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庭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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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十,懷朔鎮一帶就算進入農閑季節,家家戶戶每天兩頓飯,貧富都這樣。區別在於,富人家是兩頓幹飯,窮人家一幹一稀,貧困戶兩頓稀飯,赤貧之家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高家現在不同往日。自打高歡醒來後,將一天兩頓改成一日三餐。家主說了:“一日三餐,早吃飽,午吃好,晚吃少,有益身體健康。”
    主家的早餐是小米稀粥、油烙餅、雞蛋、鹹菜。管家、主事、賬房等沒有雞蛋,其他幾樣隨主家。下人們隻有稀粥鹹菜。
    高歡發現以後,問管家婁黑子為什麽下人沒有烙餅吃?
    婁黑子眨巴眨巴一雙三角眼,表情為難的說:“姑爺,老奴替兩位主子管理這個家,起早貪黑,盡心盡力,斷不敢些許怠惰,更不敢多貪一口吃食。”
    高歡聽婁黑子如此說,分明是不尊自己這個家主的號令,便不悅的說:“婁管家,我又沒說你貪嘴偷食,說這些幹什麽!”
    婁黑子態度雖然謙卑,語氣卻並不低下。他梗著脖子回應說:“姑爺,老奴是說,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就拿眼下來說,鎮裏數得上的大戶人家,都開始節衣縮食。咱家庫房裏的小麥、糜黍、高粱三樣主糧,除了上繳鎮軍府的七成軍糧外,餘下三成,加上往年結餘,本來夠咱家百十口人兩年食用的。可您上半年拿出一半糧食周濟了您的朋友。剩下的糧食,農忙時三餐,農閑時兩餐,勉強可以熬到明年夏糧收割時節。現下已然入秋,家家戶戶都是一日兩餐。單單咱家改成三餐,一是賬上支應不起,二來也招人嫉恨。”
    聽婁黑子說,自己上半年拿出家裏一半的存糧周濟了朋友,高歡有些不明白,便問:“我拿家裏的糧食給誰了?”
    婁黑子眼裏的鄙夷一閃即失,語氣難免有那麽些許不敬的回應道:“具體是哪幾位朋友,老奴不全知道。但五原那邊的李家,得您的無私幫助最多。”
    高歡聽出婁黑子言語中的輕蔑,但沒有在意,而是仔細回憶了一下他所說的五原李家。隱約間,幾個人名和一眾衣衫襤褸的古代農人形象漸漸在腦海裏清晰起來。李穀、李糜、李勇、李什麽來著?好像是有這麽些人,而且是一大家子冶鐵鍛打方麵的匠戶。隱隱中,更多的饑餓鎮民形象也向自己走來……
    先不管這些了,兩餐該三餐是自己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一道命令,無論如何,不能讓一個管家蹶了麵子。於是他冷著臉說道:“不管怎麽說,下人吃不飽,哪有力氣幹活?至於你說的農閑,以後再也沒有了。從今以後,咱家一年四季都是農忙,下人們必須吃飽。”
    聽這位油瓶倒了不扶,當家不主事的姑爺今天說話這麽生硬,婁黑子急色道:“姑爺,您讓老奴上哪兒籌集糧食缺口去?懷朔鎮幹旱少雨,地力貧瘠,一畝地產不出七十斤糧(一斤六兩等於後世的一市斤)。原先大部分軍糧由朝廷撥付,本地產出的糧食隻上交四成,自留六成。自前年開始,朝廷斷供軍糧之後,本地的產出上交七成,自留三成,家家戶戶都開始缺糧了啊。這麽跟您說吧,除了沃野鎮,周邊五百裏之內的地界上,大多數人家都缺糧,就算有錢也買不到糧食。”
    高歡來自一個物質豐富的時代,根本感受不到糧食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有多麽重要。直白一點說,農業社會的所有戰亂,包括朝代更迭,絕大部分來自糧食危機。特別是中國這樣以稻米小麥為主糧的國度,更是如此。
    雖然被管家噎得說不上話來,高歡也算冷靜下來了。雜交水稻畝產一千公斤的時代,政府都不敢絲毫輕視三農問題,何況畝產不足五十公斤的現實狀況。管家的態度雖然不敬,但他摳摳搜搜的拒絕,也是一番好意。於是說:“既然這樣,家裏隻需保證昭君一日三餐即可。院子裏的丫鬟、仆婦、勤雜,還按原先的飲食習慣安排。我的那份也免了吧,節省下來,分給下人們吃。不是我不重視你的意見,而是接下來的日子,木工、鐵匠、務農的下人們的勞動強度將會加大,必須保證充足的體力。”
    婁黑子說:“您要幹什麽?”
