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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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百姓們在街邊排隊買包子,都帶著害怕的神色,議論著昨日的惡蛟事件。
“你們聽說了嗎?昨天河裏又出現惡蛟了,把客船都掀翻了!”
“當然,我還親眼看見了呢,那惡蛟張著血盆大口咬人,那牙齒一根這麽長呢,又尖又利,可真是嚇人。”
“聽說還死了一個人呢, 今年怎麽沒到燈會那玩意就來了?”
“你們不知道,縣衙正在重查燈會案,肯定此舉惹怒了惡蛟,出來顯神通了!”
百姓們皆人心惶惶,不敢靠近河邊。
縣衙裏,潘樾坐在案前,一邊翻看著口供,提著筆在上麵勾畫。
昨日追趕黑魚,牽動了後背傷口,他提筆都有些吃力,字跡歪斜。
楊采薇遠遠瞥見,想到昨日的事,有點心虛,看見潘樾扶著肩膀忍痛的樣子,謹慎上前。
“大人,你是不是後背的舊傷又犯了?”
“不勞費心。”
“大人,你要寫什麽,不如告訴我,我來代筆。”
“不用了。”
潘樾還要動筆,卻牽動傷口,悶哼一聲。楊采薇見狀,幹脆一把奪過筆,坐到案邊。
“上官芷,你……”
“文書筆錄,本是我職責所在。”楊采薇看著案卷,“死者家人與報官者所說一致,然後呢?”
潘樾看她一眼,無奈,不再推辭。
“現場附近,均無打鬥,拖拽等痕跡,死者俱為自行前往孤僻處,疑似熟人作案。縣衙上下詢問調查了死者的生前關係,尤其是仇人以及利益相關之人,但歸總發現,所調查之人均無作案時間,亦無殺人條件……”
楊采薇提筆續寫,模樣認真。
寫完,她遲疑著開口。
“自打我來縣衙,大大小小給大人添了不少麻煩,我要謝謝大人。”
“不必,反正我也是為了……”
“是為了向上官蘭交代,我知道,我代哥哥向大人道謝。”
潘樾嘴角扯了一扯,想笑又忍住,氣氛融洽了不少。
此時劉捕快快步進來:“大人,不好了!”
“怎麽了,河邊又出事了?”
“不是,大人您還是……親自出去看看吧。”
楊采薇和潘樾走出縣衙,隻見門口圍著一圈百姓,中間跪著十幾個漁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們見潘樾出來,齊聲請願。
“跪請潘大人,莫要再查燈會案,觸犯蛟神,天人共怨!”
潘樾十分意外,讓他們起來說話,老漁民說:“我們都靠河為生,若激怒了蛟神,以後我們就沒活路了。”
楊采薇開口:“老人家先起來,此事是否人為,現在尚未定論,你們千萬不要聽信謠言。”
“謠言?昨日惡蛟掀翻客船,那麽多人都看見了。燈會沒開這兩年,禾陽太太平平,自打縣衙重提此案,惡蛟就開始出來傷人,你能說這其中沒有關係嗎?這就是天譴,天譴啊!”
楊采薇語塞,一時難以反駁。
百姓紛紛附和:“是啊是啊……不要再查了……人怎麽能跟惡蛟鬥呢……惹怒了惡蛟,怕是整個禾陽都要遭殃……”
楊采薇和潘樾對視一眼,麵對輿論洶湧,都有些無奈。
院子裏,不知是誰擺上了香案,陳三、老主簿、劉捕快以及一眾衙役正在焚香叩拜。
“蛟神勿怪,蛟神勿怪……”
陳三念念有詞:“蛟神勿怪,小人之前是不得已,查驗了您選中的祭品,對您絕無不敬之意,您可千萬不要怪罪……”
潘樾皺眉,指著香案質問:“這是誰幹的?”
劉捕快指著陳三,說:“是陳仵作!”
陳三心虛抬頭,潘樾怒斥:“你身為仵作,不去查驗屍體,尋找凶手線索,反倒在縣衙裝神弄鬼!”
“大人,不是我不查,那具屍體跟燈會案的死者征狀相同,定又是惡蛟所為,我這麽做,也是為了大人和各位同僚不被天譴詛咒。”
楊采薇突然想起什麽,說道:“陳仵作,你說征狀相同,我怎麽記得死者傷口血肉模糊,但燈會案死者沒有一滴血流出?”
“這不很合理嗎?之前沒人看到,惡蛟把血吸幹淨了呀,如今被人發現,它老人家來不及吸,便先行離去。”
“說得好!”潘樾突然誇讚他,“推理這麽嚴絲合縫,當賞!就賞你在這裏代我跪拜蛟神,我心意未到,你就別起來了。”
陳三懵了,潘樾轉身而去,走進停屍房。
楊采薇跟著走近,問:“大人有何吩咐?”
