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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種保藏庫是幽影城最具標識性的建築。

    在漫長的時間中,教區逐漸腐朽,變得年久失修,其他建築也或多或少被歲月的痕跡腐蝕。唯有物種保藏庫保存完好,堆滿石板的書架越來越多,存放標本的儲物櫃也逐年增加。

    她喜歡站在物種保藏庫的第一層,抬首仰望從穹頂漏下的灰白天光。霧蒙蒙的光塵在木地板和書架之間遊走,偌大的空間寂靜肅穆,隻能偶爾聽見升降梯木質齒輪轉動的聲音。

    聖戰軍的使命是討伐異教徒,焚毀一切和黃金律法相悖的事物。

    物種保藏庫的存在,本身就很不可思議。

    以薩讚為首的火焰騎士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巨細無遺地記錄保存著幽影地的曆史。

    焚火者和被焚毀的事物其實有著相同的命運。梅瑟莫的聖戰不會被歌頌,不會被銘記。投身於這次遠征的人們被遺忘在曆史的背麵,被遺棄於黃金樹的陰影裏。

    也許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許是出於某種隱晦的贖罪,或是對被遺忘的恐懼——後來瑪莉卡的雕像被絕望的士兵砸毀,金碧輝煌的教區在人們離棄信仰後淪為廢墟,以薩讚為首的火焰騎士們仍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巨細無遺地記錄著幽影地的曆史

    那些堆滿書架的石板、書卷、標本,會在他們的屍骨化為塵埃後繼續長存。但這宏偉矗立的保藏庫同樣會風化腐朽,最終被歲月抹去所有痕跡。

    做這些事有意義嗎?

    薩讚沒有給她答案。

    主君死後,年老的火焰騎士又回到了物種保藏庫。

    他們當年背井離鄉,奔赴戰場,將與黃金樹為敵的文明付之一炬。他們燒毀無數城鎮,拆毀無數祭壇,打贏無數場戰役,讓黃金王朝威名遠揚。

    可後來他們發現,他們追尋的意義不在這些事物之中。

    不在崇高偉大的聖戰裏,亦不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

    將幽影地化作焦土和廢墟後,他們回顧來路,發現周圍盡是虛空。

    「……請不要覺得不甘心,萊拉大人。」

    在最後的最後,他們的所作所為也並非盡是枉然。

    在千年時光的末尾,他們終於做了稍微有意義一點的一件事。

    物種保藏庫的燭火幽幽燃燒,年邁的火焰騎士注視她良久,似乎想說些什麽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辭,於是對方最終隻是移開視線,嗓音嘶啞地開口

    「幽影城今非昔比,可您若願意,這裏永遠都會是您的歸處。」

    ……

    分享記憶隻是一瞬間的事。

    她鬆開手,如同劫後餘生的溺水者,不受控製地大口喘起氣來。

    瑪莉卡同樣站立不穩地晃了晃,抬手抵住太陽穴,微微往後退了一步。

    ——“……媽媽!”

    瘦小的身影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飛快攔到瑪莉卡身前。那孩子身上的帶翼蛇張開翅膀,露出獠牙,朝她發出威嚇的嘶嘶聲。

    可惜他現在身高隻及母親腰間,紅色的帶翼蛇細幼嬌小,不管怎麽虛張聲勢,都無法對敵人產生震懾。

    她恍惚了一下,踉蹌著站起身。

    “……別過來!”年幼的梅瑟莫嘶聲威脅,如同即將張口咬人的蛇。

    那孩子全身肌肉緊繃,似乎深知自己弱小。盡管如此,他仍擺出自己最陰狠的表情,警惕而憤怒地盯著她。

    她捂著傷口站在原地,明明是想笑的。

    她明明那麽高興,大顆大顆的眼淚湧出來時沒有聲音,打濕了她血跡斑斑的臉頰,不斷沿著下頜滑落。

    那孩子臉上的神情由警惕變成了困惑。在他眼中,她估計就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對著自己又哭又笑的怪人。

    他不讓她靠近,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沒事的,梅瑟莫。”瑪莉卡放下手,慢慢睜開眼睛,金色的眼眸悄無聲息地將之前的驚濤駭浪盡數斂藏。

    “她不是我們的敵人。”

    梅瑟莫頓了一下,回頭看向自己的母親。帶翼蛇將自己黑色的小翅膀收了起來。

    瑪莉卡問她“你的訴求是什麽?”

    “……”

    她喘了口氣,枯涸的肺部仿佛有火在燃燒。

    “我……沒有訴求。”

    她忍著痛站直了,望進那雙金色的眼眸。

    “……我隻要他平安。”

    她沒有言明這個人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未來的時代……”瑪莉卡繼續道,“你難道對此毫無期望?”