    高歡說:“過些日子你就知道了。……糧食問題不要再爭了,就按我說的辦。缺口部分我會想辦法解決。”
    “您能有什麽辦法……”婁黑子嘟囔了一句說:“這事您最好讓小姐發話,不然老奴真的不好辦。”
    高歡見婁黑子始終不買自己的賬,沒再多說,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婁黑子連一句“姑爺慢走”這樣的客氣話也沒說,就那麽表情平靜的目送姑爺離開。作為平城婁家安排給三小姐的管家,他可以不把高歡這位“準贅婿”放在眼裏,但婁昭君的意見,打死他也不敢不聽。
    “三餐製”的事,最後還是被婁昭君知道了。為了給夫君長麵子,她將婁黑子臭罵一頓,並大方的批準了這項家庭改革。為此,全家上下歡呼雀躍,就差給姑爺磕頭了。
    成婚一年來,高歡還是第一次主動對家裏的瑣事發表意見。以往婁昭君向他谘詢關於家裏的諸般事務時,他總是說:“你說咋辦就咋辦,我沒意見。”自打這次病好了之後,婁昭君感覺夫君的心徹底屬於這個家了。這種變化,讓她既欣喜,又憂心。欣喜的是,現在的夫君才是一家之主該有的樣子。憂心的是,夫君的變化實在太大了。這不,自打初三那天醒轉之後,從早到晚和下人們混在一起,不知道鼓搗些什麽。
    夏天穿越成為高歡,前身殘存的記憶雖不完整,但也逐漸清晰起來。在這個家,隻有妻子婁昭君和蘭草紫娟兩個丫鬟,以及車夫婁三對他是發自內心的好。其他人,別看都是下人仆從,表麵上卑躬屈膝,骨子裏並不尊重他這位一家之主。原因嘛,很清楚,家裏的一切都是婁昭君帶來的。他這個所謂的一家之主隻是名義上的,和入贅差不了多少。
    下午,高歡又進了木工房。
    幾個木匠推、刨、鑿、砍,叮叮當當忙不停。忽然感覺門口光線一黑,抬頭一看是家主進來了,趕緊作揖行禮。師傅李富貴張皇失措的說:“請家主原諒,小的們知錯了。您要罰就罰小人吧,和徒弟們無關。”
    高歡愣神,不明所以的問:“你何錯之有,我為什麽要處罰?”
    李富貴說:“家主您親自到這種肮髒的地方查看,一定是小人做錯了,請您責罰。”
    高歡這才明白,原來是因為自己到木工房的次數多了,引起了工匠們不安。便說:“你們誤會了,起來說話。”
    李富貴口稱:“不敢。”身體彎的更低了。
    高歡說:“叫你們起來就起來,有事相問。”
    聽高歡不是來找茬的,李富貴和他的五名徒弟長長籲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躲過一頓毒打。今天進來的若是婁管家那個黑心腸的貨,三十鞭子是免不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位一直不陰不陽的姑爺,婚後一年,從來不進這種肮髒之地。病醒之後這是怎麽了,一間工房都不放過。究竟意欲何為?
