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罪者當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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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萊島,解心亭。

    暮雨未歇,天邊悶雷滾滾而過,好像老天爺在哢喇哢喇地清著嗓子。雨水順著烏青色的簷溜滾落而下,是一簾齊整的白線。潮氣蒸騰,熏得人衣袖微濕。殷雪重坐在竹席上煮茶,瓷碗裏的茶沫子雪花似的翻卷,堆砌成白玉小山。

    殷識微披著披風,趺坐於他的對麵,臉色有些蒼白,薄薄的唇也失了血色。薑籬與林溪山一戰,耗損了薑籬自己,也耗損了他。他如今這樣的身子,要承受護心仙針度過來的一半傷勢,多少有些勉強。

    殷雪重為他煮茶,清澈的茶湯注入茶碗,泉水一樣叮咚作響。

    “茅根山參茶,喝點吧,對你有益。”殷雪重把茶碗推給他,“林溪山死了,林雨眠林嫣然早已亡故,林家嫡係血脈斷絕,聽說家主的位置落在了下邳那個默默無聞的庶子林雨歸的頭上。那林雨歸得了大位,連夜奔赴孤劍城拜見戚心竹,表明忠心。如今戚心竹已經下了令,承認他接管下邳林氏。”殷雪重頓了頓,又道,“神雷驚天動地,戚心竹卻沒派人來,你可知道是為何?”

    殷識微望著暮雨,並不回應。

    “林雨歸入孤劍城,還帶去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娃娃。”殷雪重意味深長地說,“據他說,那孩子是薑籬轉世,樣貌身材無一不差,於道法亦頗有天資。戚心竹親自以溯夢咒驗她的前世記憶,證實了她的轉世之身。阿兄,你當真認得清誰是薑籬麽?若見了孤劍城那位,你還能如此篤定,如此耗費心血,甚至傷及自身麽?”

    沉默的青年終於開了口:“我認得清。”

    殷雪重苦笑,“到底是我不如你。道法不如你,樣貌不如你,連愛她的心也不如你。”

    暮色落入小亭,勾勒他皺紋崎嶇的臉頰。三百年時光匆匆而過,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驕傲俊秀的小少年了。

    他摸了摸茶碗,又問:“林家之事,有多少是你的布置?”

    殷識微看向他,道:“全部。”

    “果然,難怪你如此篤定,”殷雪重笑了笑,“恐怕林老太爺不死在薑籬手裏,也活不了多久了。不過,僅憑一個林氏,你對付不了戚心竹。百家朝奉孤劍城,城下走狗無數,你的真身還困在城中。即便加上與殷家結盟的韓氏,也是一招險棋。”

    殷識微注視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三百年了,”殷雪重輕聲道,“到我贖罪的時候了。阿兄,給我一個承諾。”

    殷識微靜默了一會兒,道:“戚飛白,不會死。”

    殷雪重閉上眼,澀然笑道:“好。”

    話音落點,殷雪重耳朵一動,忽然伸手一抓。拐角處,戚飛白哎喲一聲,摔了出來。

    戚飛白見自己已經被發現,索性不藏了,撓了撓頭,走到他爹旁邊。

    “誰讓你和識微說話還神神秘秘的,還布音障牆,”戚飛白戳了戳空氣,一道漣漪憑空而生,“到底什麽秘密,不讓我聽?”

    “你來此,隻為偷聽?”殷雪重沉下臉來,威嚴了不少。

    “倒也不是,”戚飛白猶豫半晌,道,“爹,蕭梨拔出了承阿劍,她當真是師父的傳人?”

    也不知道蕭梨怎麽學到神雷秘法的?能不能教他幾招。

    嗯,要是蕭梨肯教他,他就勉強承認她是他師妹。

    “不是。”他爹搖頭。

    戚飛白倒也不覺得意外,“就是嘛,蒼嵐滅了都三百年了,她怎麽可能是師父傳人?天下道法千千萬,難道除了蒼嵐神雷、林氏神雷,就不能有旁的神雷嗎?蕭梨學的約莫是什麽不出名的神雷吧。”

    殷雪重補充道:“她就是薑籬。”

    戚飛白一愣,“什……什麽?爹您蒙我呢吧。”

    殷雪重望著遠山風煙絲雨,目光變得悠遠,“飛白,你不是一直很想拜薑籬為師麽?”

    “是……是啊,”戚飛白還沉浸在震驚的情緒裏無法自拔,“可蕭梨,蕭梨她……”

    “今日,”殷雪重道,“便是你正式拜師之日。”

    說完,他拉著戚飛白的腕子,走出音障牆,直奔薑籬下榻的小院。

    薑籬剛剛蘇醒,腦袋昏昏,還沒弄清楚自己在哪兒,就被蕭寧蕭宣抱了個滿懷。這姐弟又開始鬼哭狼嚎了,聽得薑籬腦袋突突發疼,心想自己還不如昏迷不醒的好。

    夢中前塵讓她心神俱疲,夢外也不得安寧。唉,她真是頭大。

    說起來好久不曾夢見那雙修的白發男人了,薑籬不免有些疑惑,他出什麽意外了麽?