    聞言,她笑了一下。

    “我可管不了那麽長遠的事。要怎麽做……當然是由你決定。”

    事已經成了。她的指尖已經開始微微變得透明。瑪莉卡好像看出了什麽,對扒在自己身側的孩子開口

    “梅瑟莫。”

    他抬起頭。

    瑪莉卡緩和語氣“你在這裏陪這位客人等著,我去摘點草藥。”

    周圍再次安靜下來。黃金樹的幼苗還沒有抽枝生長,色彩明麗的花海在風中搖曳。

    若是閉上眼睛,那柔和的沙沙聲會讓人覺得自己身處雨中。

    透明的雨水沙沙落下,她站在原地,失去光感的眼睛看到被灰燼淹沒的王城重新露出輪廓,被戰火燒焦的大地重新冒出生機。

    如同退潮的海水,遠方的曆史開始被緩慢重寫。

    刀劍收回鞘中,投石車被拆解。離弦的箭回到起點。艾爾登法環不曾被砸碎,僵持千年的破碎戰爭自然也不曾發生。

    霧澤彌漫的湖水退去,腐爛的花草煥發生機。記載曆史的文字微光閃爍著離開紙麵。

    幽影城的存在被抹去,幽影樹跟著消失不見。遮蔽天光的帷幕被揭去,遍地廢墟被無形的手重建起來,碎裂的磚瓦一一回到原本的位置。

    流放千年的人們,沿著遠征的道路回到了家鄉。

    時間在倒退,她所來自的未來在消失。

    她慢慢蹲下身,將逐漸變得透明的手指藏到袖子裏,張口怔然許久,對年幼的半神說

    “……你平時喜歡做些什麽?”

    他如警惕的幼獸閉口不言。

    “你叫什麽名字?”

    那孩子依然對她充滿敵意。

    她看向散落在他腳邊的花。他摘花摘到一半,察覺到陌生人的氣息,第一時間就趕到了母親身邊。

    “這些花很漂亮。”她聲音柔和,“你打算送給媽媽嗎?”

    好半晌,他才開口“……你哭什麽?”

    眼淚怎麽擦都止不住,她愣了一下,然後又笑了。

    她看向遠方,看向現實之外、正在被緩慢改寫的曆史。

    “因為我也想我的媽媽了。”

    梅瑟莫的表情動搖起來。他似乎有點想安慰她,又惱於自己如此輕易就放下了戒心。

    “不用擔心。”她對他笑,“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聖戰不曾發生,火焰騎士不曾來到過幽影地。讓兩個世界的時空產生交集的裂縫,此刻也正緩慢收攏閉合。

    那是更好的未來,也是兩人不曾相遇的未來。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紅發的半神身後參觀物種保藏庫。

    風聲拂過幽影城的後門,她邁開步子朝他跑去,枯黃的野草在身邊似海浪翻湧。

    「梅瑟莫先生。」她喊他時,有時候他要出神半晌,才會低低地回應一聲。

    壁爐劈啪燃燒,寢殿昏暗靜謐,她靠在他懷裏,聽他閱讀古老的詩集。她坐在鏡前,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指,周圍的侍女們笑著為她戴上頭紗。

    他說她可以反悔,像他這樣被命運詛咒的人,注定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她說她不介意,不管結局如何,她在乎的是擁有過程。

    那些過去隨著曆史的海潮漸漸變淡,逐漸消失,如同夏夜微末的螢火。

    空無一物的黑暗裏,被火燒焦的蛇蜷縮在她懷中,她撫摸著他的鱗片。

    她撫摸著他的鱗片。

    那些熒光在黑暗中閃了閃,光芒熄滅下去。

    被母親拋棄的半神心裏有道無法愈合的傷,包括她在內,不論是誰都無法安慰。

    也許是因為知道這點,所以當時才會吵架吧。

    但是不要緊,這一次,一切都能夠重來。

    除了兩人的相遇,一切都能夠重來。

    “……可以幫我摘一束花嗎?”她放輕聲音,“我很喜歡藍色的花。”

    年幼的半神猶豫了一下,不知怎的答應了。

    色彩明麗的花朵在風中柔和搖曳,但就是沒有藍色的花。她目送著他越走越遠,最終來到巫者村的花海邊緣。

    身體變得好輕,心髒也變得好輕,晚風穿過她透明的身體,天空染上夕陽的光輝。

    藍色的花原來在這裏。年幼的半神不自覺鬆了口氣,摘了一束花,然後轉過身。

    他身後的花海空空蕩蕩,仿佛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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