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身不由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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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識微單手支起身,黑鴉鴉的長發傾瀉而下,若隱若現地遮住白皙的胸膛,恍若白紙上的潑墨。他垂著眼眸,雖然神色淡漠,卻莫名有種無辜的況味。

    “薑籬,強行下榻的是你,撕我衣裳的亦是你。我隻是未有抵抗,何錯之有?”

    的確,他有什麽過錯,他是冰清玉潔的殷家長公子,是她薑籬橫行霸道,逼他就範。

    薑籬胸口憋了一口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殷雪時那個古板的家夥怎能生出如此狡猾的兒子來?她之前還覺得他像殷雪時,現在看來,二人的性子簡直是背道而馳。殷雪時絕對做不出光溜溜勾引薑籬的事!

    薑籬扯過被子,把他嚴嚴實實捂住,問:“殷識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和殷雪時什麽關係?”

    殷識微的眼神深了幾分,“是何關係?”

    這家夥不知道啊,薑籬還以為他多少有些了解。

    薑籬抿了抿唇,道:“我們是仇人。”

    殷識微稠密的眼睫微微一顫,悄悄握了拳,輕輕道:“是麽?”

    “是啊。”薑籬聳聳肩,“你爹最討厭的人就是我了。他要是知道你和我有牽扯,恐怕得氣死。若要知道你要娶我,恐怕得千裏追殺我,哈哈。”

    話說完,殷識微未有回應。二人相對著沉默,隔著融融燭光,他深邃的眸子似乎有些無法言明的哀意。

    薑籬發現自己忽然看不懂他了,他素來喜怒不形於色,這會兒似乎哪裏有些不一樣,可薑籬不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人,看不明白他眸底的情緒。

    半晌,殷識微道:“是他有眼無珠。”

    薑籬:“呃……”

    “殷雪時,”殷識微言語中有深深的厭棄,“無能之輩爾。”

    ……倒也不必這麽說自己老爹吧。薑籬道:“但他是大自在境的老祖啊。”

    “活得夠久罷了。”

    “而且醫術很厲害。”薑籬感歎道,“每一個劍修都希望有一個醫者做搭檔,你爹是所有劍修的夢中情醫。”

    “嗬。”

    薑籬:“……”

    這廝是真的很看不上他爹啊。

    他們兩父子的矛盾,薑籬不想插手,兀自轉身躺在地鋪上,雙手作枕,道:“總而言之,不管你是想報複你爹還是怎麽,你就別打我主意了。蕭寧的良配勞煩你幫忙尋摸,算我欠你一個人情。除了以身相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嗯,睡吧,”頓了頓,薑籬又故意道,“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夢見小白,好想好想他。”

    “小白?”殷識微蹙了眉。

    “就是那個和我夢中雙修的郎君,”薑籬道,“我給他取名叫小白。”

    氣氛詭異地靜默了下來。

    又是半晌,殷識微的聲音遲遲傳來:“睡吧。”

    話音落下,月白色床簾扇子般放了下來,燭火次第熄滅。嚴靜的黑暗籠罩床榻,殷識微在裏頭,像一座默默無語的孤墳。月光透過茜色軟煙羅,白霜般徘徊在榻前。薑籬無聲地看了眼床鋪,莫名其妙覺得他好孤單。仿佛他就這樣一個人,孤單了幾百年。

    可薑籬到底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她自己也是一縷孤魂,不知何處為家。眼下她一心所念俱是報仇雪恨,情愛與她無關,更無緣。她自己都沒有的東西,又如何給別人?她吸了一口氣,閉上眼,靜靜睡去。

    時隔多日,薑籬終於又在夢境裏與小白重逢。

    他依舊是銀色的長發,垂及膝上,朦朧的麵龐仿佛籠罩了一層紗,看不清楚真實的麵容,隻看得清楚他起伏的輪廓,和那雙幽深的銀灰色眼眸。

    一番**之後,薑籬感到經脈又順暢了幾分。

    “謝了,”薑籬拍拍他裸露的肩頭,“你是個好人。”