    把二人推開,細看身上的傷。奇怪,她記得她被林溪山的神雷劈得體無完膚,如今一看,好像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嚴重。又問兩姐弟:“我們這是在哪兒?”

    蕭宣抽噎著說:“在蓬萊島。多虧了飛白公子的爹爹,千裏迢迢來救咱們,還給咱不少靈藥呢。”

    殷雪重?

    薑籬神色一沉,正要說什麽,門被敲了敲,蕭宣道“請進”,門扇吱呀一聲打開,殷雪重拉著戚飛白進了屋。夕陽透過軟煙羅的窗紗,幾束稀薄的暮光凝在男人的眉眼上,照出他的滄桑。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他儼然是個中年人了,深深的皺紋橫亙臉頰,溝壑崎嶇。眉間一道深痕,似乎常年皺眉,留下了憂慮的痕跡。

    薑籬印象裏的殷雪重還是當年那個漂亮又傲慢的貴公子,望見如今的他,神色一時之間很是複雜。

    二人四目相對,薑籬感覺到,他知道她是誰。

    “你老了。”薑籬嘖了聲。

    殷雪重一笑,“你倒是比以前年輕了。”

    “怎麽,還想泡茶給我喝?”薑籬哼道。

    殷雪重笑道:“你說話還是如此直白。既然死過一回,為何不改改你這性子?”說完,他自己又嘲諷一笑,“罷了,你若改了性子,便不是你了。”

    說罷,他又看向蕭寧蕭宣,“老夫與你們二姐有話要說,煩請二位前往廂房稍事休息。”

    蕭寧蕭宣雖然滿腹狐疑,但前輩發話,不得不從。

    二人正要走,薑籬擺擺手,道:“有什麽話直接說,不必讓他們走。”

    殷雪重不再多言,直接按住戚飛白的肩膀,用力一壓。

    入神境修者的稍一用力恍若泰山壓背,戚飛白膝頭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戚飛白不明白這是要幹什麽,茫然問:“爹?”

    殷雪重道:“向你師父磕頭。”

    戚飛白還愣著,殷雪重看了他一眼,滿目威嚴。他爹很少這樣擺父親的架子,戚飛白還是頭一次看他如此嚴肅。戚飛白心裏有種慌忙的感覺,好像走進了一片迷霧,抓不著方向。

    蕭梨當真是薑籬麽?

    “磕頭!”殷雪重厲聲喝道。

    戚飛白抿了抿唇,低頭磕了下去。

    薑籬皺眉,“你這是做什麽?”

    “薑籬,”殷雪重負著手,輕聲說道,“舊日往事,是我有愧於你。凡是有因就有果,我親手種下惡因,自當收獲苦果。當初你晉境一品,我自知拍馬難及。而你心中從未有我,我擔憂你退婚毀約,因而一念之差,妄圖以‘殺心梅花’延緩你的進境。”

    此話一出,房中眾人皆驚愕不已。

    殺心梅花,大家都聽說過,是一種修者碰不得的毒藥。若吃了這種毒物,靈力阻塞,破境晉升的難度加大百倍。

    戚飛白腦袋磕在地上,渾身冰寒。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隱居蓬萊不問世事的父親居然是幹過這等醜事。

    而蕭寧蕭宣更是震驚於殷雪重喊他們二姐的稱呼。

    他叫她什麽?

    薑籬?

    薑籬聽他和盤托出,心中十分複雜,不知說什麽好。

    “殺心梅花……”她蹙眉,“並不能害人性命。”

    “不錯,此毒藥性的確不足以傷及性命,但我沒有想到,你一劍入神之後,跳過自在境,直接突破無極境。”殷雪重歎息了一聲,“越境突破,本就危險至極,而你的靈力又受殺心梅花所擾,才使你突破失敗,斃命蒼嵐。縱然我的本意不是害你性命,但你的確是因我而死。”

    薑籬回想當初,頭疼欲裂。

    怎麽會這樣?

    不對,不對,害她的不是殺心梅花。

    “所以呢?”薑籬忍著頭痛,道,“你讓你兒子跪幹什麽?不是該你跪麽?”