“陳三已經被嚇破了膽,他的驗屍結果不可信,照著卷宗的記錄,——比對。”
“是。”
楊采薇查看屍體,動作熟練,神情專注。
潘樾反應平靜,已經習慣了她這樣。
楊采薇驗完屍體,說:“傷口的位置也在天突穴,乍看與燈會案死者一樣,但還是有些許差異。之前的屍體,傷口邊緣整齊,這具卻血肉模糊。”
“這個我也發現了,還有呢?”
“之前的死者傷口呈藍紫色,但這具卻是正常的肉色。”
潘樾沒有注意到這點,靠近細看。
“這具屍體是偽造的!”
楊采薇點頭:“目的是為了誤導縣衙,不再追查燈會案。”
“昨日我追那惡蛟便心有疑惑,既是惡蛟,為什麽有人追趕便害怕逃遁。現在看來,這是有人在故布疑陣。”
兩人目光對視,潘樾說:“瞞天過海,渾水摸魚,你不覺得這樣的手法,很是熟悉?”
“是了,跟在生死坊趁亂殺死蔡升小妾是一個路數。”
“不錯,看來那夥人不願坐以待斃,我們在查他們,他們也在盯著我們。”
*
次日,縣衙被貼滿了祛邪的靈符,地上灑滿了石灰粉,大家無心工作,都來香案前拜蛟神,淩兒等人也心浮氣躁,在一旁雙手合十地祝禱。
潘樾遠遠看著,心想,已經人心惶惶,這樣下去不行,別說百姓不會配合查案,就連縣衙都沒人幹活了。
衙役們進入二堂,一個個無精打采。
潘樾說道:“都坐,叫你們來,是想討論一下惡蛟傷人一案。”
眾人麵麵相覷。
老主簿上前一步,說:“大人,有句話如鯁在喉,今日不得不說:惡蛟案,查不得了!大人想建功立業,但民心不可背,天意不可違。”
潘樾看看眾人,問道:“你們都這麽想?”
眾人猶豫著,但都陸續點頭。
“你們說的不無道理,我也在想,一意孤行,再查下去,恐不是良策。”
眾人見潘樾鬆口,都長出了一口氣。楊采薇不解,但知道潘樾一定有所計謀。
潘樾也大聲歎了口氣,楊采薇配合問道:“大人何故歎息?”
潘樾說:“話雖如此,但我已經對禾陽百姓開了口,出爾反爾,無異於自打耳光。究竟要不要停止調查燈會案,我心中糾結。不如這樣,你們都說是天意,那查或不查,都讓天意來決定。”
潘樾帶著眾人走到香案前,又說:“上官芷,去取我房間一百枚銅錢來。”
“是,大人。”
須臾,楊采薇抱著一個竹簸箕過來,裏麵裝滿了銅錢。
眾人不解看著,潘樾朗聲道:“皇天後土在上,禾陽縣令潘樾,欲徹查惡蛟案,如今請示上蒼,若銅錢全都字麵朝上,則預示此案應當徹查,真凶必將落網!”
眾人意外,小聲議論。
“一百枚都字麵朝上,怎麽可能?”
“看來潘大人也想放棄了,這是給自己找台階下呢……”
潘樾下令:“撒!”
楊采薇揮手一揚,銅錢漫天,眾人屏息看著。
隻見銅錢紛紛落地,旋轉,眾人上前一看,全是字麵,全都大驚。
“字……真的全都是字……難道這才是天意?”
“天意如此,潘樾明了。”潘樾對眾人宣布:“往後,還有誰再敢提惡蛟惑亂軍心,罰俸一月,杖三十,都聽清楚了嗎?”
“是!”
“將這一百枚銅錢釘在原地,待真凶落網那天,我要再來祝禱還願。”
楊采薇偷笑回答:“遵命。”
*
銀雨街上,人流稀稀拉拉,很是冷清。
三姑娘姐妹推著冰車,在街邊招攬生意,看到一個婦女拎著米袋經過。
“大嬸,天這麽熱,喝點冰飲吧。”
婦女擺手拒絕:“這裏靠河邊那麽近,哪有心思吃這個!要不是家裏斷米了,我才不來這兒呢!我先走了!”
三姑娘無奈,霜霜打開冰車,裏麵的冰都要化成水了。
“姐姐,你看,冰都要化了。”
三姑娘憂心忡忡,忽然身後傳來聲音:“聽說這裏的酥山很好吃,是不是真的?”
