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碾花作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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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黑了,像老天爺捂住了麵孔,徒留一輪月盤掛在天心。孤劍城恍若一隻巨大的猛獸,匍匐在銀色的月光裏。風聲好似它低低的吐息,靜謐又危險。

    走夜路不安全,薑籬把岑知絮送到宮城門口。高高的紅牆下,兩個人相對而立,岑知絮挽著薑籬的胳膊,問:“真的不同我一起進去麽?你可以在宮城裏住一晚,和我睡一張床。師尊從不出北辰殿,他不會發現的。”

    薑籬想起殷雪時,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我不要。”

    不知為何薑籬如此抗拒,岑知絮不便勉強,歎了口氣道:“好吧。”她探薑籬的脈搏,道,“功體恢複得不錯,看樣子已有四五成了。我聽說半月之後羅浮洞天將開,姑娘要去麽?”

    薑籬笑了聲,“去,洞天福地是好地方,為何不去?”

    岑知絮眼中有掩飾不住的擔憂,“姑娘是眾矢之的,此去必定艱險莫測。”

    薑籬冷笑,“無妨,不到最後,焉知誰是獵物誰是獵手。”

    左右看看,夜色已深,四下無人,岑知絮緩了一口氣,問:“姑娘功體尚未完全恢複,有幾分把握?”

    這得看有幾個人來找薑籬麻煩。四五成的功體的確太過冒險,不知會有多少老不死的來尋她晦氣。薑籬想了想,取出先前在雲中港錦繡客棧撿回來的乾坤袋,從裏頭取出幾瓶藥丸,道:“你幫我看看,這都是什麽藥,我能吃嗎?”

    岑知絮接過藥瓶,打開嗅了嗅,道:“俱是梳理經脈,凝神靜氣的丹藥,於姑娘有益無害。”

    “正愁沒這玩意兒呢。”薑籬十分高興,“不愧是秦家人,身上果然有好貨,這下不必問殷識微要了。”

    有了這幾瓶藥,這半月好好修煉,興許能再恢複個一成功體。

    岑知絮依然憂心難解。

    再說除了薑籬,沈家那娘子的危機也僅是暫時解除而已。一個月之後,不許嫁娶的禁令過了,她又當如何抵擋蘇家的威勢?岑知絮雖然與她萍水相逢,可兔死狐悲,同為女子,她不得不為沈襲香思慮。

    她不想再看到第二個徐期期。

    ……事情越發難辦了。可她隻是一個未出師的醫者,連羅浮洞天都進不去,她又能如何呢?找薑籬幫忙?薑籬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你在想沈襲香和沈襲煙的事?”薑籬冷不丁問,“她們倆的事我會解決,你不用想了。”

    岑知絮不禁疑惑,“姑娘能怎麽解決?”

    薑籬哼了聲,道:“看蘇家那德行,進了羅浮洞天,十有**會找我茬。其他人找我,我躲。蘇南雁找我,我戰。”

    此話一出,岑知絮頓時明白了,薑籬要和蘇家鬥法。

    修者鬥法,生死一線,更何況蘇南雁是洞玄境大能,薑籬修為才多少,簡直是找死。薑籬和蘇南雁針鋒相對,是有深仇大怨麽?岑知絮正要相勸,薑籬卻拍了拍她肩膀,“不用說了,回吧。”

    “蕭二姑娘……”岑知絮目中含淚。

    “怕什麽?”薑籬桀驁一笑,“輸了,不過是身死道消而已。我已死過一回,他們怕死,我不怕。”

    她轉身離開,背對岑知絮擺了擺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夜色深處走去。岑知絮怔怔望著,她的背影高挑孤絕,仿佛披著料峭的秋寒。去羅浮洞天那幫人就像牌桌上的賭徒,有人身家巨富,有人頗有薄產。

    而薑籬此人,一貧如洗。

    別人賭錢,她賭命。

    岑知絮立在原地,看她消失在茫茫月色裏。

    ***

    殷宅之中,聞荻單手枕著後腦,躺在內院樹杈上。隔了一道牆,有個雙眼迷蒙的仆役正木偶人似的幫他清理茅房。仆役挖了一個棺材大的巨坑,一桶一桶地把茅房裏挖出來的髒東西澆在坑裏。為了方便運送糞便,茅房也被他拆了。

    殷識微要聞荻清理茅房,聞荻怎麽知道如何清理,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埋了它們。

    聞荻手中漂浮著一顆血淋淋的心髒,月光澆在其上,越發顯得它深紅莫測。聞荻掌中湧出靈力,心髒被他煉化為一道血引符咒,隻要在距離師姐三尺之地拿出此符,便能辨別師姐真假。