    殷雪重一噎,慘然笑道:“我忝顏求你一事,收這孩子為徒。欠你的賬,我自然會還。這孩子雖是我和戚心竹的孩子,卻從未做過什麽錯事,實屬無辜。這十八年來,我未曾真正教導過他什麽正經的心法劍招,隻給他斬仙飛刀防身,但求他平凡安康。現在你回來了,讓他做你的弟子吧,他根骨不錯,稍加調教,必成大器。薑籬,收了他,將來讓他為你養老,你不虧。”

    這家夥腦子壞了嗎?薑籬不信他不知道戚心竹背叛蒼嵐的事。

    薑籬必定與戚心竹為敵,屆時他讓他兒子如何自處?

    戚飛白握掌成拳,語帶悲意,“爹,你做出那樣的事,我怎麽有臉拜薑前輩為師!”

    “你必須拜!”殷雪重道,“孩子,你父親是個懦夫,你母親是個瘋子。明光宮每天血洗地磚,把磚一塊塊敲開,下麵的土早已被鮮血染紅。諸家早已滿腹不滿,唯你母親胡作非為,不知禍事將近。將來諸家起事,你是你母親唯一的兒子,必受千夫所指,你難道指望你母親護你!飛白,你清醒一點,這十八年來她來看過你幾回,那個瘋子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諸家起事?蕭寧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

    她和蕭宣對視了一眼,在這兒聽到的秘密太多,二人的臉俱是蒼白一片。

    “……大家、大家要反我娘麽?”戚飛白茫然地仰起頭,看他父親,“爹,那你呢?就算我娘不管我,你難道也不管我?”

    殷雪重摸了摸他發頂,“為父要遠行一趟。從今往後,你便跟著你師父吧。你不是做夢都想拜薑籬為師麽,眼下她就在你眼前。你記住,日後你要聽你師父的話,聽你雪時阿叔的話。他二人但凡有一個活著,總不會不管你。”

    戚飛白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心裏越發慌張了起來。

    “薑前輩就算了,可是雪時阿叔我從未見過,憑什麽他管我?”戚飛白抓住他衣袖,“爹你今天好奇怪啊,你別嚇唬我,我不拜師了,我就跟著你。”殷雪重不答,隻看向薑籬。

    “薑籬,我等你一句話。”

    薑籬看他這陣仗,感覺他在托孤。

    他說他要還賬,不會是自殺贖罪吧?薑籬一時間滿頭大汗,她可背不起他的命。

    “殷雪重,我要你的命沒用,”薑籬擺擺手道,“三百年前害死我的也不是你。我肉身不腐不敗,一個小小的殺心梅要不了我薑籬的性命。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你要真覺得欠我,給我點錢,我缺錢。這樣吧,一萬兩黃金,咱們兩清。”

    薑籬暗自掂量,她要得不算多吧?

    有了這筆錢,她就不用天天借住在殷識微那兒了。

    因著黑頭鎮華胥夢裏的事兒,現在她和殷識微在一塊兒很尷尬,不是很想同他住同一個屋簷底下。

    可惡,她怎麽和誰在一起都尷尬?

    殷雪重道:“你問飛白要吧,以後他是你徒兒,他的就是你的。”

    他摸了摸戚飛白的頭,微微一笑,目光前所未有的柔軟。

    戚飛白仿佛看到希望,喚道:“爹……”

    “這包袱背了三百年了,終於可以卸下來了。舊日的罪孽,我今日統統還清。”殷雪重朗聲一笑,“三百年間,無一人敢挑戰戚心竹,今日我便要做頭一人。薑籬,從前人人都說我不如你。而今在你重登巔峰之前,我的聲名必將勝你一頭。”

    話音落點,他化為一道劍光,一頭撞入天穹。戚飛白阻擋不了他一往無前的去意,抓下一片衣袖。少年的呼喚聲被他拋之腦後,劍光掠過殷識微上方屋簷,直直奔向孤劍城。入神境瞬息千裏,眨眼之間他便來到孤劍城。

    孤劍城子弟認得他的金色劍芒,無一個攔路。

    暮雨初歇,夕陽西下,他踩著滿地碎金般的暮色,落在明光宮前。

    “殷雪重,挑戰劍尊!”

    三重沉重的大門次第洞開,孤劍城子弟魚貫而出,鋒利的劍刃指向他。

    戚嬤嬤走了出來,驚疑不定地問道:“島主這是何意?”

    不等殷雪重回話,天際已經凝聚起一片雷電烏雲。暮色被遮蔽,天公好像掩住了臉,天地一下晦暗了起來。

    劍尊的聲音自宮門深處傳出,“殷雪重,你五十歲才達二品,兩百歲晉一品,在洞玄境蹉跎一百年,如今剛剛破入神境而已,亦敢挑戰孤?”

    “比起你們,我自是遠遠不如。”殷雪重閉上眼,輕輕笑道,“可是誰說庸才沒有出頭之日?五年閉關,隻為今朝。今日戰後,天下誰人不識我?”

    男人雙目一睜,聲如洪雷,震天動地——

    “殷雪重鬥膽,請劍尊共赴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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