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心似琉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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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飛白肯定不如你,”薑籬感到頭疼,“不過你和戚心……呃,劍尊,一個男一個女,比不了吧。”

    殷識微默默看了她半晌,垂下長而翹的睫羽,話語間有一絲低沉的意味。

    “果然,你還是認為,她最好看。”

    “啊?”

    “既無要事,便請回吧。”

    這句話用了原始真言,薑籬木偶人似的自動起身,邁出門檻。門扇啪地一聲關上,把她擋在門口。

    為什麽感覺他在生氣?

    是錯覺吧?殷識微這種清心寡欲的貴公子,怎麽會覺得自己沒有戚心竹美就生氣?就算生氣,也應是因為薑籬扒了他衣裳生氣吧。

    管他生氣不生氣,答應別人的事兒她得辦好。她厚著臉皮走到窗外,隔著茜色窗紗問:“呃,那個,岑知絮那事兒,你阿叔應允了沒有?”

    屋裏靜了一陣,殷識微淡漠的嗓音幽幽傳來,“明日,言歸送她啟程。”

    “謝啦,”薑籬拍拍窗,“趕明兒請你喝酒。”

    說罷,她轉身離開,邁出去幾步,又倒退回來,道:“殷識微,你有神仙骨,琉璃心,三鬥畫皮易腐,一寸仙魄難得,何必與他人相比?那個人,不及你。”

    屋內燈火搖曳,沒再傳出聲音。薑籬聳聳肩,踅身走了。

    戚飛白拉回來一車的名貴藥材,什麽天山雪蓮,萬年老王八的殼,還有千年的蛤蟆腿,說要給薑籬補身子。蕭寧問他花了多少錢,他擺擺手,“賣了我一處宅子而已。”

    “這也太破費了!”蕭宣目瞪口呆,“飛白哥,怎麽到賣宅子的地步了?我二姐身強體壯,現下已無大礙了,你快把藥材退回去,把宅子贖回來吧。”

    “沒事,”戚飛白滿臉無所謂,“賣了這一處,我還有三百六十三處。”

    蕭寧:“……”

    言歸和岑知絮收拾好行李,準備出發了。岑知絮來向薑籬辭行,走到薑籬近前,眼圈已然紅了,跟個兔子似的。她拉著薑籬的手,低頭啜泣,“二姑娘,你一定要來孤劍城看我。”

    “當然,”薑籬拍拍她肩膀,“我遲早會去孤劍城。”

    隻不過不是去看望她,而是去殺個人。

    “二姑娘可還有什麽話兒要囑咐我?”岑知絮問。

    薑籬想了想,低聲道:“殷雪時那人人品不錯,隻不過悶了點,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你要是覺得他無聊,可以自己找點樂子。就算他說‘不應如此’,你也不必當真,該喝喝,該吃吃,該玩玩。對了,他若是在孤劍城挨了欺負,你傳信告訴我一聲。”

    岑知絮:“……”

    殷雪時是大自在境老祖,能受什麽欺負?

    不過既然薑籬這麽說了,她還是點了點頭,“要是有人欺負他,我一定告訴你。”

    岑知絮拜別眾人,挎著包袱登上言歸的劍,往孤劍城而去。眼看她消失在天際,煙青色的背影與天穹融為一色,薑籬手搭涼棚望了半晌,久久不曾回神。戚飛白裝作不經意似的走到她身邊,正要好好展示一下他斥巨資購入的藥材,誰知她喚出長樂劍,禦劍化作一道流光,頃刻間便失了蹤影。

    “她去哪兒了?”戚飛白愣了。

    大家都搖頭。

    戚飛白看殷識微又在刻塤,坐到他對麵道:“這死丫頭不打聲招呼就亂跑,你得管管她啊。”

    殷識微不搭理他,抱著未刻完的陶塤回房了。

    ***

    風雨淒淒,蒼嵐山被籠在一層迷蒙的煙氣裏。遠山如黛,好似勾在宣紙上的一筆墨跡。三百年前的血早已被風霜雨雪洗刷幹淨,再也看不分明了。薑籬拎著酒禦劍下行,見山林深處有一處古墓。前頭言歸告訴她,殺生大陣覆滅蒼嵐之後,有人悄悄挖出了被埋在山崩泥土下的墳墓,建了一處新墳。

    薑籬落在墓前,墓前並無雜草,看來有人定期來這裏除草。 墓碑雖已破舊,但勝在幹淨,經曆多年風雨磋磨,依稀辨得清楚上麵的字跡——“尊師蒼嵐白衣上人諱季空明老大人之墓”。

