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東方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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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寇大彪心裏,東方明珠遠不止是一座塔。它是根植於童年記憶裏的地標,承載著特殊的情懷。
    小時候,在外婆家的陽台上遙望浦東,那時的天際線遠不如今天擁擠。他親眼看著電視塔的骨架一天天向上伸展,如同看著自己一節節拔高的個頭。尤其到了傍晚,飯香飄起時,窗外的塔身已悄然亮起燈火,那刺破暮色的高度,總讓幼小的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作為一個在蘇州河畔,黃浦江邊,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奇妙的是,長到這麽大,他卻一次也沒真正踏上過那座塔的觀光層,甚至連個合影照片都沒。可這些並不妨礙他心中對東方明珠的特殊情懷。
    正因如此,當金融危機席卷、股市一片哀鴻時,寇大彪幾乎是下意識地選擇了“東方明珠”這支股票抄底。在他樸素的認知裏,這座塔的堅實,就該等同於股票的可靠。然而冰冷的市場給了他教訓:建築與股票,終究是兩回事。幾年沉浮,賬戶裏的數字始終不見起色,希望一點點被磨蝕。最終,他幾乎放棄了股票,連看都懶得再看一眼。
    可命運有時就是峰回路轉。沉寂多年後,股價竟一路飆升,翻了幾倍。坊間關於公司重組的消息也開始甚囂塵上。寇大彪其實並不太懂那些複雜的資本運作,更說不清重組究竟算不算“利好”。但這一次,他心中異常篤定:不管前路如何,他一定要捂到最後,狠狠賺上一筆。這不僅是為了錢,更像是對那座伴他長大的塔、對自己曾傾注的期望,做一次遲來的兌現。
    如今他每天最大的安慰,就是打開賬戶看見那抹紅色——雖然三月份股價曾跌破十塊,驚出他一身冷汗,但比起自己的成本價,依然穩賺不賠。跳動的數字帶來一種踏實的暖意。他反複告誡自己:耐心點,再耐心點。他就不信,焐到年底,東方明珠的股價還能賴在原地!
    然而就在寇大彪以為終於等到了命運的拐點時,意外卻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
    這天,寇大彪回到家如往常般在電腦上打開了股票交易賬戶,突然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賬戶上錢的數字竟然變成了紮眼的綠色!他慌忙點開交易記錄,發現自己持有的東方明珠股票,居然在上周被人以十塊三毛錢的價格全數拋售。更讓他心口發堵的是,這筆錢轉眼就被換成了“同濟科技”的股票,賬麵上還倒虧了幾千塊。
    寇大彪手指發僵地切回行情頁麵,東方明珠12.80元的股價像燒紅的烙鐵砸進眼底。一股灼熱的怒意猛地衝上腦門,耳邊嗡嗡作響——母親背著他操作股票賬戶的猜測瞬間刺穿意識。才幾天沒盯盤,十塊三毛的賤賣和同濟科技的倒虧已成定局,懊悔與憤怒絞緊心髒,三魂七魄都驚得四散而逃。
    屋裏空蕩蕩的,母親早不見蹤影,定是去了鄰居鼓搗的股票沙龍。寇大彪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住怒火,可屏幕上東方明珠還在節節攀升,那根刺目的陽線每跳高一格,窒息感便勒緊喉嚨一分。終於,衝破理智的怒火裹著血腥味炸裂在唇齒間——
    “轟!”拳頭砸得顯示器劇烈搖晃,綠瑩瑩的虧損數字在震蕩中扭曲變形。
    寇大彪強迫自己咽下那口腥甜的怒意,手指抽搐著點開交易軟件。屏幕上同濟科技那片綠油油的虧損異常刺眼,他一秒都不想再多看,幾乎是閉著眼按下全倉賣出。成交提示彈出來時,胃裏跟著抽搐了一下——浮虧變成了實打實的六千塊缺口,像胃壁上豁開的血洞。
    他切回東方明珠的頁麵,心髒瞬間被攥緊:剛剛還在12.80元的價格,眨眼已頂破十三塊大關!指尖懸在鍵盤上,冷汗浸濕了鼠標。買回去?可萬一接在最高點呢?
