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身不由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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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小院,下人說殷識微在書房。蕭寧把門打開,讓蕭宣在門邊候著,自己提裙跨進了門檻。殷識微坐在書案之後,錯金博山爐燃著清淡的香,嫋嫋的煙氣氤氳了他略有些蒼白的麵容。他披著素綢披風,一襲白衣,端坐在那天光裏神仙一般,好似下一刻便要飛升了。

    奇怪,明明好生生在家頤養,怎麽病勢看起來更沉了幾分?蕭寧壓下心裏的疑惑,立在他對麵,和他保持一段距離,端端正正行了個禮,問:“識微公子尋我何事?”

    殷識微開門見山,道:“兩條路。嫁人,修行,選一條。”

    他的話說得直白,蕭寧倒愣了一下,繼而反應過來,問:“這兩條路,何解?”

    “嫁人,殷氏族內揀選子弟,擬定婚約。”殷識微道,“修行,我延請名師,引你入道。”

    門邊靜靜聽著的蕭宣眼睛一亮,喜色浮上臉頰。

    他就知道識微公子不會眼睜睜看著三姐跳火坑。嫁入殷家,自然是極好的。若三姐不願稀裏糊塗嫁人,繼續修行也是很好的選擇。將來自立門戶,不必依賴於殷氏簷下,他們自可自己謀生路。

    屋裏沉默,他看見蕭寧握了握帕子,輕聲問:“是薑姑娘的安排?”

    殷識微點點頭,“她囑意族中為你挑選良配,但我認為,你或許並不想走這一條路。”

    後頭蕭宣小聲道:“姐,選修行吧,咱們倆一起練功。”

    “閉嘴!”蕭寧橫了他一眼。

    蕭宣打了個寒顫,不敢吭聲了。

    他心裏頭惶惶的,忽然有種不安的感覺。

    “多謝識微公子,”蕭寧款款福身,“恕蕭寧無禮,這兩條路,我都不選。”

    殷識微輕輕蹙眉,“終身大事,攸關自身,計較臉麵沒有意義。”

    “你說得對,到我這般境地,有個落腳處便是極好的了,哪還管的上什麽臉麵?”蕭寧搖搖頭,道,“可我不能丟薑姑娘的臉,哪有嫁一個還帶一個的,又不是逛街買豬肉,買一斤送一斤。我若選了嫁入殷家,旁人又該如何說道薑姑娘?更何況外人眼中我們是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丟了臉,便是她丟了臉。”

    她能替薑籬思慮這麽多,殷識微眸裏多了幾分肯定。

    他道:“那便修行。”

    蕭寧又搖頭,“往日蕭家未敗之時,我的先生亦是功法二品的高手。若我能修行,我早個修出個名堂了。說是修行,不過是在殷家拖延時日罷了。三年兩年還好,若是七年八年呢?若我始終成不了器,難道殷家養我一輩子麽?”

    不等殷識微說話,她後退一步,又行了一禮,道:“識微公子,你的好意蕭寧心領了。薑姑娘那邊,勞你幫我替她說,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書房裏靜默了下來,她保持著行禮的姿勢,神色間少了往日的懦弱,多了幾分果敢和堅決。

    殷識微道:“他已三百七十八歲,洞玄境未破,大限將至,非你良配。”

    蕭寧身子一顫,眸色裏多了幾分驚訝。

    她做的事,殷識微都知道。

    “我所求不是良配,”蕭寧一字一句道,“而是走我自己的路。”

    蕭宣聽得稀裏糊塗,茫然看著自己三姐。不嫁入殷氏,也不修行,她還想做什麽?難道嫁給陳家那頭蠢驢麽?而且,誰三百七十八歲,識微公子在說什麽?

    他聽見殷識微淡聲道:“如你所願。”

    爾後蕭寧直起身,掉頭拉住他的手,昂首挺胸出了門。

    這一刻,他覺得他三姐哪裏不一樣了,可是又說不出是哪裏。

    二姐莫名其妙變成了薑姑娘,三姐也變了,隻有他還停留在原地,茫然無措。他像隻惶然的小獸,跟在他姐姐的裙後,生怕三姐也和爹一樣,和爺爺一樣,一下子就泡沫似的消失了。

    ***

    陳家祖孫二人又鬧到了慎思堂,吵著要殷家把蕭寧交給他們。

    “寧兒是我的親外孫女,你們憑什麽扣著她不放!”老太太杵著龍頭拐杖,調子猛地拔高,“哪怕就是鬧到明光宮去,鬧到劍尊駕前,也沒有讓一個孤女不回家的道理!”

