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連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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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明月知曉困惑自己許久的惡夢已至天明。
是結束亦是啟封。
幼年時,宋寅虎收養蕭明月後多次問她是否還記得家鄉的模樣,起初她說家鄉有很多樹,後來又道那些樹遮天蔽日,無比高大。便是此言誤導了宋家兩兄弟,而後十餘年內,他們的商隊多行於豐草長林之州,尋求無果則又出發西北,越過關外,繼續尋找綠洲。
其實她的家鄉經年黃土風沙,青樹甚少。
在夢裏,她看到了自己家中以及蕭氏族人所居的住處是何種模樣。
蕭氏族人住在銀月關百裏外,毗鄰西境沙漠的湖泊小鎮。小鎮方位偏南,不是東進西出的重要驛口,亦沒有兵家相爭的物資,這裏水源耕地少許,尚能飽腹,且是一片無主之地。
她的家是由胡楊木搭建而成的木屋,三間小室,錯落有致,每一根立柱都裹著苔蘚,冬暖夏涼,精致漂亮。
南邊小室是她的屋子,門廊下懸掛著一串串硨磲貝片,西風掠過時會碰撞出好聽的碎玉之聲。
門前打了個木秋千,她慣喜歡坐在上麵玩耍,抬眼便能見昆侖鬆雕花的窗欞漏下菱形光斑,將門口晾曬的胡桃仁染成琥珀色。
每日的正午陽光還會把鬆木門框曬出樹脂香,銅壺裏沸騰的雪水頂著壺蓋噗噗作響,到這個時候,她就會順著牆角置放的木梯爬到屋頂高處,眺望屋後胡桃林中農作的父母。
父母晚作未歸,她便鑽進庖廚開始剁羊骨,小小的少女力氣無限,提起鈍刀就能將骨頭劈開。羊肉與各種香料齊齊放到銅釜中,再添些薪柴將其大火滾開。
她提著小籃子歡快地前往秘密之地。
秘密之地是一處開滿紫蘇花的草地,蕭祁雲偷偷在此地練武,而她則偷偷地來看兄長。
蕭祁雲早就發現她了,手中長鞭故意甩向花叢,淩厲之風掃麵而來,她不躲,捧著臉蹲在叢中笑眯眯的。
蕭祁雲總會沉著臉斥責她:“誰叫你來的?”
“兄長的鞭子打得真好看呀。”她一歪小腦袋,指尖在臉頰彈動,“終究是我阿兄生的好看呀。”
她慣會使用這招哄人,偏蕭祁雲不吃這一套,他不滿說道:“總將我練武之地告訴阿父阿母,你沒有道德。”
“道德是什麽東西?”她將眼睛眯成月牙,“沒聽說過哎。”
如此再過個白日,她又換了個地方蹲看,蕭祁雲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練功的地方都能被她找到。
她張開手臂煞有介事地說:“世間如我掌心這般小,兄長躲到哪裏渺渺都能找到。”
蕭祁雲說:“世間之大,你千萬個掌心都盛不下,真是愚笨。”
她卻翻看著掌心說:“可書中道,掌握之中,足以通九野呢。”
蕭祁雲啞然。
蕭祁雲知曉自己讀書學禮不及親妹,每當父母及族人讚譽渺渺乖巧伶俐時,他的心中都格外難過。比不得讀書,他便想習得武藝也是好的,隻是阿父明令禁止習武,隻叫男子與女子一般下地農耕,故而他隻能悄悄地去跟族中長輩習練。
可習武的夢想終難實現,阿父每一次捉到他都狠狠地敲打,蕭祁雲認定是渺渺前去告狀出賣的自己。
一次渺渺拿著蕭祁雲的斷鞭在玩耍,她竟能完完全全的將招式複刻,遊龍驚鴻,行雲流水,完全不似孩童能做到的。
蕭祁雲問她:“你跟誰練的?”