    蕭梨和師姐那般相似,一定不會有錯。

    前院響起喧鬧之聲。這偌大的殷宅像座清冷的舊墳,隻有她在時才有點人氣。

    盼望已久的女郎回來了,他下了樹,蝴蝶一樣飄向她的寢居。他立在仆役的人群裏,與她擦肩而過,而胸口的符咒,沒有半點反應。

    他的笑容滯在了臉上。

    終究是他想多了。師姐已經死了,毋庸置疑。

    女郎進了屋,大家各自安歇,隻剩下他一人。他麵無表情地丟了符咒,化為一道紅光,飛遁而去。他離去的片刻後,茅房裏的仆役暈倒在地。

    一個時辰後,言歸按著劍急急進了書房,“公子,上回二姑娘帶回來的那人不見了。他不知道怎麽想的,挖坑埋糞,坑挖了,糞沒埋,人就不見了,現在後院臭氣熏天。”

    殷識微:“……”

    “對了,”言歸呈上血引符咒,“下人在後院撿到這個。”

    殷識微接過符咒,目光添了幾分冷淡。

    “要告訴二姑娘他走了麽?”

    燈下的青年沉默不語,神色如寒山般漠然清冷。

    半晌,他道:“不必。”

    ***

    蘇家府宅。

    沈襲煙的屋子被蘇萬乘糟蹋得一團糟,八仙桌碎成兩半,殘骸橫置在地。杌子、博古架、花觚、青瓷瓶碎了滿地。沈襲煙漠然望著這一切,丫鬟抱著她,低聲啜泣。

    蘇萬乘見她又是那副死人臉,心裏就來氣,道:“你以為你妹妹能躲多久?一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到那時,她終歸要進我蘇家的門。你妹妹生得一副好皮囊,原本我還想仔細疼惜她。現在看也不必了,”他勾起沈襲煙的下巴,黝黑的臉陰沉得要滴水,“襲煙,你且看著吧,看著我如何折磨她。”

    沈襲煙緩緩握緊拳頭,眸裏濕潤了幾分。

    蘇萬乘看她要哭,心中有了快意,轉身拂袖而去。

    “夫人,怎麽辦?”丫鬟哭著問,“要不我們去找少爺求求老爺?”

    沈襲煙死寂的眼神忽然又有了神采,對了,她還有一個兒子,她說話不管用,或許蘇萬乘會聽自己唯一的兒子的話。正要忍著傷痛起身,門口的花瓶被誰不小心踢了一腳,骨碌碌滾進屋內。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郎立在門口,怯懦地望著她。

    她柔柔微笑,“昭兒,過來,幫娘一個忙好嗎?”

    從前她從不肯把這等醃臢事放到她兒子麵前,隻怕汙了他視聽。也是為了他,她苦苦忍耐。他是個孩子,本不應管大人這些破事。可現在為了襲香,她也沒辦法了。

    “幫你什麽?”蘇昭問。

    “你去求求你爹,說你不想要襲香姨當你姨娘。”沈襲煙道。

    蘇昭卻搖頭,“不要。”

    沈襲煙一愣,“為什麽?”

    “爹喜歡小姨,您讓他娶不就好了。”蘇昭理所當然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理,將來等我長大了,也要娶一對姐妹伺候我。”

    沈襲煙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她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孩子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昭兒,”沈襲煙心口劇痛,淒聲道,“她和你娘我一樣,姓沈,是你的親小姨!”

    “姓沈又如何?”蘇昭用澄澈柔軟的眼眸望著她,說出的話卻鋼針一樣刺在她心扉,“我姓蘇,你們姓沈的幹我何事?”

    說罷,他做了個鬼臉,小兔似的蹦蹦跳跳地跑了。

    屋裏一片寂靜,月光恍若嚴霜,鋪陳在沈襲煙床前,冷進她的心頭。

    這一刻,心已經痛到麻木。她好像看清楚了一些事情,又好像陷進了走不脫的迷霧裏,找不到方向。

    丫鬟輕輕喚她:“夫人……”

    “夫人……”門口多了一些人。

    是蘇萬乘的姬妾,她們都來了,立在門口望見沈襲煙滿身是傷的模樣,不由得掩麵而泣。她們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裏去,許多人的手臂上都有青紫的淤痕,還有人的臉上敷著藥膏。幾人進了屋,撿起杌子、碎瓷盤、花觚,沉默地收拾一地狼藉。

    “夫人,忍忍吧,”一個姨娘歎氣道,“忍耐,就是咱們女人家的命。”

    “是啊,”另一個姨娘拭了拭淚,“我聽別人說,這輩子受苦,下輩子享福。”

    地上有沈襲煙收藏的經書典籍,被蘇萬乘撕成了碎紙。蘇萬乘嘲諷她,一介閨閣女流,還妄想修道成仙不成?