    殷源流在後堂來回踱步,頭疼欲裂,又看薑籬吊兒郎當地蹺著二郎腿,他更是來氣。

    這叫什麽事?他好心收留蕭家遺孤,人家外祖家卻鬧到他家裏來,說他居心不良。

    他自己剛死了兒子,本就是傷心欲絕的時候,又來這檔子麻煩事。陳家老太亂嚎亂叫,讓別的賓客瞧見了,他的臉往哪擱?

    “別晃了,”薑籬看得頭暈,“要不我把他們打出去?”

    “你可別。”殷源流忙道,“賓客未走,你要在這裏動刀兵,讓別人看笑話!”

    真是煩人,殷源流一個入神境的宗師,居然搞不定一對祖孫倆。當初他臣服於老劍尊,向薑籬逼婚的時候怎麽不這麽要臉呢?薑籬又道:“你家有沒有什麽適齡的子弟,先編一樁婚,應付應付。”

    殷源流歎了口氣,道:“也罷,隻有這個辦法了。一會兒我出去說,你莫要說話。記住,無論他們說什麽,你都不可動手打人。”“知道了知道了。”薑籬不耐煩地擺擺手。

    殷源流抹了抹臉,換上不怒自威的家主模樣,領著薑籬到了前堂。陳家老太太見了他,一抹臉,瞬時間老淚縱橫。那皺巴巴的核桃臉上涕淚橫流,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天搶地。殷源流原本想用修者的威嚴壓她,見了她這副模樣,胡子顫了顫,威嚴也不管用了,霎時落了下風。

    “殷家主,你可來了。”老太太拉著他的袖子,哭道,“我知道,是我們來得晚了些,勞煩你們照看寧兒這麽久,你們有脾氣也是應該的。可寧兒那孩子畢竟是我的外孫女,我是日思夜想,食不下咽。求求你,讓我看看她吧。”

    她一扭頭,捶打陳常紀,“都怪你個不中用的東西,讓你趕路快些,趕路快些,恁大年紀,禦劍還禦不穩,連我這個老太太都載不了。倘若你能瞬息千裏,還用得著耽擱這些時日麽?”

    陳常紀往地上一跪,哭道:“奶奶,您年紀大了,吹不得風啊。禦劍風大,您哪裏受得住?”

    薑籬在一旁聽著,暗暗咂舌。這陳家是若溪邊上的宗族,若溪與隱川相距也才一二百裏,幾個月的工夫,就算是蝸牛也爬到隱川來了。

    殷源流拉著老太太的手,誠懇說道:“老夫人,不是我不同意你把三姑娘帶走,而是三姑娘已經定了親了,你們晚來了一步。”

    “定親?”陳常紀根本不信,嗤笑道,“怎麽昨兒不說,今兒突然改口?莫不是誆我們呢吧,若是定親,婚書呢,聘禮呢?寧表妹是我親表妹,是我奶奶親外孫女,你們擅自給她定親,不合適吧?”

    完了,殷源流暗暗看了眼薑籬,他們臨時編的瞎話,哪裏來的聘禮和婚書?

    薑籬頭疼,馬上就要擼袖子。

    謊話被識破,不如打了得了。

    殷源流怕她亂來,伸手就要攔。誰知堂外赫赫揚揚來了一群人,都是膀大腰圓的漢子,扛了一擔又一擔箱籠,碼在階下。

    一個老仆捧著婚書,顫顫巍巍地走上前,雙手遞給殷源流,道:“家主,這是給三姑娘的婚書。”

    婚書?薑籬眼睛一亮,伸出頭打量階下,聘禮擺得整整齊齊,統統紮著紅綢子。

    殷識微辦事果然靠譜,這才多久,婚書和聘禮都備好了。

    老仆恭恭敬敬道:“原本不該在這時候遞婚書,畢竟嫡公子大喪,但……”他看了陳家祖孫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聽說有旁人不顧殷家大喪,趕著來求娶三姑娘,我家主人怕慢了一步,便令老奴緊趕慢趕,把聘禮都抬過來了。當然,我們沒有太聲張,還是要以嫡公子為大。家主可以先許個口頭約定,待嫡公子喪期之後,我家主人再與家主細細相商。”

    殷源流滿意地點頭,隻當是殷識微的安排,並不打開婚書來看,免得萬一婚書是一張白紙,被陳家老太瞧去了端倪。他敷衍了聲“好”,隻盼陳家人就此罷休。

    老太太的臉色陰晴不定,暗地裏給陳常紀遞了個眼色。

    陳常紀爬起來,立馬道:“殷家主,這求娶寧表妹的人,莫不是你們殷家自己的子弟吧?”

    殷源流臉色微微沉了幾分,哼道:“長輩說話,輪不到晚輩來插嘴。難道你要說我殷氏五百年門庭,配不上三姑娘?”