    她師父德高望重,想不到這麽多年了,還有人來這裏幫他掃墓。

    縱觀仙門,很少有像她師父這般的人,不依附世家,不追慕名位,自己開山建派,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孤兒,教他們修道,授他們經義。他有時候也挺世俗,比如總攆著薑籬去結交那些閨秀公子哥兒,還模仿她歪歪扭扭的筆跡給他們發帖子,邀他們來蒼嵐玩兒,雖然每回都沒人應邀。

    他在蒼嵐子弟和仙門長輩麵前表現得不苟言笑,其實被薑籬發現好幾次一邊抄經一邊摳腳,他把自己謄抄的經文贈給子弟,那些子弟把他的經文當寶,說有股仙味兒,隻有薑籬不肯要。

    他還在臥房的屋頂藏了好幾壺老酒。薑籬偷喝他的酒並往裏頭灌水,也不知道他發現沒有。每次薑籬闖禍,他氣得跳腳,說要逐她出師門,另尋旁的好弟子,可每次都沒真的把她趕出去。

    她以為他還能活好久好久,就算突破不了入神境,起碼也能再活個幾十年吧。想不到,她死後不久,他也走了。薑籬打開捎來的一壺酒,灑在他墓前,道:“老頭子,我來看你了。想不到吧,你徒弟我又活過來了。喏,給你帶了鴨頭綠,你以前老偷偷喝酒,打量我不知道呢。以前最煩你在我耳邊念經,現在冷不丁聽不到你念經了,還真有點想念。沒你念經,我覺都睡不著了。”

    酒倒空了,雨點越來越大,打在她臉上,滿麵冰涼。

    她記得老頭子曾經說,世家以血統論資排輩,品級不在道法,而在門第。他建蒼嵐,是要走出寒門子弟的通天之路,讓真正有天資的人登天問道。可蒼嵐才立五十餘年,便成了廢墟。他師父的壯誌,盡做了塵土。

    如今雲芽沒了,燕珩不知在何處,師叔也失蹤已逾三百年。

    師叔……

    她想起師叔明豔的臉龐,不禁更加難過。

    師叔,你教我走自己的路,可如今我的路在哪裏呢?

    “阿珩、師叔,無論生死,我會把他們找回來。”她又開了一壺酒,仰頭飲了一口,“三百年前圍攻蒼嵐的老王八,不知道在世的還有多少。不過沒關係,我也會把他們找出來。飯我一口一口吃,債我一家一家討,人我一個一個殺。”她驀然抬起眼,眉眼比刀鋒還要銳利,“三百年前那些狗賊,我要他們一個不留。”

    ***

    孤劍城 明光宮

    夜幕降臨,埋在黑暗裏的孤劍城次第亮起了燈,煌煌燈火猶如衣裳上大鑲大滾的金邊,而明光宮燈火最盛,赫然是最璀璨的明珠。幾百年來,孤劍城轄製百家,唯有功法最盛者才可登頂劍尊之位,手握天下權柄,雷霆君威,澤被海內。三百年前,莫家老劍尊崩逝,劍尊之位空懸,諸家亂戰,獨一人斬千百人,披血走入明光宮。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曾經連劍也握不住的女人。

    林家老太爺林溪山候在明光宮外,已經站了一天了。眼看天黑了,上一撥進入劍尊殿宇的世家使者還沒出來,他身後的小奴擔憂他身體,低聲抱怨道:“一個女子而已,老太爺何必如此尊敬?聽說若非當年的莫家,她壓根坐不上劍尊之位呢。老太爺何苦千裏迢迢趕過來?”

    林溪山狠狠橫了他一眼,要他閉嘴。

    然而,隻見他愕然張著口,頸間出現一條細細的紅線,腦袋鞠球似的從脖頸子上滾落在地,濺了林溪山一臉鮮血。

    立時有仆婢捧著水盆和巾子上來,麵無表情地把地擦幹淨。

    隔著厚厚一堵牆,小奴這般小聲的抱怨都能被劍尊聽見,可見劍尊功力,林溪山心有餘悸。

    一個老人走出殿門,對林溪山道:“劍尊召見,老太爺,快跟老奴進來吧。”

    林溪山連忙道:“小奴無禮,是我失了管教,還望戚嬤嬤替我美言幾句。”

    戚嬤嬤笑道:“老太爺不必驚慌,無禮的隻是小奴,與老太爺無關。”

    戚嬤嬤把他引到內殿之外,林溪山打眼一看,金玉地磚上跪著幾具直挺挺的無頭屍體,看身上服飾,正是在他之前進入殿宇的李家使者。戚嬤嬤招呼人把屍體拖走,地上綿延出筆直的血跡,剛剛清洗過外麵血跡的仆婢又捧著水盆和巾子進來,麵無表情地把地擦幹淨。

