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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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明月跽坐在裏室,聽著窗外清風掠過桑葉,再回神,香案上已落滿了灰屑。
    蒲歌將僅剩的蘇合香燃盡,終於喚醒了她。
    陸九瑩站在不遠處靜靜地守著。
    歲月無情地冗長卻又不過一個天明,仿佛昨日宋家家主才領著六歲的渺渺在憉城玄霄觀祈福,此刻少女長成尋得親人,可依然跪在那裏不知方向。
    蕭明月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這般還是擠出笑來:“阿姊,坐。”
    陸九瑩與她對坐,取來案上的沉香細細地研磨著。
    蕭明月垂眸看著,鼻下嗅到若有若無的青草香,她的指尖微微蜷起,心中如火烙般滾燙。她還記得夢中院中的木架上,那些新剝的胡桃也有這般香氣,阿母辛勤勞作自然也沾染了些。
    陸九瑩輕聲問她:“還想再睡一會嗎?”
    蕭明月搖搖頭,道:“蒲歌說我陸陸續續昏睡了有五日,再這般睡下去,怕是西境的天都要塌了。”
    “門外有人在等你,右將軍,宋君還有夜奴。”陸九瑩想了想,“烏日恒來過,隨後又走了,他或許有話要同你說。”
    “雲寒呢?”蕭明月問起他來時,內心再起漣漪,她換了名又問,“蕭祁雲……可有來過?”
    “不曾。他左手筋脈已斷,又受了很重的內傷,但蒲醫士說還死不了。”
    陸九瑩心裏是有怒的,蕭明月想,她若知曉胡桃源的過往隻怕更不是滋味。可二人之間沒有秘密,她還是將自己記起的所有事情都傾訴而出。
    陸九瑩聆聽著,末了,將還在燃燒的沉香覆上新灰。
    “未曾想你兄妹二人心性竟如此不同。”
    “我還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當麵與他問問。”
    “那便讓蒲醫士帶他來吧。”
    陸九瑩見蕭明月麵色有些猶豫,便知是因為什麽,她道:“隻是手筋斷了又不是腳筋斷了,還需我們前去不成?”
    蕭明月點點頭。
    雲寒被喚至芳陽宮,殿外三人見他時神色竟出奇的一致。
    此時花玲瓏趕了回來,聽聞姊姊受了欺負,踩斷院中一根粗壯的木棍就要掄上去。小河於旁側起哄,膽小的瓦瓦本想勸阻,一見煞氣衝天的雲寒就嚇得躲了起來。
    女娘們鬧聲很大,兒郎們已經開始拔刀。
    雲寒唇下壓著一抹譏笑。
    陸九瑩端詳著雲寒的麵龐,這才後知後覺兄妹二人的眉眼似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宋君,渺渺讓我代為轉達請你先回營地,莫要擔心她。”
    宋言知曉她現已安穩,敘談不急一時,故而道了聲好。
    陸九瑩轉而對阿爾赫烈說:“右將軍,請入室。”
    阿爾赫烈遂與雲寒同進,沒有收到任何指令的燕塔爾不樂意了,他問道:“本王呢?”
    陸九瑩抬了抬手:“自便。”
    “你……”燕塔爾頓時憤憤,扭頭便走了。
    室內四人對坐。
    雲寒看著阿爾赫烈和陸九瑩一左一右,不禁輕笑出聲:“怎麽,這是要聯合審訊於我?”說罷看向中間麵色憔悴的蕭明月,“妹妹,今日你想要我的哪根筋脈?”
    阿爾赫烈道:“蕭祁雲,莫要逞口舌,今日若再肆行,我不會放過你。”
    雲寒將左手放在案上,刻意在蕭明月麵前顯目:“那我還真要多謝右將軍了。”
    “雲寒。”蕭明月喚他。
    她並沒有喊他的真名。
    雲寒看著她。
    起初蕭明月對上他的目光還有些躲閃,隨後堅定本心直視親兄:“當年闖入胡桃源屠戮蕭氏族人的是漠北哪個部族?”