    男人依舊不言不語,靜靜靠在她身側。薑籬習慣了他不說話,仰起頭眺望懸於她內府的那團白光。比起上次,那團白光好像明亮了幾分,更像是一顆星星了。似乎她功體恢複越多,那顆星子便越明亮。

    薑籬起身打坐,運轉天問九章,靈力運轉一周天,經過那顆星,瀝煉地更加純粹。

    “我要怎麽找到你?”薑籬忽然道,“你甘為爐鼎助我修行,自身損耗不小吧。待我事了,若我還能活著,我會對你負責。”

    男人不說話。

    “又不說話……”薑籬很無奈,“名字,告訴我名字總行吧。”

    空靈清冷的聲音響在耳畔,仿佛泉水在空穀中流淌,是他終於開了口。

    “我姓白。”

    “……”

    好巧,薑籬想,她給他取名叫小白,他就真的姓白。

    “那我就叫你小白吧。”薑籬非常自來熟。

    “……”他道,“好。”

    夢境戛然而止,醒來時,天已大亮,薑籬發現自己挪到了床榻上。拉開床簾,地鋪上躺的變成了殷識微。他已經換了身褻衣,也剛剛醒來,支起身低頭咳嗽了一陣。薑籬蹙眉看了看自己,有些意外自己睡得這般沉,被他交換位置也沒有醒來。

    赤足踩著檀木腳踏下了床,他咳嗽聲未停,臉色比之昨夜更蒼白了幾分。乍一看,好似一個紙紮的人,沒有半點血色。薑籬皺眉看了他一陣,蹲下身摸他的脈。脈搏虛浮,是虧損的脈象。

    “你昨晚做賊去了?”薑籬不理解,“一晚上的工夫,怎的虛了這麽多?”

    他搖搖頭,“無妨。”

    “你再歇歇,”薑籬看他這弱不禁風的模樣,不忍心讓他操勞,“蕭寧那事兒你好些再辦也成,陳家那邊我拖一拖。”

    他點了點頭。

    薑籬扶他上床,看他躺下,幫他掖好被子。收拾停當,薑籬披衣出門,走出門外,又倒退著回來,叮囑道:“好好歇著啊,別做賊了。”

    殷識微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閉上眼,道:“……好。”

    ***

    殷氏客舍之中,簡易搭了一處靈堂。紗幔白廬之下,一副棺木停在那裏。天光在滿地紙錢的地方顯得蒼白,仿佛冰冷的潮水,漫過所有人的心房。蕭寧一身素綢白裙,同蕭宣一起靜悄悄立在門檻邊上。打眼一瞧,立在靈堂中的那個魁梧男人正是韓爭渡。

    蕭寧抿了抿自己黑油油的發髻,又正了正發髻上的白花,低聲叮囑蕭宣在門口等她。本不想帶這小子來的,奈何他二人都寄人籬下,向來形影不離。這裏舉目無親,不帶上他,隻怕他慌張。

    她深吸了一口氣,進門走到韓爭渡跟前。

    “宗主萬安。”她亭亭蹲了個福。

    “你是……”韓爭渡沒認出她來。

    她低垂著臉頰,雙手獻上昨兒他贈給她拭淚的繡帕,“宗主忘了,昨兒我在雪洞裏哭,是您贈帕於我。我已經洗幹淨了,這就還給您。”

    “原來是你。”韓爭渡接了帕子,“一方帕子而已,不必費事送回來。”

    一抹幽靜的香氣飄到鼻尖,原是這繡帕上多了一抹兜婁香。韓爭渡一愣,恍惚記起自己亡妻最愛用兜婁香。這香氣味獨特,清新似雨後青草,卻因香方難得,會調的人不多,他許久未曾聞過了。

