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7章 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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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熙帝望向溫以緹的眼尾微微舒展,先前的考量與審視盡數褪去,隻剩下毫不掩飾的讚賞,連眉峰都染著幾分欣慰。
像是看著親手打磨的玉,終於露出了溫潤又銳利的光澤。
此時的午門外,人流還在往廣場上湧,黑壓壓的人頭順著長街往遠處鋪,恍惚間竟像是半個京城的百姓都聞風趕了來。
皇城根下的禁軍早列好了隊,玄色甲胄在日頭下泛著冷光,手按在腰間刀柄上,目光牢牢鎖著躁動的人群,脊背挺得筆直,像一道紮在皇城前的鐵柵欄,半點不敢鬆勁。
倒是再往外圍的亂湧人群,被隨後趕來的兵馬司的人用長棍攔了回去,三下五除二清出一片緩衝的空地,隻把核心這圈人留在了登聞鼓前。
養濟寺的成立人們不過是起了點細碎的議論,沒掀起波瀾。
可“協管天下女子之權”的話一散開來,空氣裏的喧鬧忽然滯了滯,再響起時,便多了幾分不一樣的意味。
顯然,越來越多人,品出了這規矩背後的分量。
最紮眼的是那群穿長衫的讀書人,雖說人群裏,有幾個是先前在知味書局被周小勇勸過、心裏的疙瘩漸漸解開的,可這點人終究是比不過的。學子反對的聲浪幾乎要蓋過旁人,可百姓堆裏的反應,卻比預想中平和得多,甚至隱約能聽見讚同的嘀咕。
畢竟這世道雖是男子當家,可但凡心裏存著幾分暖意的好男兒,家裏總有要護著的女眷,或是年幼的女兒,或是操勞的妻子,或是鬢角斑白的母親。
這規矩若是真能護著她們,替她們擋些明槍暗箭,又有誰會不樂意?
尋常百姓家過日子,從不敢把女兒養得太嬌氣,不是不愛,是怕啊。
怕她受了委屈沒處說,怕她遇了難處沒人幫,怕她在泥裏滾爬時,連個伸手拉一把的人都沒有。
可若是往後,官府真能把女子的處境放在心上,真能替她們撐起點體麵來,那家裏的女兒、孫女,或是族裏那些怯生生的姑娘們,是不是就能少受點苦,日子能過得鬆快些?
百姓們的本事就這麽大,刨著地壟溝討生活,能把一家老小的肚子喂飽就已是不易,哪還有多餘的力氣護得女眷周全?
如今這權力若是交到能辦實事的人手裏,於最底層的百姓而言,怕不是盼著的事麽?
看熱鬧的踮著腳湊在圈外,眼裏晃著興味,反對的讀書人仍在爭執,聲調拔高了幾分,讚同的百姓則抿著唇往鼓邊挪,隱隱護著那些垂首的女子。
三方人像三股擰在一起的繩,僵在廣場中央,誰也不肯退半分。
就在這凝滯的當口,一道細碎的腳步聲從長街那頭傳來,像投入靜水的石子,悄悄打破了僵局。
城樓之上,正熙帝眉峰微挑,溫以緹原本垂著的眼睫也輕輕顫動,抬眼望向長街盡頭。
底下的百姓像是得了默契般,紛紛停下喧鬧,下意識回頭。
隻見日頭底下,正六品翰林院侍講陳大人穿著一身略顯拘謹的綠袍官服,正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身後跟著家人,再往後,是孟氏夫妻。
最紮眼的是陳大人,他往日裏總是眉眼舒展、帶著幾分書卷氣,此刻卻像被抽走了大半力氣,肩膀微微垮著,身子控製不住地發顫,眼底積著化不開的哀傷,連眼尾都泛著紅,眼下的青黑更是遮不住的疲態,像是好幾夜沒合眼。
身旁的妻子垂著眼,長長的睫毛濕成一綹,卻死死咬著唇,沒讓眼淚掉下來。
可若是仔細看,能瞧見陳大人攥緊的拳,指節泛著白。他妻子垂在身側的手,也悄悄扣住了衣角。
縱然滿臉悲戚,兩人眼底深處,卻都凝著一點不肯動搖的堅決,像暗夜裏燃著的小火星,亮得很清楚。
人群裏忽然起了陣騷動,周小勇和蘇青飛快對視一眼。
周小勇眼珠子轉了兩圈,猛地拔高了聲音,帶著點刻意的驚訝喊起來:“哎!那不是翰林院的陳侍講嗎?他怎麽也來了?”