    操!他媽的!他牙齒磨得咯咯響——當年連續漲停三天的股票,他都敢直接追進去,現在竟被這十三塊錢的關口嚇破了膽!就這猶豫的幾秒鍾,行情圖突然像發射的火箭般陡峭拔起,數字瘋狂跳動:13.20…13.50…最後“哐”一聲死死釘在十三塊九毛!屏幕紅光如血瀑般噴濺在他慘白的臉上。
    “轟——嘩啦!”
    鍵盤被他抄起往地上狠命一摜!塑料殼炸裂開來,按鍵像冰雹裏的碎雪片迸射四濺,滾過冰冷的瓷磚地。他弓著腰大口喘氣,胸腔裏卻像塞了一團燒紅的鐵渣,每一次呼吸都灼痛喉管。目光掃過地板上那顆孤零零的回車鍵,腦子裏閃過自己曾教母親用電腦的話,“回車就是確認”……
    “砰!”
    壓抑到極致的怒火終於炸膛。拳頭裹著風聲砸向房門——老舊的夾板門像張薄紙般應聲洞穿!手腕卡在窟窿裏,劇痛遲了半秒才沿著神經燒上來。低頭隻見指關節肉眼可見地漲成紫紅色,木頭茬子深深紮進皮肉,血珠子順著木刺滲出來,在窟窿邊緣聚成一小窪暗色的斑。可手上的疼竟絲毫壓不住心裏的恨。他盯著自己發抖的拳頭,喉嚨裏滾出一聲模糊的嗚咽,不知是因為肉體的痛,還是對自己命運的絕望。
    三點收市的電子鍾聲似乎還在寇大彪耳邊回響,防盜門就被鑰匙擰開了。母親提著泡了茶葉的杯子站在玄關,目光觸及屋內景象時瞬間凝固——破碎的鍵盤零件、散落一地的瓷片、門板上觸目驚心的窟窿!她手裏的保溫杯“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兒子!你這是怎麽了?!”
    寇大彪猛地轉身,赤紅的雙眼像燒紅的炭:“誰讓你動我股票賬戶了?!” 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滾燙的怒氣。
    母親臉上掠過一絲慌亂,隨即強擠出笑容解釋:“前幾天…我聽樓下小全說了,這股票沒什麽花頭,已經到最高點了。所以,我就幫你十塊多拋了…”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狼藉,試圖靠近兒子,“反正…我們不是已經賺了不少了嗎?”
    “那現在多少錢?!”寇大彪胸膛劇烈起伏,拳頭捏得指關節發出哢吧輕響。
    “……十…十三塊九了……”母親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眼神躲閃,“誰、誰知道這破股票一下就躥上去了…媽媽也不是神仙,哪裏能知道啊……”
    “那你動它做什麽?!” 寇大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眼圈瞬間紅了,“你沒事動我賬戶幹嘛?!啊?!”
    母親見狀,語氣也帶上了一絲強硬和委屈:“你嚷什麽?你又不懂股票!你又沒正兒八經看過幾天大盤!我這還不是為你好?這股票肯定到最高點了,過幾天肯定要回調!不拋就等著賠吧!”
    “為我好?!回調?!我調你媽!”寇大彪最後的理智徹底被點燃!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抄起桌上僅剩的煙灰缸,不顧一切地朝著旁邊的牆壁狠狠砸去!
    “砰——嘩啦!”
    雪白的牆麵上被砸出一個清晰的凹坑,碎片四濺!
    “住手!兒子!快住手!”母親臉色煞白,驚叫著撲上前。她完全不顧飛濺的碎片,伸出雙手死死抱住了寇大彪正要再次揚起的手臂。她的身體因用力而繃緊,帶著哭腔急急地哀求:“別砸了!媽求你了!別砸了!是媽的錯!都是媽不好!媽對不起你!媽不該不跟你商量,媽不該信別人的話!你要打要罵衝媽來,別砸東西!別氣壞了自己啊!”眼淚順著她焦急的臉上滾落,有幾滴甚至滴在了寇大彪的手背上。
    寇大彪被母親死死抱著,可心中的怒火並沒有平息,反而變得愈發失控,他用力一甩,手臂重重地揮到了母親的臉上。
    母親被這一擊嚇得直哆嗦,她捂著臉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瘋了?連媽媽都……”
    這一瞬間,寇大彪的心中閃過一絲懊惱,可他胸中的怒火並沒有平息。他像一頭發瘋的野獸,突然抄起手邊的木椅高舉過頭——椅腿上的木刺紮進掌心,將他腫脹的右手再次劃破。電視機屏幕倒映出他扭曲的麵容,母親卻張開雙臂撲到屏幕前,嘶聲哭喊:“電視機可不能砸啊?”