    高歡不是意欲何為,他是真的要有所作為。做什麽呢?當然是做幾套硬木沙發和新穎美觀實用的家具。庫房裏,已經破解陰幹的板材堆積如山,想做家具隨時可以。昨天觀摩了匠人們的手藝,卯榫結構,精巧結實,沒得說,完全可以達到自己的要求。油漆用的是桐油,綠色無汙染,千年不腐。膠是牛皮膠,粘合效果非常好。
    入冬之前,他還打算把家裏的供暖設施重新改造。各個房間都有一個燒劈柴的灶台,四處冒煙揚灰,家裏髒的不得了。這麽大的院子,四十幾間房,到了冬天各自供暖,既不安全,又不衛生,也不節約。改造成統一供暖係統,一切ok。至少把主臥房、書房、客房改成統一供暖係統。
    昨晚趁昭君睡著之後,他到書房,把接下來要做的家具和供暖係統改造所需的設備畫了幾張簡圖,標了尺寸,簡要的做了說明。比如大衣櫃、沙發、座椅、書架、梳妝台、寫字台等。因為不習慣火炕,他要製作一張兩米乘兩米五的大床。還有燒煤炭的鍋爐,要找鐵匠試製。
    今天過來看看,木匠師傅能不能根據簡圖做出這些家具來。他把圖紙交到李富貴手裏,徒弟們也都圍了上來。從未見過如此新穎的家具樣式,師徒幾個仔細揣摩,認真分析,最終得出結論,家主交給的任務可以保質保量的完成。
    其實李富貴心裏想,這些家具太簡單了。既沒有雕花鏤刻,又沒有拐彎套扣。直來直去的線條,隨便哪個徒弟閉著眼睛都能做出來。但話不能直說,那樣顯得家主太低能。把家主的設計誇上天,自己又能按圖製作完成,既不白費家主賞賜的一日三餐,又能拉進與家主的關係,何樂而不為?
    從木工房出來,高歡又去了鐵匠鋪子。之所以說是鋪子,因為高家的鐵匠,除了給自家打製修補農具灶具外,也對外銷售農具灶具等日用品。
    鐵匠鋪主事,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匠人。十六國戰亂時,祖上從關中逃出來,流落到五原一帶紮下根來。再後來,草原鬧蝗災,蠕蠕人越境劫掠,家裏被搶的幹幹淨淨。父親帶著全家僅剩的五口人乞討到懷朔鎮,被當時負責懷朔鎮事務的婁家大管家婁福買下來,成為婁家家奴。
    老鐵匠姓趙,名印。一手祖傳的鐵匠手藝,遠近聞名。趙印的兩個兒子早已成家立業,現在在平城那邊婁家的商隊裏擔任主事。女兒嫁給五原老鄰居家的兒子,現在也是兒女滿堂。婁昭君成婚時,婁家在懷朔鎮的產業,連同一百多奴仆一並成了婁昭君的陪嫁後,趙印老兩口也就成了高歡的家奴。
    “哎呀額的家主,您咋來咧?看看、看看,額這裏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見高歡進了鋪子,趙印慌慌張張的禮讓家主入座。可鐵匠鋪裏怎麽可能幹淨,趙印就顯得有些尷尬。
    高歡無所謂的說:“不坐了,老趙,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
    聽高歡如此禮遇他這個老家奴,趙印受寵若驚。他感覺有一股熱氣從自己的小腹向上汩汩升騰。多少年來,這個家裏的主人,包括管家婁黑子在內,從來沒有人像高歡今天這樣對待過他們這些下人。不打不罵,就是最好的態度,哪裏能聽到和風細雨的商量口吻。
    趙印感覺被尊重了,有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衝動。此刻的他,眼底濕潤,嘴唇顫抖,濃鬱的關中腔調脫口而出:“好額的家主,咳(可)不敢這麽說,折煞老奴咧。您有什嘛四情(事情),吩咐一哈就行。說哇,不管多難的事情,老奴定給您辦得妥妥帖帖,不差分毫。”
    高歡並沒有刻意表現自己的“禮賢下士”。這樣對一位“老工人師傅”的態度,上輩子早已成為習慣。見趙印激動不已,高歡這才明白,是自己說話的方式感動了這位老奴。他拍了拍趙印的肩膀,沒說什麽。隨後拿出鍋爐圖紙,請教趙印能不能打製出來。趙印拿著圖紙反反複複端詳了良久說:“打製這個大火爐子倒是不難,就是這些管管該咋弄咧。”
    高歡一聽有門兒,看看鐵匠鋪裏的設備,忽然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紀錄片叫《威廉姆斯堡的槍炮匠》。片子裏的鐵匠,僅憑一把鐵錘就能造出步槍來。這幾天觀察趙印他們的手藝,一點都不輸於片子裏的鐵匠,打製一個鍋爐應該不難。於是,他讓老趙的徒弟去把木工李富貴叫來。