    “自然是配得上,”陳常紀陰陽怪氣地笑道,“隻是嫁了一個二姐,又送一個三妹,少不得令天下人笑話。我看你們不如直接一點,幹脆把蕭家兩姐妹都許給你家長公子。姐妹共事一夫,也是樁佳話。”

    “常紀,不可無禮!”老太太斥道。

    她故意等他說完才批斥,分明是故意讓殷源流聽這些醃臢話。

    殷源流氣得不輕,道:“誰給你的膽子,在老夫麵前大放厥詞!來人——”

    老太太連忙道:“小孩兒衝動,一時失言,煩請老家主莫怪。不過,他說得有道理啊。蕭家姐妹同入殷門,天下人如何看殷家?”

    殷源流頭痛不已,她說得不錯,編瞎話歸編瞎話,眼下有了聘禮婚書,婚約便是板上釘釘了。難道殷家還真的要收了蕭寧這丫頭?

    眼看殷源流這老頭躊躇遲疑,薑籬握緊拳頭。

    實在不行……

    忽然,一個清越的聲音自堂外傳來——

    “誰說蕭氏姐妹同入殷門?”

    大家舉目望去,蕭寧牽著蕭宣,娉娉婷婷地跨進了門檻。

    她進了門,先朝殷源流和薑籬行了一禮,又朝陳家老太行了一禮。透亮的光照進軟煙羅窗紗,她纖細的身影筆挺似槍戟,有種不卑不亢的氣度。

    陳常紀眼睛一亮,忽然覺得他這表妹比往日美麗了幾分。從前覺得這種大家閨秀無趣乏味,今日一看,也有些妙趣在其中,他不禁心猿意馬了起來,放軟了聲調,道:“寧表妹,你莫要敷衍我和奶奶了。眼下誰會娶你,也就殷家看在你姐姐的麵子上,允你嫁個旁支子弟吧。”

    蕭寧看見他就犯惡心,哼了一聲,對老仆道:“韓叔,你說,是誰遞來的婚書?”韓叔道:“是我家主人,若溪韓氏宗主,韓爭渡。”

    眾人臉色皆變,陳家祖孫麵麵相覷。

    殷源流偷眼看薑籬,傳音入密問:“這是怎麽回事?”

    薑籬也摸不著頭腦,她壓根不知道韓爭渡是誰。

    若溪韓家的宗主?等等,莫非是韓如意的父親?那他今年年歲幾何?韓家宗主怎會與蕭寧有牽扯?好端端的,他為何突然要求娶蕭寧?薑籬看蕭寧神色,她顯然知道韓家會遞婚書,便壓下心中疑惑,打算等陳家人走了再問清楚。

    殷源流想的卻是另一遭,若是是韓家求娶,事情便好辦了許多。起碼燙手山芋扔給了韓家,不必他殷家出麵。識微心地良善,太過心軟,若是殷家收了蕭寧,必定有損家聲,他怎麽不為家聲考慮考慮……罷了,大概在他眼裏,殷家的家聲和垃圾沒什麽兩樣。

    殷源流撫著胡須,道:“老夫人,韓家是你家的上宗,你陳氏每年都要給韓家交供奉吧?唉,沒想到你孫子和韓宗主都要求娶三姑娘,這事兒我插不上手了,不如你自己去找韓宗主說道說道吧。”

    老太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哪有膽量去找韓爭渡說?韓家不像殷家,殷家離他家幾百裏路,天高皇帝遠,得罪了就得罪了。可若得罪了毗鄰的韓家,人家少不得給他們吃掛落。

    “這……”老太太還想掙紮掙紮,“寧兒尚在孝期,定了親事也要三年後才嫁。這之前,寧兒還是得回我陳家待嫁。”

    三年,足以改變很多事。

    貴人事忙,或許三年後韓爭渡便忘記這個姑娘了呢?

    又或許這三年裏發生什麽意外。陳常紀和她都是年輕人,同一屋簷下,**,實屬正常……

    “誰說韓宗主求娶的是蕭家三姑娘?”蕭寧笑吟吟道,“韓叔,宗主求娶的是誰?”

    韓叔回道:“是殷氏四房的三女,殷家主的侄孫女,殷識音。”

    “殷識音是誰?”陳常紀咕噥。

    是啊,殷源流細想,他也未曾聽過這個名字。殷氏四房的孫輩明明隻有兩個兒郎,怎麽多了個三妹妹?

    “殷識音,”蕭寧款款道,“是我。”

    眾人皆訝然。

    怎麽一晃眼,蕭寧就變成殷家女了?

