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表哥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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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次股票賬戶被母親擅自操作、家中爆發激烈衝突後,寇大彪像被抽走了骨頭般徹底蔫了。這些年家中本就爭吵不斷,可這一次命運的玩弄尤為殘酷——剛燃起的希望,竟以如此荒誕的方式被掐滅。
    碎裂的鍵盤屍體蜷縮在牆角,顯示器上蜿蜒的裂痕,如同他心口一道猙獰的疤。屏幕裏的東方明珠早已掙脫了他被迫退場的束縛,如火箭般一路衝破20塊大關。明知結局,每次刷新行情軟件,那跳動的鮮紅數字仍像鋸齒啃噬神經,反複提醒他失去的——不僅是賬麵上觸目驚心的差額,更是被粗暴奪走的機會和命運壓頂的憤懣。灰燼般的絕望堵在肺腑,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滯澀。
    日子在沉重的麻木中一天天挨過,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直到母親小心翼翼地遞來一張燙金的請柬,仿佛也攪不動他死水般的情緒:“軍軍下周六生日,三十歲,在‘鴻運樓’擺酒,請我們去吃飯。”
    軍軍。寇大彪的二表哥。他心裏麻木地計算了一下,軍軍三十,自己比他小三歲。三歲……二十七?!這個念頭像根細針,猛地刺破了他混沌的思緒。自己虛歲竟然也二十七了!一眨眼的事。他環顧這間擁擠的老舊房子,再想想軍軍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幸福的家庭、空少的工作……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刺痛感驟然湧上心頭。別人在這個年紀,成家立業,事業有成,而自己呢?依然是個無所事事,每天靠網絡遊戲打發時間的廢物。父親二十七歲時早就結婚了,自己又要等到何時才能成家立業?可再想到錯失的東方明珠股票機會,寇大彪頓時又覺得這一切都索然無味。
    生日宴那天,是個典型的四月天。空氣裏黏糊糊地混著梧桐樹的飛絮和潮濕的水汽,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一副隨時要傾瀉的模樣。寇大彪胡亂套了件領口有些鬆垮的舊t恤,外麵罩了件皺巴巴的夾克。鏡子裏的自己眼窩深陷,頭發亂糟糟,皮膚透著不健康的慘白。
    “爸真不去?”寇大彪嗓子有些幹啞地問向母親。父親此刻正歪在藤椅裏,盯著電視裏滿是雪花點的屏幕出神。
    “他不去了,”母親在廚房裏應著,灶上煨著排骨湯,“你爸這樣去也麻煩。你自己先去飯店吧?”她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聲音低了些,“我這湯給爸煨好,他自己能吃,我隨後再過去。”
    寇大彪瞟了母親一眼,她正下意識地搓著灶台上的油漬,眼神有些飄忽。自從那天爭吵後,他和母親的關係變得逐漸冷淡。他們母子之間都不認為自己有錯,可如今股票的價格已經說明了一切,東方明珠越是漲得好,他對母親的厭惡就越發強烈。
    “行吧。”寇大彪不想多說什麽,悶悶地應了一聲,推門走進那帶著潮氣的暮春空氣裏。
    公交車上,寇大彪靠窗坐著。雨水斜打在玻璃上,將車窗外這座繁華都市的光影切割、模糊。他望著車窗上自己憔悴的倒影,多想把遭遇找個人傾訴,可又能告訴誰呢?元子方嗎?還是陸齊?更別提一會兒要見到的親戚們。他清楚,除了換來別人的嘲笑,不會有任何人同情自己。
    趕到“鴻運樓”的包廂時,裏麵早已人聲鼎沸,暖氣和喧鬧撲麵而來。足足兩大桌人坐得滿滿當當。外婆被舅舅小心地攙扶著坐下,眼睛笑得眯成縫。軍軍那空姐的漂亮老婆正穿梭著給娘家的叔伯輩斟酒,一副賢惠能幹的樣子。最顯眼的是軍軍的兒子天天,幾年過去,早已經長成一個活潑的大胖小子。
    寇大彪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他最討厭的人——大姨夫。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油頭粉麵,笑得一臉褶子,一手端著酒杯,另一隻戴金表的手熱情地拍在軍軍肩上,姿態親昵得像一對親父子。寇大彪心裏那股剛被壓下去的苦澀和無名火,又“騰”地冒了出來。
    “喲!大彪來啦!你媽媽呢?”二阿姨眼尖嗓門高,這一喊,不少人目光都投了過來。
    寇大彪隻覺得自己像是被突然曝光的局外人,有些無所適從。他僵硬地點點頭,含糊地應著:“二阿姨,我媽等會就到。”眼神掃過滿麵紅光的軍軍和笑得誌得意滿的大姨夫,努力把自己縮向角落裏一個空位置。他拿起筷子,似乎想用那點冰涼脆生的黃瓜壓一壓心頭的煩躁。
    “阿彪!”軍軍突然湊過來敬酒,臉上滿是春風得意的笑容,杯中的酒氣湧入寇大彪鼻腔,“現在股票還做嗎?現在行情不錯啊。”軍軍的語氣聽不出是客套還是調侃。
    這句“行情不錯”像根毒刺,瞬間紮進寇大彪心口最痛的地方!這張桌子竟微妙地安靜了幾分。寇大彪感覺血一下子湧上臉,喉嚨發幹發緊。他甚至不用看就能猜到,大姨夫看向他的眼神裏,肯定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嘲弄和等著看笑話的戲謔。那是一種獵食者打量狼狽獵物的眼神。
    就在這時,外婆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了看:“愛林呢?怎麽沒跟你一起來?”