    李富貴過來後,他分別畫了一個u型模具,一把球型錘,一把u型錘,手工鑽,腳踏車床的製作圖紙。讓他兩合作,先把這些工具做出來。有了趁手的工具,製作鐵管和螺紋就有可能,無非是多費些時日。相比較鋼鐵,銅的硬度偏軟,用手工車床,車出螺紋更容易。
    交待完幾件事,高歡回到書房。由《威廉姆斯堡的槍炮匠》引發了他一連串的聯想,並把聯想到的東西記錄下來。他要一個一個試製,搞一把步槍出來也不是沒可能。
    一個人正忙著畫圖紙,婁三嬉皮笑臉的探頭進來。
    “進來呀,鬼鬼祟祟的。”高歡繼續忙著手裏的活。
    婁三進來客客氣氣的站在書案前,雙手來回搓著,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扭捏了。”高歡抬頭看了一眼說。
    婁三終於下定決心說:“姑爺,小的這次回平城沒能請來醫生……那個……小姐……”
    高歡聽出婁三話中有話,放下筆坐直身體,神色認真地說:“婁三,以後在我麵前就不要小的,卑下,奴卑之類的蔑稱了。你對昭君有恩,對這個家有恩。你與昭君雖是主仆關係,但更有手足之情。從哪個方麵講,我們都是最好的兄弟。記住了嗎?”
    聽高歡這麽說,婁三有些感動,便點點頭說:“小的……呃,我聽你的。”
    高歡說:“關於你去平城沒能請來醫生一事,不必自責。昭君可能一時想不通,埋怨嶽父對我的生死不聞不問,其實沒那麽嚴重。”
    婁三說:“姑爺你真這麽想?”
    高歡微微一笑,臉色和煦的接著說:“本來就是我不對。一分錢不花就娶了婁家的掌上明珠,占據了萬貫家財,換誰也過不去這個坎兒。沒關係,等昭君生下小寶寶,找個由頭,我給嶽父嶽母賠不是。等關係緩和了,昭君也能歡歡喜喜的回娘家。你們也可以堂堂正正的在兩頭走動,省的現在這樣別別扭扭。”
    婁三高興的說:“姑爺,你能這麽想太好了。說實話,你這次遭了大難,我都不知到該高興還是難受。”
    高歡笑著問婁三:“為何這麽說?”
    婁三不好意思的說:“姑爺,你以前可不這樣。”
    高歡問:“我以前給人的印象是什麽樣的?”
    婁三不好意思的說:“再往前我不知道。就說成婚以後吧,雖說是一家人,但總覺得姑爺和我們隔著一層。對人不冷不熱,總感覺有啥心思,說不出那麽一股勁。”
    “是不是感覺很難接近,輕易不和人說心裏話?”高歡直接點破。
    “對對對,就是那個意思。我們都知道你心裏不得勁,融不進這個家來。但小姐對你好,她信你,我們也就信你。”
    “其實,你們是愛屋及烏。”高歡苦笑著說。
    “啥叫愛屋及烏?”婁三問。
    “就是,小姐對我好,你們對小姐好,順便不得不對我也好。”高歡解釋道。
    婁三憨憨的笑了,對高歡的說法並不否認。
    高歡接著說:“我雖然失憶了,但並不傻。家裏就你、蘭草、紫娟和昭君是真心對我好。你能告訴我是為什麽嗎?”
    婁三鼓了鼓勇氣說:“蘭草和紫娟是孤兒,六歲被二少爺救下後一直跟著小姐。我十五歲被家主放出去曆練,二十歲回家,給小姐一個人當車夫,沒跟過其他主人。除我們三人外,這裏全是家主給小姐的陪嫁。我父親把這邊的產業和下人移交給黑子叔之後回了平城,但黑子叔是家主刻意留下來保護小姐的。本以為你和小姐過不長,萬一……萬一……”
    “萬一哪天小姐對我不滿意了,婁黑子就會把我趕出這個家,對嗎?”
    “你都知道了?”
    “不難猜測。”
    “不過,現在沒事了。家裏人都說,你這次病好之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像一家人了。姑爺,小姐真的對你很好。”
    “我知道。以後我會對她更好,放心吧。”
    “那好,我出去了,有啥吩咐盡管說。”
    高歡目送婁三出去,想了一會兒心思,又開始寫寫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