鎮定覆蓋。
元子方身旁,倚著球台站著一個山羊胡子的男人。極其瘦高,像一株沒抽穗的枯竹,裹在件緊窄、漿洗得發硬的駝色馬甲裏。深陷的眼窩裏嵌著一對渾濁的眼珠,此刻正慢悠悠地轉向寇大彪,他枯枝般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光滑的球杆頂端,另一手夾著的雪茄,煙頭在昏暗裏明滅不定。
“這位是強哥。”元子方語速快得有點劈,身體順勢一讓,就把手裏握著的那根冰涼滑膩的球杆不由分說地硬塞進了寇大彪的掌心。球杆沉甸甸的,帶著上好的木質寒氣。“兄弟,你先陪強哥玩兩盤!我出去一會兒,取個東西,馬上回!”話音剛落,他甚至沒等寇大彪應一聲或使個眼色,一矮身,幾乎是貼著邊,就匆匆側入了被幽綠“安全出口”標識照亮的樓梯口,身影瞬間被那綠色的微光吞噬。
空氣驟然凝固,強哥這才慢條斯理地直起身,走向開球區。他俯身,動作帶著一種懶洋洋的精確,球杆推動白球,猛地撞向緊緊排列的彩球方陣。“啪”的一聲悶響,球四散滾動開來。
“到你了。”他直起身,喉間滾出三個字,沙啞低沉。
寇大彪握著沉甸甸的球杆,掌心沁出薄汗。他心頭一緊: 剛踏進這門,話還沒說上兩句,竟直接被推來陪人打台球?元子方到底打的什麽算盤?他喉頭發幹,視線掃過綠絨台麵,隻覺滿腹疑雲。
可箭已離弦—— 如今也隻能繃緊脊背,硬著頭皮撐下去。
借著俯身瞄準的姿勢,他目光銳利地刺向球廳深處。狹窄的走廊像一道幽暗的裂縫,兩側緊閉的房門外,黑衣守衛如鐵樁般筆挺佇立。他們的眼神鷹隼般逡巡,將走廊切割成一道密不透風的警戒網。
幾局下來,強哥的出杆愈發心不在焉——寇大彪看得分明,這人不過是在等元子方回來交差。他佯裝專注,球杆敷衍地劃過台麵,餘光卻黏著那些守衛。走廊深處的房門後,隱約滲出壓低的喝彩與骰盅的悶響,像蟄伏的獸類喘息。 這地方明麵是台球廳,暗裏分明是賭窩!
時間被拉長,窗外娛樂城巨大霓虹招牌變換的紅藍綠紫光,透過百葉窗縫隙,在地麵投下道道狹長如牢籠柵欄般的光影,緩緩爬移。
寇大彪後背滲出冷汗,羽絨服內襯濕漉漉冰涼一片。他放下球杆,聲音有些滯澀地開口道:“爺叔,元子方他……怎麽還沒回來?”
“不急。”強哥連眼皮都沒抬,沙啞的聲音平靜打斷。“等你朋友來了再說吧。”他的語氣毫無波動。
寇大彪的手猛地收緊了,隻得機械地再次俯身繼續這場無聲的煎熬。就在他感覺神經快要繃斷時,防火門被推開的吱嘎聲如同天籟,細碎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
是元子方回來了! 他胸口起伏,帶著點喘,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在冷白燈下閃爍。他根本沒看寇大彪,垂著眼,腳步匆匆卻帶著謹小慎微的急迫,徑直走到強哥麵前兩三步停下。他那隻裹在舊羽絨服袖子裏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厚實的牛皮紙信封,信封的四個角都因為被他攥得太緊而發皺變形,邊緣毛糙,分量不輕。
“強哥,”元子方刻意壓低聲音,帶著過分恭敬的調子,尾音有絲掩飾不住的顫抖,“這是……,利息。”他雙手捧著那個信封,腰杆不自覺地彎了幾分,恭敬地遞上。
強哥終於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信封上停留了約一秒,他才放下一直拄著的球杆,從喉嚨深處滾出一個極其輕微、無情的鼻音:“嗯。”
這一聲像按下了開關。元子方緊繃的身體肉眼可見地鬆弛了一絲,聲音帶上劫後餘生的迫切和試探:“那……我和我兄弟先去吃點東西?”