    聽聞劍尊喜怒無常,嗜血好殺,今朝一見,果然如此。

    隔著重重簾幕,林溪山看見裏頭有個若隱若現的影子。他不敢抬頭,隻問:“劍尊,我有要事相商,還望劍尊許我進殿,瞻仰金麵。”

    他聽見一聲輕笑,重重簾幕拉開,他看見那個坐在金座上的女人。

    她眉眼生有萬千芳華,太陽一般讓人不敢直視。他隻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三百年前在蒼嵐山,她是個倒在地上渾身鞭傷的少女。而今,林溪山已不敢再提當年之事。

    “見到孤,為何不跪?”

    話音落點,靈力威壓摁在林溪山的肩頭,林溪山砰地一聲跪了下去。

    戚心竹懶懶說道:“男人過三十就該死了。你今年三百六十八歲,跪在那裏就行,不要走進來汙了孤的殿宇。”

    聽了這話,林溪山頭叩地麵,“劍尊明鑒。我女兒林雨眠,我外孫女林嫣然奉劍尊之命截殺蕭家兒女,慘死野外,雨眠更是屍首無存。煩請劍尊開恩,下令嚴查,找出幕後黑手。”

    “你過兩百歲才得這一女,屍骨成灰,實在可憐。”戚心竹道,“聽聞你招魂問鬼,沒有問出些什麽麽?”

    “回稟劍尊,”林溪山答道,“不知那幕後黑手使了什麽奸邪手段,雨眠魂魄歸來,竟說害死她的人是薑籬。世人皆知,薑籬三百年前就死了,怎可能殺我女兒呢?”

    一道勁風襲來,戚心竹驀然出現在他身前。

    “你說殺你女兒的人是誰?”

    與劍尊咫尺相對,巨大的靈力威壓如山嶽般沉重,他額角青筋暴突,死死撐著才沒有徹底匍匐下去。

    “回稟劍尊,”他咬著牙道,“我女兒說,是薑籬。”

    許久不曾聽見女人說話,他壯著膽子抬起頭來,卻見女人已經回到簾幕之後,不見人影了。戚嬤嬤把他扶起來,道:“劍尊去歇息了,你可以下去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林溪山躊躇著道:“我女兒之事……”

    “今日劍尊已經乏了,”戚嬤嬤道,“你下回再來求劍尊吧。”

    林溪山滿懷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劍尊不肯相幫,我又何必一求再求?”林溪山恨恨道,“罷了,我自己查便是!”

    戚嬤嬤送完林溪山,返身回到殿宇之內。戚心竹端坐在妝台前,正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燭光照耀她半張臉龐,一半明一半暗,有種莫測的美麗。戚嬤嬤走上前,幫她輕輕梳頭。她道:“你說,會是師姐回來了麽?她要來殺孤了麽?”

    “莫怪老奴說話直,”戚嬤嬤歎了口氣,“劍祖的屍骸您看得真真兒的,脊骨尚在您體內,她怎麽可能沒死呢?您的要緊事不是尋劍祖,而是去瞧瞧飛白公子。您都好久沒去看他了……”

    “孤每隔三年就會去見他一次,還不夠疼他麽?”戚心竹不耐煩地說。

    戚嬤嬤無話可說,隻能道:“……劍尊自然是最疼飛白公子的。”

    底下人呈著折子上來,是今年要執行斬首的死囚。按照往年的慣例,所有死囚要呈送劍尊,批了名才能施刑。幾百年前那些劍尊,或多或少總會赦免一些。可輪著戚心竹,情況大不相同。

    戚心竹隻瞥了一眼,漠然道:“今日孤心情不好,全斬了吧。”

    戚嬤嬤細聲提醒她:“劍尊,您上次心情好,下的令也是全斬了。”

    “好吧,”戚心竹道,“那這次把明年要斬的也斬了。”

    底下人汗流浹背,道:“是。”

    說完,忙不迭地退下了。

    戚心竹對鏡取下發簪,“跟著林溪山吧,看看他能查出什麽名堂來。”

    戚嬤嬤還以為戚心竹對她說話,正要回話,卻見簾幕之後走出來一個紅衣青年,他生得一張昳麗的臉龐,眉梢殷紅,眼波流轉間有無限風流。

    “這是……”戚嬤嬤很疑惑。

    大自在境劍尊眼皮子底下怎麽可能藏人?

    “這是孤的身外化身。”戚心竹微笑。

    青年也露出一個弧度一致的微笑,“外人麵前,喚孤聞荻便可。孤離開孤劍城之事,不可讓其他人知曉,尤其是北辰殿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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