這話一落,周遭的議論聲頓時變了調。
尤其是擠在人群裏的國子監學子,有人立馬反應過來,扯了扯身邊人的袖子,壓著聲急道:“正六品的官!別瞎嚷嚷了,快肅靜些!”
也有人踮著腳往前湊,語氣裏摻著點緊張的打量:“喲,真的是有官員來了,這下可有看頭了……”
圍在周圍的學子們頓時斂了聲息,先前還略帶喧鬧的場麵瞬間靜了大半。
他們紛紛垂手躬身,腳步輕挪著讓出一條通途,眼神裏滿是藏不住的敬重。翰林院在讀書人心中,本就是清貴之地,侍講大人更是離“聖學”最近的人。
一旁的百姓卻與學子們不同,臉上多了幾分怯意。
他們攥緊了手裏的布巾、竹籃,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連大氣都不敢喘,隻敢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那身著綠色官服、步履沉穩的身影。
這般動靜裏,陳侍講攜著家眷,腳下竟未遇半分阻礙,穩穩地往內走。
周小勇站在不遠處,將這一幕看得分明,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後背忽然被人輕輕一推。他回頭瞥見蘇青遞來的眼神,瞬間會意,忙整了整衣擺,快步迎了上去,躬身作揖時聲音帶著幾分倉促的恭敬:“下官見過侍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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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侍講原本被這滿街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怵,他這個翰林院官員素來隻在書卷與同僚間往來,何曾有過這般陣仗。
竟與這麽多百姓擠在一處,數不清的目光齊刷刷落在身上,讓他渾身都有些發緊。
再一抬眼,心頭猛地一沉。這可是午門外的廣場,尋常日子裏連百姓靠近都難,此刻卻人頭攢動,讓他頓時警覺起來。
方才在家中下定決心來此的勇氣,被眾人打量的眼神和警惕磨去了大半,臉頰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腳步都下意識地頓了頓。
一邊是女兒的事,一邊是眾目睽睽下的局促,兩難間隻覺得手心發緊。
周小勇的出現,恰是給了他一個現成的台階。
陳侍講緊繃的肩線微微鬆弛,臉上的不自然淡了些,他垂眸看向身前躬身的人,眉頭微蹙著問:“你是?”
“回大人,下官乃是今科考去翰林院的庶吉士。”周小勇抬頭時,語氣又恭敬了幾分。
“哦?可是周吉士?”陳侍講眼中倏地閃過一絲了然,他倒還有些印象。
得知對方也是翰林院當差的同僚,即便眼下尚未授實職,也是同處一處清貴之地的“自己人”,陳侍講原本略帶疏離的神色頓時緩和下來。
陳侍講湊近周小勇,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不易察的急促:“你來得早,可知今日這午門外,為何聚了這麽多百姓?”
周小勇抬眼看向他,這位翰林院上官素日待人溫和,從不對下屬擺架子,在館內名聲不錯,就是為人古板一些。
他又想起之前聽聞的陳家姑娘之事,那般鮮活的女子驟然沒了,當時他還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此刻聽陳侍講問起,周小勇麵上不敢露半分異色,隻往前湊了湊,語氣凝重地提醒:“陳大人,依下官看,恐怕是有人在背後特意攛掇。您想,養濟寺之事,本就牽扯著朝中各方黨爭,眼下這局麵……”
話說到這兒,他便適時收了聲,點到即止。
陳侍講本就不蠢,周小勇這話瞬間打開了他心裏的疑竇。
他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身後,妻子正攥著衣角,眼神裏滿是擔憂,心頭猛地一沉,今日若是再退,他死後九泉之下,又有何顏麵去見早逝的女兒?