    蕭寧還了帕,又取了三根線香,跪在蒲團上給韓如意拜了三拜。

    “聽聞宗主失女,請宗主萬勿太過傷心。”蕭寧輕聲道,“去年若溪花會,我曾見過如意娘子一麵,娘子仙姿,至今難以忘懷。識微公子說,娘子至死亦在提醒他們鎮中危險。娘子這樣的好人,上天定不會虧待她,他日會托生在好人家的。”

    韓爭渡低低歎了一聲,又問:“原來你是如意的舊友。”

    “舊友稱不上的,我豈敢高攀?”蕭寧柔柔一笑,“隻是說來也巧,那日是花會,我與婢女走散,得如意娘子指路。如意娘子說,我與她娘親身形相似,還都喜歡用兜婁香,這才與我多聊了幾句。”

    韓爭渡就著日光看她,她不沾粉黛,麵容明淨,一雙浸了清水似的杏眼熠熠生輝。若隻看麵容,其實與如意的母親相去甚遠,隻是這柔和的神態確實有幾分相似的味道。他看得太認真,她似乎有些羞赧,垂下臉子,露出一截潔白的後頸,似天鵝一般細細一握,脆弱,又招人疼愛。

    “宗主,”蕭寧起身又蹲了個福,聲音蚊呐似的細,“還了帕子,若無他事,我便回去了。”

    韓爭渡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太放肆,她受了驚,忙道:“是我唐突,不知娘子是哪家貴女?”

    女孩兒忽地紅了眼眶,一雙眼盈滿了淚。

    他這才發現她一身素樸,恐怕不是什麽得臉的人家。

    “我是蕭家三女蕭寧,劍尊降罪,如今是戴罪之身。”

    “你是為了此事而哭?”韓爭渡問。

    蕭寧搖了搖頭,“我雖為女子,隻要有手有腳,就算沒有家族倚仗,平日繡些紋樣也能養活自己。是我外祖母攜大表哥登門來求娶,表哥不學無術,動輒打罵姬妾,絕非良配。可……”她淚如雨下,淒聲道,“可我這般浮萍之身,得了外祖之命,又怎敢有違?隻怕嫁過去,也活不過幾日了吧。”

    “原來如此……”韓爭渡沉吟著。

    “宗主,我還有些紋樣沒有做完,便先告退了。”她行了禮,不顧韓爭渡想開口阻攔,轉身離去。

    出了門,蕭宣跟上蕭寧,二人走過長而直的遊廊,蕭寧才敢吐出一口濁氣。一個韓家的老仆在廊下等她,多虧這仆人,她才知道韓爭渡亡妻有何特征。她把自己典當珠釵首飾的銀子給了他,他千恩萬謝,喜滋滋地走了。

    蕭宣很是不解,問道:“三姐,去年若溪花會咱不是一塊兒去的麽?你什麽時候見過如意娘子?”

    “小孩子家家,不要管大人的事。”蕭寧翻了個白眼。

    去年若溪花會,她根本沒有遇見過韓如意。隻是如今人已經死了,不會有人來戳穿她的謊言。

    蕭宣躊躇一陣,又低低地問:“三姐,你不會真的嫁給陳家那個人吧?咱們就不能找識微公子幫幫忙嗎?他那麽好,肯定會幫咱們的。”

    蕭寧絞著帕子,氣道:“幫忙、幫忙,他愛慕的是薑姑娘,憑什麽幫咱們?再糾纏他,不光那該死的陳常紀,旁人也要說我心思不純,勾搭姐夫了。”

    說話間,有個殷家弟子尋摸過來,道:“三姑娘,你怎麽在這兒?識微公子正尋你呢。”

    “走吧。”她拉起弟弟的手,二人一道遠去。

    客舍裏,韓爭渡看向韓如意的棺槨,低聲問道:“如意,是你怕爹爹孤苦,冥冥中派她來與爹爹相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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