    寇大彪正不知如何應對軍軍那難堪的問題,外婆的話像根救命稻草。他趕緊借坡下驢,聲音幹澀地回道:“哦,她在家裏給我爸燒飯,一會兒就到了。”
    外婆的問題讓寇大彪得以暫時脫身。他剛挪回角落的座位,緊繃的神經尚未鬆懈,大姨夫那帶著誇張笑意、刻意拔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來來來,天天!”大姨夫眼睛一亮,衝著正埋頭啃雞腿的軍軍兒子大聲吆喝,“天天,過來過來!人都在這兒了,該叫的叔伯阿姨都叫過了嗎?”
    天天有些不情願地被父親從座位上拉起,推搡著來到大姨夫跟前,小臉上粘著一點油漬。大姨夫親昵地一把將他摟到腿邊,指著角落裏的寇大彪,聲音響亮得足以讓隔壁桌都聽見:“哎喲,這小子!這是你大彪叔叔啊,你怎麽忘了?快,叫叔叔!”
    天天抬起圓臉,烏溜溜的眼睛看向寇大彪,顯然沒什麽印象,拘謹地、奶聲奶氣地說:“叔叔。”說完就想掙脫,卻被大姨夫那戴金表的手臂牢牢圈在懷裏。
    寇大彪尷尬萬分,隻覺得臉上火燒火燎,嘴唇僵硬地往上扯了扯,勉強擠出一絲根本不像笑的表情,幹巴巴地應道:“呃……小孩子嘛,都長這麽大了……”
    話音未落,大姨夫緊跟著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帶著促狹意味的嗤笑,一邊誇張地揉了揉天天的腦袋,一邊目光斜睨著寇大彪,聲音如同鈍刀子在剮蹭鐵器:“可不是嘛!這家裏啊,男小歪就你一個大彪還光棍一條咯!再看看軍軍,和我們家凱明,孩子都快打醬油了。你什麽時候能帶個女朋友過來給我們瞧瞧呢?”
    這番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寇大彪心頭最敏感的瘡疤上!為了股票的事,他本就窩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那一瞬間,他甚至想直接掀桌子走人。
    胸腔劇烈起伏著,他猛地抬眼想怒視大姨夫那張可憎的臉,眼角餘光卻不期然掃到了另一桌。軍軍那位氣質高華的嶽母正放下手中的絲帕,微微側頭看向這邊,臉上雖然掛著得體的淺笑,眼神深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疏離。她身旁的娘家親戚們或低聲交談,或優雅地啜飲茶水,似乎都將這場小小的風波不動聲色地收入眼底。
    寇大彪隻好強忍住心中怒意,故作鎮定地打馬虎眼,“以後再說吧。”他清楚,再怎麽樣也不能在外人麵前丟臉。
    “現在還在家裏蹲嗎?”大姨夫諂媚地笑著,“沒出去找工作嗎?”他依舊是那副明知故問的表情。
    同樣的問題,同樣的語氣,還有那同樣假裝關心的表情。寇大彪麵對著這些嘲諷,心中恨意升起。他恨的不隻是眼前這個自稱長輩的小人,更多是恨命運對自己這個家庭的不公。憑什麽自己家的條件不如別人?憑什麽父親要承受癱瘓的命運?憑什麽老天就不能讓自己走運一回?