    尤其是陳家祖孫,二人大眼瞪小眼,臉上的表情被漿糊粘住了似的。

    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蕭寧轉了身,走到殷源流麵前,笑道:“叔祖,侄孫女自幼體弱,久不出門,近幾日才調養得好了些,您莫不是不認得我了吧。”

    她一口一個叔祖,叫得十分親切,好像二人當真是骨血相連的親人。

    殷源流何許人也,立刻回過神來道:“認得認得。瞧你,和你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怎會不認得?好孩子,你同韓家的婚事叔祖同意了。放心,有叔祖在,除了韓爭渡本人親自前來,任誰也別想從殷家手裏帶你走。”

    陳常紀終於明白,蕭寧是給自己換了個身份。成了殷家女,她便不必守孝,可以直接嫁給韓爭渡。陳常紀豈能讓她如願,大聲道:“蕭寧,你當我們都是瞎子麽?你是蕭寧,不是殷識音!這裏的人都能作證,你是蕭家三姑娘,蕭寧!”

    場中一片寂靜,殷源流環顧四周,問:“我問你們,這是我的侄孫女識音娘子,還是蕭家的三姑娘蕭寧?”

    殷家弟子低頭道:“是識音娘子。”

    韓叔同一幫韓家仆人也道:“自然是識音娘子。”

    陳常紀這才發現,這裏裏外外都是他們殷家的人。他餘光瞥見站在一旁的蕭宣,一把把他拽過來,道:“宣兒,你說,那個女人是不是你親姐?”

    蕭宣忡忡望著蕭寧,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若他說了她不是三姐,他就再也沒有三姐了。

    三姐嫁人能帶著他,可殷家姑娘嫁人又憑什麽帶著他?

    二姐死了,三姐要嫁人,那他呢?

    人群中,他與蕭寧四目相對。半晌之後,蕭寧緩緩挪開了眼,似乎無法再迎視他濕潤悲哀的目光。

    薑籬冷了臉,道:“姓陳的,放開蕭宣,否則廢了你的手。”

    陳常紀死死握著蕭宣肩頭,道:“你說啊,宣兒!”

    蕭宣抹了抹淚,斬釘截鐵道:“我三姐突感惡疾,昨夜便去了。大表哥,你糊塗了,那是殷家的識音娘子,不是我三姐。”

    “你!”陳常紀舉手要打。

    斜刺裏飛來一腳,薑籬直接把他踹了出去。他鞠球似的骨碌骨碌滾下階,堂下的韓家人都默默避開一條道兒,任他滾將出去,摔了個狗啃屎。

    陳家老太太慌慌張張追下去。陳常紀哎呦喊疼,又氣急敗壞指著堂裏眾人,炸開嗓門罵殷家上下不要臉。眼下大局已定,陳老太連忙捂他的嘴,不讓他繼續叫罵。

    殷源流揣著雙手立在階上,搖頭道:“老夫人,我殷家以禮相待,你擾亂我兒喪禮不說,你這孫子還試圖毆打我的貴客。殷家知禮,卻也不怕事。辱罵殷家人者,打。來人啊,賜陳郎君二十個板子,送他們祖孫出隱川。”

    聽見要打板子,陳常紀不可置信,“你們敢打我,我可是陳家獨子!”

    兩家相隔甚遠,陳家不怕得罪殷家,殷家自然也不怕得罪陳家。老太太想明白關鍵,追悔莫及,深恨自己過來搶蕭寧。她想要護住陳常紀,終究是子弟人多,把陳常紀從她懷裏搶了去。她被子弟們團團圍住,動彈不得。另有幾個子弟搬來板凳,把陳常紀綁上去,扛來大板子就開打。

    “我是陳家獨子!”他大叫。

    然而這裏根本沒人管他是陳家的獨子還是別的什麽子,板子實打實地落在他背上,一打一條紅色血痕。旁邊的韓家人看熱鬧,露過慎思堂的賓客也遙遙駐足指指點點。

    陳常紀看這麽多人,臉上羞慚,本想忍著,可板子打得太疼,他根本忍不住。慘叫連連,到最後哀聲求饒,殷家子弟鐵麵無私,二十個板子一板不落。二十個板子打完,他脊背上多了無數道紅痕,聲音也喊啞了。

    殷家弟子架著他下山,這回他不再高喊自己是陳家獨子,恨不得變成透明人,誰都看不見他這般不堪的模樣才好。

    到了隱川界外,弟子們撂下陳常紀,禦劍而去。殷家恪守禮數,原本不管送客還是迎客,都會包辦車馬,對於貴客,還會派遣飛舟。這次連馬車都不給一輛,把祖孫二人丟在隱川界外,便不再過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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