卓瀾江微笑道。
縣衙裏,大家有了之前的打氣,精神麵貌都振作了起來。
潘樾以手撐桌,頭部微垂,衝楊采薇擺了擺手。楊采薇會意,拿起卷宗念:
“從受害者的情況來看,燈會案的死者地位有高有低,家境有富有貧,有男有女,互相之間不僅不認識,他們的生活也沒有交集。指向惡蛟的傳聞和線索很多,墳前有動物屍體。另外,雖然昨日發現了與燈會案死者情狀近似的屍體,但是從作案手法、時機、傷口來看,都跟之前的凶手有明顯的區別,應是有人渾水摸魚,或故意幹擾,我們還是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燈會案上。”
楊采薇說完,大家一片沉默。
潘樾望向劉捕快:“劉捕快,你先說說。”
劉捕快被點名,隻好清了清嗓子,艱難開口。
“縣衙上下重新排查了死者的仇人和過往恩怨,經過了認真仔細的走訪,發現有作案嫌疑之人,都沒有作案時間,有作案時間的,沒有作案條件。而且,就算有動機殺一人,卻沒動機殺這麽多人,從殺人動機看,我推測凶手很可能是一個瘋子。”
眾人嗤笑,連陳三都笑著說:“劉捕快,這樣查案,也太敷衍了吧?”
潘樾卻並沒有笑。
“劉捕快說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隻不過嚴謹來說,凶手可能神智正常,但內心扭曲。他可能是為了快感,或者某種執念,隨機殺人,我們要做的,是找出死者之間的共性。”
楊采薇提筆記錄,陳三念叨:“什麽共性呢?難道都是禾陽人?禾陽捕魚開山,遭到天譴,所以……”
陳三話說到一半,發現潘樾冷冷地看著他,他趕緊住嘴。
楊采薇說:“凶手如果有執念,那他選擇在燈會作案,或許說明,燈會對他有特別的意義。”
潘樾眼前一亮:“如果對他有意義的不是燈會本身呢?”
眾人不解,看向潘樾。
“把去年夏至這天的殺人案都找出來。”
楊采薇會意:“對啊,如果凶手挑的是這個日子,對他來說是某種紀念日,那即使去年燈會停辦,很有可能也有類似案件沒有報出來。隻要找到共同點:河邊僻靜處,還有天突穴處的傷口。我們就有可能找到這些漏網之魚。”
眾人一聽,重新鼓足幹勁。
劉捕快低聲對陳三耳語:“我怎麽感覺上官小姐比咱們幾個還適合幹這行呢?”
陳三反駁:“一個女流之輩,能幹什麽?她不過是擅長揣摩大人的心意而已。”
後廚裏,淩兒正在切菜,阿澤匆忙走了進來。
“淩兒,大人說要趕工,讓後廚做好飯菜直接送到二堂,然後再多加幾個菜。”
“好,今天吃飯的人多,開飯要稍微晚一點。”
阿澤想了想說:“反正我沒事,我幫你打打下手。”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會做這些嗎?別給我幫倒忙啊!”
阿澤已經開始洗菜,動作利落。
“放心,以前我娘做飯的時候,我經常給她打下手。”
兩人配合默契,淩兒看著阿澤洗手作羹湯的樣子,不禁覺得有趣。
“你看我做什麽?”他呆呆地問。
“沒有啊!”淩兒否認,連忙低頭攪拌雞蛋,卻揚起嘴角笑了。
沒過多久,飯菜送到了熱火朝天工作著的二堂,大家挪開卷宗,圍桌而吃。
潘樾抬手夾菜,傷口又被牽動,眉頭一皺。
楊采薇注意到,說:“大人你吃什麽,我幫你夾。”
“……我不餓。”
“不吃怎麽行!”楊采薇還是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在潘樾碗裏,“不吃傷怎麽好,難不成我還一直照顧你啊!”
“我好不好跟……”
潘樾還要反駁,楊采薇直接把紅燒肉塞進了他嘴裏,催促:“快吃!”
這一幕落在眾衙役眼裏,都暗自詫異。
淩兒露出微笑,低聲對身旁的阿澤說:“你有沒有發現,我家小姐和你家公子之間,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有嗎?”
“你一天天的能不能多關心關心你家主子!”
“我,我挺關心了啊!”
……
飯後,大家繼續將卷宗歸類整齊,楊采薇拿著記錄的紙張向大家講解。
“找到的殺人案一共有九樁,雖然不多,但對死狀都沒有詳細記載,不好確定究竟哪樁案子是燈會案的漏網之魚。”
劉捕快說:“大人,這些案子我知道,當時縣令說好容易不開燈會了,就別自找麻煩,所以隻簡單記錄了,壓根沒仔細調查,若要——查清,起碼得幾個月吧。”
潘樾翻看卷宗,皺眉沉思,忽然聽到衙役稟報:
“大人,卓少主來了!”
一聽此言,眾衙役目光都看向楊采薇,楊采薇看了一眼潘樾,心中忐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