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困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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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送若風東去,亦在發出某種信號。
蕭明月起初不明小河此舉,很快便明白了,這個信號如同當初自身無法立足於長安的悲愴,一支無可奈何的回旋矢正中她的眉心。
宋言與烏日恒的和談亦是烏州的斡旋之法。
漠北提出要與烏州聯姻,而代表匈奴王聯姻口信的鷹符自夏圍之前就已在烏日恒的手中。烏日恒向伊洛徵出示鷹符,送達王庭之意,也就是說,漠北三部前來赤穀城本就有聯姻之意,眼下死了兩位將領,這場利益交換已沒有任何的回旋餘地。
烏州唯有小河一位公主,她成了這場政治風暴之後唯一的應災者。
蕭明月尋到芳菲殿中,小河正坐在院中用紅藍花的汁水染指甲,她的麵容沒有一絲慌張與膽怯,見著人來含笑說道:“你來的恰是時候,今日我采了很多花兒,我給你染指甲吧。”
“小河……”
“在這赤穀城中,若論染甲之技無人能與我匹敵。”小河抖動著指尖展示自己美麗的成果,“喏,可是比你們的胭脂還要好看?”
蕭明月隻得在她麵前坐下。
小河院中滿是紅藍花草,還種有幾株碩大飽滿的安石榴樹。
蕭明月抬頭間,戌時的日輪將鎏金潑進西牆,那些青果還裹著層薄霜似的茸毛,枝葉扶疏間,果子泛著鴨卵青色活似青玉雕盞。有一束光斜穿過樹冠的裂隙,正正釘在最高處那顆裂口的石榴上。
小河也抬頭看,說道:“這是我阿克耶幼時栽種的石榴樹,算起來已有六十餘年,結出的果子甚是香甜,今年你可摘去給九公主嚐嚐鮮。”
小河開始為蕭明月染甲。
蕭明月頓默,隨即緩緩說道:“我義兄已帶兵退至侖州,裴將軍前往夷州駐守西海,顧山將軍則抽身回關複命,若風隨著顧將軍東去,想來五日便能抵達涼州。”
“我曉得。”小河低著頭,將花汁仔仔細細地抹勻,“九公主行事妥帖,我之所求必然達成。”
“你不用嫁去漠北。”蕭明月還是開口,“我亦有法子送你離開烏州,你與若風一道去長安,我尋人護你。”
小河淡然抬眸:“你若有人相護,為何還會遠嫁至此?”
蕭明月一噎。
“我以為你早就想明白了,知這世間許多事都強求不得。”小河輕輕吹了吹蕭明月的指甲,看著紅藍花汁再次開出豔麗的花朵。“你我皆不是逃不了,而是不能逃。我的部族,若風的家人,他們在這片土地上本就活的艱難,如何還能就著風霜雨雪取走他們最後的希望。至少我不能。”
蕭明月卻道:“你當是他們的希望,可有為你自己想過未來。你生於草原長在草原,知西境之大權利複雜,漠北敲骨吸髓,虎視眈眈,月靈州、阿樓州的結局已然所見,你當真以為嫁過去就能維護赤穀城的安危?”她雖是心有憤懣,但十分冷靜,“陸惜芷病亡是思鄉之故,亦是力不能支,隻要盟約敗落,結果都是一樣的。”
“所以你是何意呢?”小河鬆開她的手,挑明道,“陸惜芷力不能支,是因為沒有人幫她,而九公主不同,她聰慧,你亦敏銳,你二人今日不同於陸惜芷往日,隻要大漢與烏州交好,那我在漠北的日子就不會好過,可是這個意思?”
