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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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月掛樹梢。

    房間裏,阿澤照例幫潘樾換紗布,隨口感歎道:“看來這上官小姐送的生肌散果然有用,大人背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潘樾意外,看了他一眼。

    “一口一個上官小姐,你不是素來都說她不好嗎?”

    阿澤也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嘟囔道:“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不知不覺地,我就對她討厭不起來了。感覺如今這個上官小姐是越看越順眼,真是奇了怪了……”

    越看越順眼……

    潘樾心想,一個人真的能在短時間內,有如此改變嗎?

    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是劉捕快調查歸來。

    “找到了嗎?”潘樾心切提問,劉捕快搖了搖頭。

    “大人,那些乞丐本就居無定所的,又過去了一年,實在難找。很多乞丐平時會行竊,他們見了官府的人就躲,就更難找了。”

    潘樾蹙眉,略一思索,說:“他們偷了東西,肯定會找地方換錢,你們去當鋪問過嗎?”

    劉捕快恍然大悟,讚歎道:“ 大人一語點醒夢中人,小的這就去當鋪打聽!”

    腳步聲遠去,縣衙重新回歸寂靜。

    *

    第二天一早,衙役們就押著五個小乞丐來到院內。

    小乞丐們都抱怨著喊放人,看見官府莊嚴肅穆,又麵露畏懼。

    “都老實點,再不聽話就吃板子,站好了!”劉捕快一邊訓斥他們,一邊向潘樾稟報:“大人,他們就是八爺的人,但是死都不承認。”

    潘樾走到小乞丐的麵前,溫和地問:“縣衙懸賞,請你們幫忙破案,你們躲什麽?”

    一名小乞丐說:“縣衙的老爺們什麽時候看得上我們這些討飯的,少騙人了。”

    潘樾轉念一想,神色由溫和轉為嚴肅。

    “確實,我是騙你們了,本官現在懷疑你們殺了八爺,互相包庇,你們到底誰是真凶,不說的話,全都關進大牢!“

    “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冤枉啊……”

    小乞丐們瞬間慌亂起來,連連求饒辯解,有人甚至哭了起來。

    “那我現在問你們什麽,能老實回答嗎?”

    孩子們連連說能,潘樾問道:“八爺的屍體,你們知道埋在哪兒嗎?”

    “知道。”

    一個小乞丐下定決心,點了點頭。

    *

    荒郊野外,天色陰沉,小雨如絲。

    小乞丐帶著潘樾等人沿山坡走來,亂葬崗上荒草叢生,孤墳處處,在雨霧的籠罩下,有些疹人。

    楊采薇卻深呼吸了一口,想,好久沒回到這熟悉的地方了。

    潘樾注意到她,還以為楊采薇是在緊張,說:“你如此害怕,何必非要跟來。”

    “人要學會麵對自己的恐懼。”

    潘樾不置可否,此時小乞丐在亂墳之中找到了一個墳墓,墳前插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兩個字,字體歪扭幼稚——“報應!”

    “就埋在這兒。”他指著墳墓說。

    潘樾下令:“ 挖!”

    衙役們揮動鋤頭挖著墳坑,漸漸露出了一點草席的邊緣,衙役們沒注意,楊采薇趕緊出聲提醒:

    “那是裹屍體的草席,你們仔細一點,別破壞了屍體。”

    潘樾看了她一眼,沒過多久,屍體整個被挖出來,兩個衙役抬著屍體往平整的地方搬去。

    屍體腐壞已久,惡臭難當,衙役們皺眉掩鼻,凡欲嘔吐。一個衙役實在忍不住,反胃嘔吐起來,手一鬆,屍體摔下,眼看就要滾落山坡。

    “小心!”

    楊采薇大喊,來不及多想,衝過去接住屍體,自己卻摔落在泥水中。

    眾人看著,無不瞠目結舌,楊采薇起身,渾身髒兮兮,手上還沾了惡臭的汙泥。衙役們趕緊去抬屍體,但經過楊采薇時,都忍不住嫌棄地掩鼻。

    楊采薇在身上擦了擦手,往後避讓,但雨多路滑,屍坑四周又逼仄,楊采薇避無可避,左右為難之際,隻聽潘樾開口喊道:

    “你過來。”

    楊采薇走過去,衙役們紛紛避讓,生怕被她挨著。

    “站這兒吧。”

    楊采薇在潘樾身旁站定,衙役們見潘樾都毫不避諱,也不敢再流露出嫌棄楊采薇的神情。

    楊采薇餘光瞥向潘樾,見潘樾神色坦然,專心地看著衙役們搬運屍體,又從袖中拿出一張幹淨的手帕,遞給楊采薇。

    “擦擦吧!”