渺渺玩得不亦樂乎:“我跟阿兄學的。”
她確實是跟自己學的,隻是阿父瞧她總愛玩鞭子,便有所指點。
蕭祁雲心中有怨,他想去問問阿父為何如此,卻見渺渺依偎在父親膝前,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出“藏白”。
渺渺問:“阿父的名字是何意呀?”
阿父望著遙遠的東際說:“藏白,知其白,守其黑,你大父希望我做一個心有山海,靜而不爭之人。”
“靜觀萬象而不執,如月映萬川卻無占有之心。”渺渺說。
阿父似也驚歎她的靈敏,但想到什麽,摸摸女兒的腦袋無比愛憐。
渺渺又問:“那我與阿兄的名字,又是何意呢?”
阿父的眼中突然湧出淚花,他將渺渺緊緊摟在懷中:“月隱雲後,智計無雙……”
月隱雲後,智計無雙。蕭祁雲終是承認,他不得父母心頭好是天命注定,天命無法讓他成為大漢巫師占卜中的“蕭氏大橫”,而他也僅僅是第五世罷了。
蕭祁雲渴望的人生與尋求的目標,與親族逐漸割裂。
蕭明月在夢境中看清了阿母溫婉美麗的臉龐,婦人眉似新月籠煙,眸中噙著未化盡的春雪,素手撫過她的眉間時有種淡淡的青草香。
彼時兄長欺負她,她沒有像往常那般哭泣,而是捧著手中的槐花甜餅靜靜地看著。
阿母問她:“今日為何不吃甜餅了?”
她抬眸,眼底落滿月華之光:“兄長為何不吃甜餅呢?”
阿母想了想:“他不吃甜的。”
“為何他不吃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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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男孩子都不吃甜的。”
“為什麽男孩子不吃甜的呢?”
她總有十萬個為什麽,阿母也道不完為什麽為什麽。
她說:“我想要兄長吃甜的。”
阿母又問了:“為什麽呢?”
她卻低頭不答。
此時阿母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渺渺,阿母知道,你的心裏永遠都會惦記著阿兄。隻願你兄妹二人一生連枝,歲歲相伴。”
她的心狠狠揪了下,抬頭再看阿母時,阿母的臉龐已然模糊不清,她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隻能去記住阿母的衣著和味道,繡著紫藤花的紫色襦裙,鬢邊的灰布頭巾,身上的青草香味。
族人叫她顧氏,阿父叫她卿卿。
蕭明月含淚出聲:“阿母……”
之後的悲劇仿佛來的自然而然,如命運所示,欲見證蕭氏五世的悲歡聚散。
蕭氏族人的避世居所叫胡桃源,從離開長安遷徙至此後,他們所接觸的外族人不過五人,且每一人都是尋牛羊誤入村道。
起初那人是蕭明月和蕭祁雲一道發現的,他的腿腳受了傷,瞧著傷口的齒痕似乎是被伏獸夾所害。
蕭祁雲為那名說著漢話的年輕男子處理好傷口,指明出口的方向,那男子贈予一把匕首作為答謝。
蕭祁雲本就鍾情武學,村中除了生活農作的鐵器,沒有任何兵器,那把精致非凡的短刃吸引了他的目光。
受傷男子並不作停留,留下匕首便離去。
蕭明月看向那名遠去的男子若有所思。
途中,蕭明月鬧著要玩那把匕首,蕭祁雲為了讓她回家莫要多言便將其給她把玩,豈料蕭明月將匕首扔到了山下。
蕭祁雲惱怒:“你是故意的!”
“渺渺不是故意的,渺渺是沒有拿穩!”
蕭祁雲甫一抬起手對上妹妹水汪汪的眼睛,他著實有氣沒處撒,隻能狠狠道一句:“你就是這般惹人厭!”