蕭明月未答。
“草原上沒有一根木樁敢擋住風的路……”小河半垂眼眸,烏色羽睫溫柔一落,隱去淚珠,“西境之大,但偌大的西境也有數不盡的欄柵,那欄柵看似圈住牛馬,卻也是天神隨手甩出去的套馬索,圈住多少自由都嫌不夠。”
院中驟然起了風,樹上那顆裂口的石榴莫名落了地。
咚的一聲,敲在了兩個女子的心上。
蕭明月起了身,低頭看向自己紅豔的指尖,輕聲道:“許是持刃久了,險些忘記女子的手也可以這般美。”
小河仰麵看她,眸中泛著晶瑩地淚花:“蕭明月,別忘了眩雷之約,我的若風,就交給你們了。”
蕭明月離開芳菲殿,於中道遇見了阿若蘭。
阿若蘭手中挽著花籃,籃中盈滿鮮花瓜果,身側的古娜采來一朵紅花簪在她的鬢角,二人嬉笑著好不快活。
蕭明月與阿若蘭遠遠地對上目光,誰都沒有上前。
小河得知即將遠適漠北是阿若蘭最先傳遞的信號。
但蕭明月探不出阿若蘭的意圖,因為在這赤穀城,她連最親密的人都難以辨明,又如何探清旁人。
她走後,古娜問阿若蘭:“公主以為蕭明月會如何作想?”
“她如何作想已經不重要了。”阿若蘭將鬢角的紅花摘下,在指尖撚動,隨即將花扔進泥土中,“花既已謝,隻待新時。”
是夜。
蕭明月似乎走了很遠的路才回到院中。
阿爾赫烈站在木秋千旁已是等待許久,草叢中窸窣聲動,大靡蛇瞧見人冒了尖又鑽進了深處。
清冷的月華之下,阿爾赫烈看著落寂的她說道:“聽聞蒲女史為你燉了湯水,午後見你遲遲未歸,已是熱了數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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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明月輕輕搖了搖頭:“好。”
她答非所問,阿爾赫烈走近捏起她的手腕,搭上脈搏。
“我無礙。”蕭明月反手推開,“蒲歌醫術高超,將我照料的很好。”
“適才她去溫鼎續湯,我們去屋中稍候片刻。”
二人進了屋,但蒲歌並未端來藥膳。
阿爾赫烈與她對坐,麵前置著棋案。
阿爾赫烈看向棋麵:“早聞你棋藝精妙,卻始終未得機會討教。若此刻尚有精神,可願與我手談一局?”
蕭明月聞言一抬眸,心中微動:“博弈論輸贏,今夜勝者可向負者三問,你願意嗎?”
阿爾赫烈率先執白:“依你。”
二人初初交鋒,棋麵頗為詭譎。
蕭明月開局便用黑子在四個星位各點一子,活像布下四方城門。阿爾赫烈白棋第五手直接“碰”向她最堅固的右下角,驚得她雙劫並打,卻不知正墮入對方“連環劫”的圈套。
她的布局激烈又洶湧,卻也有致命之處。
此處雙活劫——阿爾赫烈很想知道她如何戰。
“夫君的棋藝師從何人?”
蕭明月將黑子釘入腹地,另辟戰場十分莽撞,她卻不知所謂。
“玄英教我的。”
尚林苑中時,玄英與陸涺時常對弈,蕭明月不知他二人誰技高一籌。
“但玄英不擅棋局。”阿爾赫烈又說,“我入三部受訓時,他還是茂枝部尊貴的王子,與中原混戰得來一箱典籍,其中有本棋圖他愛不釋手,自學其旨還教予了我。自那時起,我便會下棋了。”
蕭明月不動聲色要落棋。
阿爾赫烈忽然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目光看向棋枰的西南:“我起初最先學會的是如何保棄子。”
蕭明月望著他。
“世人總視死地為棄子,我卻見困龍抬頭。”
白棋第七十八手“點方”,原本散落如沙的七枚殘子突然化作北鬥七星。蕭明月看到自己顯露的七處漏洞,已被對方早早埋下的鎖龍樁。
白棋借力打力,反圍黑子大龍。
這應是阿爾赫烈慣用的技法。
蕭明月沒有說話,阿爾赫烈撚著白子,又道:“在漠北,除了我與玄英會下棋之外,還有一人棋藝甚佳。”說到此處他眉眼微動,“她叫蒼蘭,曾是青州刺史之女,亦是朝廷敕封的漠北和親公主。”
蕭明月聞言驚詫,暫停棋局攻路。
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在陸惜芷之前還有和親公主,更何況是到漠北的。
“蒼蘭,封號為寧月。”阿爾赫烈攏了攏衣袖,微微端正身軀,“寧月公主奉旨遠嫁漠北,以求邊境寧息。漢家以為寧邊和親,烽燧不舉,隻可惜,寧月嫁給過去不久,漠北便屠下漢朝邊境三城。她的刺史父親在其離家半年後病故,母親隨之而去,兩個兄長亦相繼戰死沙場。寧月無倚仗,孑然一身在邊烽與戰塵中浮沉,雖誕下一子,卻受盡王庭屈辱,她不得鶼鰈,最終魂滅異鄉。”
案上燭火明亮,卻落不進阿爾赫烈的眸中。
蕭明月看著他身倚月華,像是無需芯火也能探明路途的遠行者。
她隻覺話出口時心間太過疼痛:“寧月公主的孩子,叫什麽名字?”