    楊采薇一愣,趕緊接過手帕,低聲道:“多謝大人。”

    “嗯。”

    楊采薇拿著手帕,輕輕地擦著身上的汙穢,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

    草席被鋪在地上,楊采薇撐著傘,和潘樾在一旁看著陳三驗屍。

    陳三拆開**的草席,檢查屍體。隻見屍體所穿衣物完好,膚色發黑,頭發附與顱骨,邊緣脫落,四肢已現骨化,身筋脈少有黏連。骨殖呈微黃色,胸腹部尚有腐肉,眼眶和口中長有青色的黴毛。

    陳三用毛巾沾著酐醋,擦拭屍體上麵的汙跡,楊采薇忍不住傾身向前,隨著陳三的動作,她另一隻手情不自禁地跟著比劃。

    潘樾被楊采薇擋到了身後,雨水隨著傘沿流向潘樾,潘樾閃身避開。

    “上官芷?”

    楊采薇猛然警覺,趕緊退到潘樾身後撐傘。

    陳三報告:“大人,死者傷口的位置、深淺跟卷宗記錄的燈會案屍體一模一樣,應該是同一種手法所致。”

    “屍體上還能不能找到別的線索?”

    陳三搖頭:“以我的經驗,屍體腐爛這麽嚴重,大概是找不到什麽線索了。”

    “你的經驗?上次勘驗金六郎,你也是這樣信心滿滿,結果呢?”

    潘樾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陳三,陳三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大,大人,祖師爺……祖師爺曾經教導過我說,驗屍是需要時間的。”

    “將屍體帶回縣衙,給陳仵作時間。”

    潘樾說罷,轉身就走。楊采薇趕緊撐著傘跟上,但還依依不舍回頭看了看屍體。

    林間山路上,阿澤在前麵駕車,兩邊綠意盎然,雨漸漸停了。

    馬車內,潘樾閉目養神,楊采薇握著潘樾的手帕,小心開口:“那個……我回去將這手帕洗淨之後,再還給你。”

    潘樾睜開眼睛,看了眼楊采薇。

    “嗯。”

    楊采薇看著潘樾,猶豫著說:“我知道你今日讓我站你身邊,是為了讓大家不要嫌棄我。多謝。”

    “你顧全大局保護屍體,他們對你嫌惡是他們的不對。”

    楊采薇看潘樾這般說,反而一笑。

    “他們嫌不嫌棄我,我倒是無所謂,隻要我不嫌棄自己就好了。”

    潘樾盯著眼前的楊采薇,不禁有些匪夷所思。

    “大人……這麽盯著我幹嘛?難道我說錯了?”

    “ 以前的你,可說不出這樣的話。

    楊采薇心頭一頓,趕緊笑著調侃:“人是會變的嘛,大人不也說了,境隨心轉!”

    “可是,短短幾月之間,一個人真的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嗎?”

    潘樾凝視著楊采薇,楊采薇隻覺得心中發虛,快要支撐不住之際,隻聽馬兒一聲嘶鳴,馬車倏然停下。

    二人不禁身子一晃,潘樾朝外詢問:“怎麽了?”

    阿澤回答:“沒事,雨停了,我給馬卸一下蓑子。”

    潘樾與楊采薇坐在車內,二人左顧右視,有些尷尬。

    “外麵雨停了,不如下去走走?”楊采薇提議。

    “……好。”

    兩人下了馬車,隻見雨後天晴,群山一洗如新,煥發生機。

    楊采薇見樹上結著紅色的果子,被雨水洗過,甚是可人,摘了一串品嚐。

    潘樾從未見過這種漿果,問:“這是什麽?”

    “先苦後甜果,可不是人人都有口福享用的。”楊采薇把那串果子遞給潘樾,“嚐嚐?”

    潘樾遲疑,接過來品嚐了一顆,不禁皺眉。

    “你先等等。”楊采薇胸有成竹,片刻後,潘樾感到舌尖傳來清甜,心下驚訝。

    “沒騙你吧!”

    “確實不錯。”

    楊采薇眯起眼笑了,忽然遙見天邊出現一道雨後彩虹,懸於天際,恍若仙境。

    “彩虹!”

    潘樾轉頭看去,楊采薇的背影走到彩虹之下,美得不真實。

    他也走過去,舉目眺望,似在出神。

    “大人,你想什麽呢?”