兄妹二人吵了架,妹妹罕見的沒有去哄兄長,那得意神情顯然是故意為之,正中下懷。
蕭明月以為將匕首丟下了山便能無事,等她再見到那把匕首時,蠻夷的鐵騎踏入胡桃源,男女老少皆為刀下之魂。
她不知道蕭祁雲將匕首偷偷地撿了回來。
村落的條條溝壑已被鮮血填滿,殘陽將雲絮撕成縷縷血帛,墜在村口歪斜的木牌上。
蠻騎的彎刀掠過草垛時,驚起的不是麻雀,而是女人孩童的殘肢,淒慘悲絕之聲響徹天地,百名蕭氏族人已是網中困獸,俎上魚肉。
騎兵的前麵有會說漢話的人在開道,他牽著獵犬,逐個逼問女人孩童們:“蕭藏白的一雙兒女在何處!”
她們已是碎心裂膽,卻無一人開口。
也永遠無法再開口。
蕭藏白將兄妹二人藏身在隱蔽的窖洞之中,父親匆忙走後,蕭祁雲撇下蕭明月回到家中。
蕭祁雲看到自己撿回來的那把匕首插在父親的胸膛間,母親則衣衫不整地死於井口處,脖子上貫穿著一根銀簪。
蕭藏白抓著蕭祁雲的手留下遺言:“你定要護住妹妹……”
蕭祁雲痛哭流涕地應聲著,回首間看見愣怔在不遠處的蕭明月。她亦偷偷重回家中,看見了父母身死的慘狀。
蕭祁雲抱起蕭明月就跑,蕭明月在他的懷裏嘶聲呐喊:“阿父,阿母……我要阿母……”
蕭祁雲隻能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發出聲音。
蠻夷很快便找到了他們,蕭祁雲已經有所察覺夷人尋進胡桃源的方法,內心深處的恐懼告訴他,這場災難或許因自己而起。
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
蕭祁雲帶著蕭明月逃至湖泊旁停了腳,他看向天邊的落日,像燒紅的鐵球沉進雲堆,胡桃源燃起熊熊烈火,似要將雲層燙出千百個窟窿。
他們沒有家了。
蕭祁雲扭頭又看向妹妹,神色十分複雜。
他攥起拳頭,小指關節輕微抽搐,指甲嵌出了道道血痕。時間不等人,他終是鬆開拳頭,沉聲說道:“蕭渺,你順著這條河往上遊,上了岸朝北再走十裏,你知道的,那裏有一棵杏花樹,在樹下等我。”
“我要阿父阿母……”
年幼的蕭明月在痛失雙親時已無理智可言,她就如同那些沒有開慧的頑童一般哀聲痛泣。
風將遠處的鏗鏘之聲傳遞而來。
隨著聲音越來越近,蕭祁雲卻是冷靜下來。
他將手放在妹妹的腦袋上,輕輕拍了拍:“我從來不懼簫氏五氏的讖言,我隻怨簫家兒郎孤寂困守不見日月。你懂得察言觀色,得雙親寵愛,自是覺得此處是幸福快樂的,但這並非我想要的生活。蕭渺,你我終究不同,若不能同行一路,那在這裏……便分離吧。”
蕭明月未能開口便被兄長拖進了水中,她極力掙紮,剛要呼喊即被河水淹了口鼻。
兄長緊緊地按著她的腦袋,六歲的渺渺清晰地感受到來自親兄的殺意與拋棄,她太難過了,難過到忘記了屏息。
她在水中大口呼吸著,喉管火燒似的疼,有尾青魚遊過她散開的頭發,鱗片蹭到耳垂時涼得刺骨。
蕭明月就這般墜入河裏,她看著頭頂搖晃的天光,眼淚與河水無限融合。河中的水草隨波逐流,根莖糾纏如荊棘,擦過她手臂時劃出細長的血痕。
她牢牢地記住了此刻。
原來記憶中困擾她的家鄉長林並非真的“大樹”,而是生死一刻糾纏不清的雜草。
待水中人沉迷不悟,蕭明月徹底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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