“蒼玄。”阿爾赫烈不假思索。
棋局繼續,二人沉默亦久。
當阿爾赫烈第一百二十手落下“脫骨”時,蕭明月眼底微紅。
他知她並不是惱怒自身棋差一招。
“蒼玄此人命中無緣,不得所愛。”阿爾赫烈這般評價,他說著話指尖落向一側,在那裏,是第一百二十一手的殺招,蕭明月很清楚,隻要斷他白棋歸路,焚自身黑子殘軀,便可玉石俱焚。
“寧月痛恨草原之主,連同自己生下的親子一並厭惡。在她得知青州親人皆亡便生了逃離漠北的念頭,隻是莽莽青原,不絕大山,任她插翅也難飛離。故而每一次的逃離換來的都是她的親子被君主懲罰。”
蒼玄……被懲罰。
而阿爾赫烈好似在訴說一個陌生人的悲痛,他甚至淺笑言之:“愚笨幼子不知深淺,試圖與寧月一道逃離,卻次次被人發現,他還以為是自身沒有藏好,殊不知是寧月將其行蹤透露。二人被抓,他就少不得一頓毒打。”
蕭明月隱在衣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青州,成了很遙遠且無法到達的地方。”
蕭明月繼續走棋,卻已無思緒。
“但是寧月與蒼玄並未停下逃亡的腳步,十餘年間,反反複複,最後一次,蒼玄故意被寧月所騙,緊要關頭毫不猶豫地反殺親母,二人雙雙墜下懸崖。那一年,他十五歲。”
十五歲……蕭明月憶起初見時他年少的模樣。
那時胡桃源被毀,雙親皆亡,蕭明月被阿兄所棄逃到北邊的杏花樹下,便是在那裏,她遇見了同樣傷痕累累的阿爾赫烈。
她竟不知那時的他,亦是絕望悲愴。
她問:“蒼蘭是否如願以償?”
她問的是蒼蘭是否歸家,而不是寧月身死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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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赫烈凝視於她,她也並未相信蒼玄殺了親母。
“田園優遊,如願以償。”
蕭明月抬手將黑子落在天元。
“好個金蟬脫殼之計,渺渺棋高一籌,為夫輸的心甘情願。”阿爾赫烈笑著推枰認負,攏起衣袖,“勝負已分,你想問什麽,問吧。”
蕭明月將手中的棋子放在棋盤上,她說:“夫君袖中可是藏有五枚白子?若真下到最後,這局本該是白棋屠龍勝七目半。此局我橫衝直撞,咄咄逼人,而你看似鬆散實則環環相扣,用誘餌引敵人入局,不過,既是夫君掌控全局,也算是我險勝,終究還是我贏了。”
“果然什麽都騙不得你的眼睛。可有三問?”
“三問已問。”
阿爾赫烈頓默,隨即輕聲一笑。
她是該贏的。
這場看似波濤洶湧之戰,卻也是無聲之局。
“今日聽了一段甚是難過的故事,蒼蘭最終尋得靜謐之處本該算得圓滿,可我不知蒼玄背負殺母惡名,孤身隻影的結局算不算得圓滿。”
“此人命中無緣,不得所愛,我以為他與生母長辭永絕,便是圓滿的結局。”
“為何你覺得他不得所愛?”蕭明月伸手拂開棋盤,漏出阿爾赫烈走下的棋路,“世人總視死地為棄子,我卻見困龍抬頭。”
燭火熠熠猶如她的目光。
這句話落回阿爾赫烈的心中。
“即便他心有隱晦,不與人道,我亦會選擇與他同行。若蒼玄有知,我想告訴他,但行汝願,莫顧人言,吾心匪石,山盟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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