陳侍講原是被孟氏說動而來,對眼下的局麵略知一二。
但孟氏卻清楚,朝中與京中百姓正對養濟寺協管天下女子之權的事爭議不休。她便是想借著這股勢頭,讓陳侍講站出來出頭,或許這般逆勢而為能有奇效,也好還自己死去的好友一個清白。
一聲悠長的歎息從喉間溢出,陳侍講垂眸望著腳下的青石板,聲音輕得像落雪:“實不相瞞,我那早逝的女兒……想必周吉士也聽聞過些。”
周小勇聞言,臉上掠過一絲赧然,輕輕點了點頭。
陳侍講便緩緩抬眼,語氣定了幾分:“今日我帶著家小過來,正是為了她的事。”
話音剛落,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喧鬧,腳步聲、驚呼聲混在一處,像股潮水般湧來。
幾人猛地回頭望去,騷亂正從陳侍講方才走來的方向,一路往這邊蔓延。
隻見個身影踉踉蹌蹌地擠了進來,來人走路左搖右晃,身上沾著泥汙,胳膊肘處磨破了布料,露出底下滲著血的擦傷,連後背衣料都洇開一片深色的血跡,像是剛從什麽地方掙脫出來。
可他臉上半分狼狽都不見,眼神亮得驚人,下頜繃著,每一步雖虛浮,卻透著股撞破南牆不回頭的堅定。
這人,正是禮部侍郎林家的公子林文彥。
他掃過眼前烏泱泱的人群,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那笑意淺淡,混著幾分自嘲,又藏著點說不清的決絕,像蒙著霧的燭火,明明滅滅看不透。
目光最終落在前方的陳侍講身上,他深吸口氣,又跌跌撞撞往前挪了幾步,鞋履蹭過青石板,發出細碎的聲響。
陳侍講一眼就認了出來,忙上前半步,語氣裏帶著幾分驚疑:“你是林侍郎家的公子?”
林文彥在京中官宦子弟裏本就算臉熟,陳侍講的妻子也跟著頷首,隻是看著他這滿身傷痕的模樣,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林文彥對著陳侍講等人草草行了一禮,動作牽扯到傷口,讓他悶哼了一聲,卻沒顧上揉,隻直截了當地開口,聲音帶著點剛受過挫的沙啞:“陳大人,想必也是為著令嬡的事來的吧?”
陳侍講的臉色猛地一僵,方才壓下去的局促又翻了上來,指尖下意識攥緊了。
林文彥見他這般,又補了一句,語氣裏沒什麽情緒,卻透著同病相憐的坦蕩:“陳大人不必多想,在下今日過來,也是為了我那死去的未婚妻子。”
兩個時辰前的林家,正亂作一團。京中百姓因養濟司之事沸沸揚揚,林文彥卻還陷在宿醉裏。
昨日又是徹夜飲酒,直到近午時才昏昏沉沉醒轉。
剛撐著身子坐起,就聽小廝慌慌張張說起外頭的動靜,他眼神驟然一凜,當即就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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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爺早猜透兒子的心思,攔在門口急得臉色發白,好話歹話都說盡了。
可林文彥像是鐵了心,半句也聽不進去,硬要往外闖。
林老爺又急又氣,揚聲喚人取來家法,當著下人的麵,狠狠打了他三十大板。
木板落在身上的聲響沉悶,林文彥卻咬著牙,自始至終沒哼一聲,後背很快滲出血跡,將裏衣浸得濕透。
可等家法停下,他撐著廊柱慢慢站起,抹了把嘴角的血,依舊踉蹌著往門外走,眼神裏半分退意也沒有。
一旁的孟氏攥著丈夫的衣袖,望著林文彥滿身傷痕卻依舊挺直的背影,眼眶漸漸紅了。
她丈夫也輕輕歎了口氣,分明是被這份執拗的情意觸動。
孟氏轉過頭,聲音裏裹著化不開的酸楚,對丈夫緩緩道:“要是沅兒當初嫁的是這樣重情的良人,又何至於年紀輕輕就被磋磨得沒了性命,早早撒手人寰……”
話沒說完,喉嚨就被哽咽堵住,她忙別過臉,用帕子按住了泛紅的眼角。
林文彥粗重地喘著氣,傷口被牽扯得發疼,卻渾然不覺,隻抬眼望向了登聞鼓的方向。
今日午門外聚著這麽多學子百姓,說是爭執,倒不如說是一場難得的“聲勢”,正是個再好不過的時機。
先前聽聞養濟寺要協管天下女子之權的消息時,他險些叫出聲來,隻覺得這話說到了他心坎裏,連帶著對那位素未謀麵的溫女官,也生出了滿心的敬佩與認同。
他太清楚了,若是養濟寺真能握住這份權,像他未婚妻那樣,隻因名聲被家族隨意犧牲、最終含恨而死的女子,定會少一件是一件。
那些被冤屈纏身、在絕境裏掙紮的女子,也能借著養濟寺的手喘口氣,好好活在這世上,不必再像風中殘燭般,早早熄滅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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