強哥漫不經心地揮了揮夾雪茄的手,微微點了下頭,“好的,你們去吧。”
元子方如蒙大赦,幾乎是同步地猛地一拉寇大彪僵硬的胳膊:“走!”力道大得驚人。寇大彪大腦空白,身體幾乎完全麻木地被拽得踉蹌著、逃難似撲向那扇綠色的安全出口門。冰涼的球杆被他胡亂戳進門口球杆架裏,發出哐啷一聲響。
“這邊。”元子方低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分說的疲憊。他拽著寇大彪,熟門熟路地拐進巷子口一個黑漆漆的角落。那裏縮著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門頭上掛著一塊汙漬斑斑、早已褪色的木頭招牌,隱約辨出“老劉記”三個字。油膩發黑的門簾厚重垂落。
寇大彪撩開門簾鑽進去,一股更濃烈複雜的氣味撞上來——劣質白酒的衝鼻,隔夜鹵味的齁鹹,還有地麵上油汙和殘渣發酵出的酸腐味道沉沉壓人。厚厚煙熏油垢覆蓋的昏暗白熾燈下,是幾張坑窪掉漆的方桌。
元子方直接縮進最裏麵一個破舊卡座,開裂的塑料椅麵露出髒汙海綿。臃腫羽絨服把卡座塞得滿滿當當。他胡亂衝站在油膩過道裏的老板揮了下手,喉嚨裏擠出兩個幹巴巴的詞:“兩碗麵,雪菜肉絲。”
寇大彪在他對麵坐下,狹窄空間裏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疲憊、恐懼和寒氣。
兩碗冒著熱氣的粗瓷大碗擱上桌。麵條上蓋著油汪汪的雪菜肉絲。元子方拿起一次性筷子,“啪”一聲脆響掰開,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木筷上的毛刺。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隻有劣質排氣扇在頭頂嗡嗡作響,寇大彪歎了口氣,關切地問道:“兄弟,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冊那……”元子方突然開口,聲音幹澀得像一麵破鑼,他停頓了一下,喉結艱難地滾動,“我被他們帶到了郊區的一個倉庫裏,鐵門…還有拴人的鐵鏈子。”
寇大彪咳嗽了一聲,停下了手裏的筷子:“他們後來怎麽放你回來了?”
“我剛過去就被他們打了一頓。”元子方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壓得更低,幾乎成了含混的氣音,身體無意識地向寇大彪這邊傾斜,“本來他們是不準備放過我……不過……” 他羽絨服的袖口隨著他輕微顫抖的手往上縮了一截,寇大彪清晰地看到,在他左小臂外側接近手腕的地方,一片紫黑色的、邊緣清晰的淤青赫然在目——分明是沉重鞋底碾過留下的印記。
“人家也是懂法律的。”元子方仿佛不在意了,聲音帶上麻木的痛苦,“所以隻關了我一天,超過四十八小時,他們也知道會有麻煩。”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左眼下那片發亮的紫青,“反正打也打過了,現在算是暫時安全了。”
寇大彪胃裏一陣劇烈翻攪,喉嚨發緊:“那個老家夥是誰呢?”
“是負責虹口這一塊的人。”元子方哽咽著,“現在我每周都要跟他們報到,而且要還利息。”他突然抄起桌上那雙一直沒用的筷子,狠狠戳進碗裏厚厚油光下的麵條中,“他們還逼著我寫下了欠條。”他急促地喘著氣,臉上混雜著油光、淚痕和羞憤。
寇大彪沉默地傾聽著,麵前那碗雪菜肉絲麵早已凝起一層灰白的油膜,粗瓷碗沿黏著幾根冷透的麵條,在昏暗燈下泛著油膩的冷光。
“反正……”元子方的呼吸突然變得更亂,喉結艱難地滾動,眼神裏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恐懼,像被燙到似的猛地避開寇大彪的目光,“……這次跑肯定是跑不了。”他深吸一口氣,指甲無意識地摳著桌沿翹起的木刺,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再把這些人逼急了,他們可能真的會要了我的命。”
寇大彪麵色凝重,指節抵著冰涼的碗壁:“你這是被暴力脅迫下寫的借條,應該沒有法律效應吧?你沒想過報警嗎?”
元子方冷笑一聲,嘴角扯出僵硬的弧度,震得左眼下的淤傷微微發顫:“報警?你開什麽玩笑?”他頓了下,脖頸上暗紅的勒痕在燈光下若隱若現,“你知道他們是怎麽找到錦江之星的嗎?”
寇大彪疑惑地看向元子方,身子不自覺地前傾:“到底怎麽找到你的呢?”
“他們自己說的,都已經查到了廣靈路路口的監控……”元子方的聲音驟然低得像耳語,嘴唇哆嗦著補充出後半句,“連我們一起去過深思網吧都知道。”
“我草,真的假的?那和我應該沒什麽關係吧?”寇大彪瞪大了眼睛,他不禁再次陷入了沉思: 這個世界真有那麽危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