    “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好像太久沒有像這樣,好好看看風景了。”

    楊采薇看著潘樾,傍晚的光線籠罩在臉上,堅挺的線條被鍍了一層溫柔的光芒。兩人並肩而立,斯人如虹,清新且寧靜。

    *

    夜色漸深,衙役們正在飯堂用餐,淩兒看見阿澤走來,熱情喊他來吃飯。

    她夾了一隻雞腿,放在阿澤碗裏,套話道:“剛回來?”

    阿澤認真吃飯,點了點頭。

    “去哪了?”

    “剛路過一片果林,公子和小姐摘了一些果子,耽擱了一些時間。”

    淩兒不敢相信,重複道:“公子和小姐,去摘果子了?”

    “摘個果子你這麽激動幹什麽……”

    “你不懂,你想想,之前他們倆那個關係,那是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都難的,後來雖然緩和了一點,也隻是就事論事,丁是丁卯是卯,表麵上看呢,是你家公子陪著我家小姐摘果子,但實際上,是我家小姐長久以來的耕耘灌溉,在你家公子的心裏開花結果了!”

    阿澤正色道:“你真是想太多了,今日上官小姐為了保護屍體立下功勞,公子怕她餓壞了,關心她了一下,體恤下屬而已,更何況,是我要卸馬蓑子才停的車,並非公子本意。”

    淩兒感到掃興,不悅道:“你別吃了。”

    她把阿澤碗裏的雞腿又夾了回來,甚至把整個盤子都端走,悻悻而去。

    “你什麽都不懂!”

    阿澤一頭霧水,低頭吃素菜。

    *

    楊采薇在房間裏,想著白天陳三驗屍的過程,又回想起五年前,自己和師父談論起惡蛟的情景。

    當時她問師父:“他們都說燈會上那名死者是被惡蛟咬死的,這世上真的會有惡蛟嗎,我不相信。”

    老薑頭笑了笑說:“也許有,也許沒有。”

    楊采薇驚訝:“師父,你也覺得這世上有惡蛟?”

    “采薇,你要記住,做任何判斷,都不要用我覺得三個字為立場。我們仵作是替死人說話的,死人已經不能開口了,所以我們更要加慎重。他告訴我們什麽,我們就說什麽,不多說一句,也不少說一句。”

    不多說一句,也不少說一句……

    楊采薇心想,陳三驗屍太馬虎,自己還得親自去一次才是。

    她來到停屍房,點亮桌上的油燈,看著眼前的屍棺,熟練地擼起袖子,拍了拍棺材板,說:

    “這位朋友,雖然你生前不是什麽好人,他們都說你該死,但你不該死得不明不白。我此番前來,是來幫你的,所以,你也得幫幫我,把你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楊采薇說罷,先剖開頸部腐肉,露出骨頭,然後磨好濃墨把墨勻塗於屍身傷處,然後輕輕吹氣等候墨幹。

    墨幹之後,她打來一盆清水,將墨洗淨,隨之細細觀察,卻麵露疑惑。

    怪了,若是野獸的咬合,一定會造成周邊骨頭的細微傷痕,若是被人以尖銳利器刺入,以此種力度,也會在頸骨處留下刺傷的痕跡。怎麽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呢?

    非猛獸所為,普通的刀槍劍戟,也不可能留下那樣奇特的傷痕。

    楊采薇對著屍體苦思冥想,忽然靈光一閃。

    除非……

    夜深人靜,仵作陳三正在床上酣睡。

    他的房間牆上掛著一幅祖師爺的畫像,風吹得窗戶咯吱咯吱響,門外,一個粗獷的聲音正在喚他。

    “陳三……你這三腳貓的本領,如何做我門徒?!”

    陳三驚醒,大喊:“誰在外麵?”

    外麵又沒有聲音了,陳三警惕地出來看,眼前空無一人。

    走回到屋裏,陳三突然發現,祖師爺案前的香自己點燃了。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趕緊跪下拜了拜。

    “祖師爺,是您老爺子在跟我說話嗎?”

    陳三抬頭,案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折疊的紙張,展開一看,上麵寫著一首打油詩:

    皮肉有傷骨無痕,

    不是惡蛟乃惡人!

    若想尋跡查真凶,

    異形凶器辨偽真。

    陳三震驚,心中一喜,連連叩拜。

    “ 多謝祖師爺爺,多謝祖師爺爺!”

    房間外,楊采薇正透過窗戶悄悄觀察,見陳三叩拜祖師爺,微微一笑,轉身離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