    牆上的掛鍾滴答走著,包廂裏原本因軍軍切蛋糕即將到來而高漲的喧嘩,此刻變得有些詭異的安靜,似乎都在消化著這短暫又張力十足的插曲。
    終於,當軍軍夫婦喜滋滋地準備開始切那個巨大的多層蛋糕時,包廂的門被再次推開。所有目光被牽引過去——寇大彪的母親風塵仆仆地撞了進來。一頂半舊的黑色頭盔斜扣在頭上,她幾乎是佝僂著身體,雙手吃力地拎著一個沉甸甸的方塊電瓶。她環顧包廂,目光焦急地在牆麵逡巡,最後落在壁掛電視下方一個垂落的插座上。“服務員!有沒有插座?給我充個電!”她提高的嗓音有些發緊,在驟然凝固的喧鬧裏異常突兀。
    寇大彪被這景象釘住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媽!”他失聲叫道,猛地站起身,“你把電瓶拿進人家飯店幹嘛?!”他衝過去想幫忙,更想阻止這難堪場麵。
    母親對他的質問置若罔聞,仿佛他隻是背景音。她費力地彎腰,試圖將沉重的電瓶提得更高些,好去夠角落那個插座。頭盔“哐啷”一聲從頭上滑落,掉在軍軍兒子腳邊的地上,嚇得胖小子往後一縮。
    “你別管!”她聲音短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執拗,眼神隻鎖定那個急需電源的接口。
    寇大彪再也忍不住,一步上前,咬牙從母親手中奪過電瓶提手。入手那遠超預期的沉重感幾乎墜得他身體一歪!這一瞬,他對母親荒唐的行為感到無比羞愧。
    “愛林啊!”大姨夫那帶著笑意、油滑如抹了豬油的聲音適時響起,像一把鈍刀剮蹭著寂靜,“看看,人家來吃飯都是包紅包,你倒好,直接拎個電瓶來蹭電充。”他刻意拖長的“電瓶”二字,引得桌上一陣壓抑的、低低的嗤笑聲,似有若無,卻又像無數個針尖紮進耳膜。
    寇大彪腦中最後一根名為理智的弦“錚”地斷裂!他猛地轉過頭,厲聲嗬斥,“拿回去!”他失控地搖晃著母親的手臂,感覺胸膛裏有東西瘋狂膨脹,就要炸開。
    母親被他吼得明顯瑟縮了一下,聲音帶著卑微的乞求和刻意的壓低,碎碎地,又急又慌:“別鬧!別鬧!人家親家都在……有什麽事……回家說……回家再說行不行……”
    寇大彪感到一股氣血直衝天靈蓋,再也控製不住自己,飛快地衝出包廂,隻想遠離這令人窒息的喧囂。電梯指示燈明滅,他像溺水者盯著唯一的出口。
    電梯將至,一隻枯瘦冰涼的手猛地拽住他衣角。
    “小毛!”外婆蒼老急促的聲音響起。
    寇大彪被怒意支配,本能地使勁一掙:“鬆手!”力道猛得讓外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轉身,看到外婆焦急憔悴的臉,眼中滿是擔憂與懇求,渾濁泛紅。
    “回去……回去吃飯……”她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親戚都看著……你媽她……”
    “我不吃了!”寇大彪粗聲吼道,別過臉去。
    外婆劇烈咳嗽起來,佝僂著身子,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麵容漲紅。艱難止住喘息,她聲音虛弱近乎哀求:“聽話……給外婆一個麵子……回去,好不好?”
    “叮——”電梯門打開,空洞冰冷。
    寇大彪沒有回答。所有壓抑的情緒瞬間決堤,他心一橫,猛地掙脫外婆無力的拉扯,頭也不回地紮進電梯。他狠狠連按兩次關門鍵,金屬門迅速合攏,將外婆佝僂、驚愕的麵容徹底隔絕在外。
    電梯無聲下行。寇大彪背靠冰冷的金屬壁,身體因脫力和情緒崩潰而顫抖。他有些後悔自己對外婆的冷漠,可一想到母親荒唐丟臉的行為,他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大口喘著氣,隻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