    寇大彪喉嚨裏滾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椅子“哐當”砸向地麵,四條腿瞬間崩裂。轉身又衝進衛生間,抓起搪瓷臉盆狠摜向瓷磚,母親追進來拉扯:“別踩!鄰居聽見要報警的!”可他早已一腳接一腳猛跺下去,凹陷的盆底發出垂死的呻吟。“我怎麽那麽倒黴!”他喘著粗氣嘶吼,指甲縫裏滲著血和盆漆碎屑,“我真的受不了!”
    母親跪坐在滿地狼藉中抱住他的腿:“是媽不好……反正現在又沒輸錢。”淚水混著盆裏濺出的積水糊了滿臉,“媽媽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動你賬戶了。”
    寇大彪大口喘著粗氣,“以後?不會再有以後了!”說罷,他對著客廳的冰箱又是一拳,好在剛才砸門的右手已經根本使不出力氣,冰箱門並沒有被砸癟。
    就在這混亂糾纏之際——
    “嗯哼……”一聲悶響的咳嗽從門口傳來。
    母親和寇大彪同時一驚,循聲望去——
    隻見父親不知何時已回到家中,此刻正拄著拐杖,半邊身子僵直地立在門框內,他剛到家就看到這激烈的場景,胸膛劇烈起伏著,渾濁的眼睛死死地、帶著不敢置信的暴怒,他舉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朝著寇大彪的方向掄過去!
    被父親怒喝和那暴怒扭曲的麵容驚擾,寇大彪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地又伸手去抓桌上的東西——一個空的玻璃水杯——舉起來就要再次摔砸下去!
    “汪汪!”狗吠聲響起,菲菲被這激烈的衝突嚇得嗚咽著,夾著尾巴飛快地竄出家門,躲到了樓道的黑暗裏。
    “不要——!”母親淒厲地尖叫一聲,更加用力地箍緊兒子,幾乎是整個人擋在了暴怒的父親和失控的兒子之間,“求求你們都別再砸東西了。”
    寇大彪手裏還舉著杯子,目光卻死死地釘在了父親臉上——漲紅的膚色下透出一種不健康的紫漲, 尤其那哆嗦發紫的嘴唇,像一盆帶著冰碴的水,猛地澆在寇大彪燒昏的腦袋上!
    父親不止中風,他媽的還有癲癇病……不能受刺激!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閃電劈開他沸騰的怒火,瞬間讓他渾身一激靈。他高舉水杯的手臂,就這麽僵硬地停在半空,遲遲未能落下。
    父親被母親死死攔住,拐杖最終還是沒能真的落下。但他的胸膛依舊劇烈起伏,憤怒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刮在寇大彪臉上。
    寇大彪像被抽空了力氣,高舉的手臂緩緩放下。他大口地喘著粗氣,試圖平息內心的狂躁,也試圖壓下那股幾乎將胸腔撕碎的懊惱和絕望。
    牆被砸出的那個新鮮凹坑在眼前晃動。他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不過少賺一點錢罷了…” 這個念頭生澀而艱難地在腦中滾動。可真的是錢的問題嗎?
    他發狠地攥緊著腫脹的拳頭,指甲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但那怎麽也驅不散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卻遠比金錢的損失更沉重。外人看母親縱容他不上班窩在家裏炒股,以為是寵,是慣。可隻有他自己知道,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真正掌控過自己的人生。 似乎他的運氣總是很差……每次當他滿懷憧憬和希望時,總有各種各樣的“意外”出現,股票拋了可以再買,可那種自由被踐踏、希望被強行剝奪的感覺,才是最致命的。
    矛盾。糾結。不甘。更多的是他對自己這該死的、被詛咒般的“運氣”的深深無奈。可還能怎麽辦?這口氣隻能咽下去!
    他像耗盡了所有力氣般,緩緩跌坐在狼藉中一把翻倒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看著牆上那片白色的凹坑碎片,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循環播放的慘淡自嘲:誰叫我是倒黴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