    雲寒不由愣住,蕭明月已然想起過往。但這也正是他所期待的事情。
    雲寒說道:“十三年前,漠北集合西境北道欲攻銀月關,途經居州時棠棣部與茂枝部改道南下,休整間誤入胡桃源,從而將蕭氏族人屠殺殆盡。”
    “誤入?”蕭明月的骨血中沁透了寒涼,“我已不是六歲孩童,漠北從居州改道南下,謀的是挾蕭氏五世抗中原之計,夷人進村屠戮不就是要逼出你我?”
    “你既然都猜到了,還問我作甚?”
    “因為我要問你,棠棣與茂枝二部是如何進村的?”
    雲寒頓默,他的目光緩緩落至低處。
    “因為那把匕首。”
    蕭明月隱約感覺到是那把匕首帶來的禍患,她等著下文,雲寒卻沒有開口。
    “不厭部豢養哨犬,嗅跡尋蹤,可追擊任何物種的氣息。誘引是不厭部慣用的伎倆。”阿爾赫烈替雲寒開口,“你將外來之物帶入家園,身上定也沾染了特殊的味道,無論躲到何處都沒有用。”
    “沒錯……後來我到不厭部方知是自己給家園帶來了禍患,蕭氏百餘條人命皆是因為我命喪異鄉。”雲寒話雖如此可臉上沒有一絲愧疚之情,他甚至還有一番悖論,“可就算我沒有將匕首帶回家去,漠北既已經鎖定我們,總會有其他的辦法進入胡桃源。天命所歸,誰也改變不了,也不會因為誰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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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知那是天命所歸?”蕭明月心痛難忍,眼眶微微發紅著。
    “若非天命,為何你我會離開中原,若非天命,你我又怎會在此相遇。”
    “你將這一切都歸為天命,是否心中悲痛就能因此化解?漠北三部惡行昭彰,你怎會心甘情願為之驅使?不厭死士,出賣靈魂,難道這也是天命給你的道?”
    “你問的這些問題,我想你夫君的經曆於此更有說服力。你當問他,人一生悲痛為何無法相解,明知道路永遠在光明下鋪就,為何還甘願與修羅為伍,肉體被殘虐,靈魂被出賣,一無所有時才發現,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什麽是屬於自己的。天命所歸,亦無關乎取舍之間,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道,何必為短暫的一念貪嗔就要陷入困境呢。”
    蕭明月陡然怒極,淚水奪眶而出:“蕭祁雲,你隻當胡桃源,阿父阿母是一念貪嗔?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是我們的血脈至親,你怎會如此薄情?”
    “你說我薄情便薄情,可我覺得你也並非有情義之人。”雲寒直擊她內心深處,“你若有情有義怎會將自己困於深潭十餘年,你同我一般,幸為蕭氏五氏又為負此天命而覺得不公,漢家棄我們,我們不是無力回擊,而是不能回擊。你的等待何嚐不是另一種蟄伏。”
    雲寒當著陸九瑩的麵竟也敢吐出大逆不道之言。
    陸九瑩不言,隻是沉默聽著。
    蕭明月不知雲寒的心性究竟是在漠北養成,還是天生如此。
    夢境中那個陪自己長大,玩耍打鬧的兄長此刻仿若一個從未相見過的陌生人。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蕭明月咽下酸澀,動了動沾滿淚水的眼睫,“當時你我逃至湖泊,你讓我渡河去杏花樹下等你,此言是真,還是假?”
    阿爾赫烈察覺到蕭明月的身體在發顫,他抬起手去輕輕覆蓋在她的雙膝上。他知曉雲寒會說什麽。
    雲寒道:“我以為將你淹在水中已然很明確了。蕭渺,沒有人奔赴新程會帶上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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