    蘇萬乘不知道,她的資質本是沈家最出眾的,打小學道法學得比姐姐弟弟都快。然而她父母說女子是客,終歸要嫁出門子,積攢好修為不過給旁人做嫁衣,一應功法丹藥全都緊著沈逐流,逼著她放棄道法,去學女紅刺繡。

    他們說,女子要貞順溫柔,要賢良淑德。原來養成這般柔順的性子,便是為了忍耐半生的苦楚。

    沈襲煙赤腳下了床,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渣,留下血紅色的腳印。大家低聲驚呼,她卻不會疼似的,走到地上,蹲下身,一張一張撿起了自己的典籍。

    撿到最後一張紙,上麵寫著“巫傀咒”。

    她忽然停了動作,雕像一樣凝滯在當場。

    “怎麽了?”有個姨娘過來攙她,“是不是疼?快坐到床上去。您說您下來幹什麽呀?”

    “沒什麽。”她撫摸著殘頁,輕聲道,“我隻是……不想再忍了。”

    ***

    另一邊,荊家宅邸,荊楚鴻艱難地讀著天問九章,上頭的章句詰屈聱牙,連綴在一起,他竟大半章看不懂。他越讀越氣,心想定是蕭梨誆騙了他,拿假貨搪塞他,還賺了他一聲祖奶奶!

    不對,若是假貨,其他拿到天問九章的質子怎麽至今毫無反應?比如秦家,他們肯定把抄本呈給他們老祖了吧?

    他越是細想,額頭的汗就越多。他不願意承認,是他參不透這天問九章。

    參不透的功法,與一張廢紙無異。

    他攥著書卷,額頭青筋暴突。不對,不怪他,隻怪那可恨的女人。是她不曾警告他功法深奧,常人難以參悟。

    隻要他殺了蕭梨,隻要蕭梨死在羅浮洞天,他受辱之事便會被世人慢慢淡忘。不會有人記得蕭梨劍挑荊家道館,也不會有人記得荊家少主曾經跪在她的膝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叫來手下:“回錢塘,問父親多要幾個好手。半月之後便是羅浮洞天,我要把這些賬連本帶利討回來。”

    ***

    雲中港,秦氏。

    秦二高高舉著天問九章抄本,急急走進老祖居住的山堂。高台上,老祖盤腿打坐,胡須飄飄。若非那副枯槁的麵容略有幾分暮氣,簡直如仙人一般。

    他剛一進山堂,抄本便懸浮而起,飄到了老祖的麵前。老祖緩緩睜開眼,書卷嘩啦啦翻開,泛黃的紙張恍若蝶翼,上麵的字兒接連映進他深邃的眼眸。

    “妙啊,妙啊。”他低低慨歎,“原來這就是天問九章。”

    靈力隨著抄本記載的方式重新運轉,走三關十六竅,過天頂,下丹田,他身上原本凝滯的氣息飄蕩起來,瘀滯的舊傷悄然化解。

    “好一個枯木逢春……”他笑容滿麵。

    這一刻,他真好似枯木煥發了生機一般,整個人年輕了許多。

    秦二連忙跪地叩首,“恭喜老祖宗得償所願。既然祖宗已經得到天問九章,就不必去羅浮洞天了吧?”

    他還等著老祖宗把天問九章傳給他呢。

    “去,當然要去。”秦家老祖睜開眼,雙目灼灼猶如星星炭火,“一個天問九章就如此玄妙,焉知那蕭梨還有多少薑籬的傳承?薑籬是叩問天道之人,身上的好東西定然不少。蕭梨得到的法寶、秘籍、靈藥……老夫要統統笑納。”

    秦二小心翼翼道:“老祖宗說得對,蕭梨那兒肯定還有不少寶物。”

    老祖揮揮手,“告訴秦約秦絡,老夫會扮做仆役,隨他們一同入羅浮洞天。眼下還有半月之期,老夫要閉關,你們不要來煩我。”

    說罷,秦二被一陣風送出山堂,大門轟然緊閉,把他關在了門外。

    ***

    孤劍城內外,所有人都在等半月之後。

    薑籬向學宮告假,蘇南雁不準,薑籬沒理她,兀自閉關修煉。有了秦二那裏順來的幾瓶靈藥,再加上她晝夜不停運轉天問九章,功體慢慢恢複到了六成。

    一晃眼,時間猶如鴿子撲剌剌飛過,半月之期悄然而至,羅浮洞天的入口如期降臨孤劍城北山。一道旨意自明光宮飛出,傳遍城內百家。

    “羅浮洞天,先天寶地,不拘門第貴賤,諸子同享仙緣。申時入,越三日可出,長老蘇南雁坐鎮洞天,察核巡視,以防宵小。諸子自行前往,不必謝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