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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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    淼陽縣,縣衙。
    紀縣丞摸了摸鼓囊囊的袖袋,輕咳一聲正了神色,這才走到知縣內宅外。
    小廚房的廚娘看見他輕輕搖了搖頭,他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這才正正衣冠走到書房門外。
    “大人,下官有事回稟。”
    屋內人沒有拒絕,他方才輕手輕腳地踏進門去。
    書房內的布置很是幽雅,圖書四壁,滿架牙箋、幾席上筆墨縱橫,寶鼎中沉煙馥鬱,上掛瑤琴,下設棋局。兩麵牆上掛著幾幅橫批,題目寫著消夏六詠。靠牆放著一張烏木方桌,兩把烏木靠背椅,其中一把上,正坐著一個人,書卷遮住了他的麵目,隻看到興起時還會用手指在桌上輕點兩下,已然沉醉其中。
    紀縣丞進屋後便一言不發,微弓著身子等他讀完書,半晌,男子終於放下書卷,露出模樣來。
    看樣貌約莫是四十出頭的一個男子,頜下留著短須,穿一身靛藍道袍,氣質儒雅,然鼻尖微勾,顯示出其人極為工於心機。
    他起身,背著手踱步至軒窗外觀賞庭中景色,一邊漫不經心開口:
    “於家那邊呢?有動靜嗎?”
    紀縣丞微微叉手:“不曾,昨日晚些時候還放出了於老爺身體不適,閉門謝客的消息。”
    高知縣從鼻腔裏“哼”了一聲:“先前非要讓我抬舉那女郎中,真出事了跑得倒是比誰都快。”
    “罷了,按規矩來吧。”
    他的意思,就是不計較那牌匾被打爛的事了。
    紀縣丞收了金家遞來的銀票,現下隻覺燙得咬手,磨蹭了半晌還是沒有應聲,高知縣都有些疑惑地朝他望去,他才硬著頭皮開口:
    “那……那牌匾被打爛的事,您就這麽算了?”
    高知縣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會兒,方才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你跟我在這這麽些年,眼皮子是越來越淺了,算了,隻要別太過火,由你去吧。”
    他說的別太過火,意思就是別出人命,到底是跟著他一道來的老部下,多少顧念幾分舊情。
    紀縣丞斂著喜色,恭敬應是。
    ……
    初冬的寒霧,隻要輕輕吸上一口便覺得能夠凍傷人的肺腑。
    益智手裏捧著湯婆子,臂彎裏挽著一件大氅,低聲詢問甘鬆:
    “老爺還是不肯鬆口嗎?”
    甘鬆歎了口氣,接過他手裏的東西:“你也不是不知道,兩位都是倔的。”
    他側頭望了望那個還在文心閣前跪著的身影,隱在茫茫白霧裏,隻看得見雪鬆般挺直的脊梁,“先前那位還遣人來問,說什麽父子倆沒有隔夜仇,現在臉恐怕都笑爛了。”
    “告訴老夫人了嗎?”
    甘鬆搖搖頭,“還沒,太早了,老人家起來受了涼風隻怕要犯病的。”
    益智便不再言語,將大氅輕輕披到跪著的那人肩上,甘鬆也忙把湯婆子塞到於如歆懷裏。
    “公子,起來吧。”益智跟著在他身旁跪下,膝蓋驟然接觸到冰冷的地麵,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不敢想於如歆在這跪了一夜會是什麽感覺,打著寒戰勸:“老爺這是擺明了不想見您,您就是再跪下去也沒用,咱們不如起來,好好想想別的法子。”
    於如歆原本纖長的睫毛上結了薄薄一層霜,呼出的鼻息冒著白煙消散在晨霧裏,臉上的表情是種帶著絕望的空茫:“你們說,她在那裏麵,會不會比我現下的處境還糟糕。”
    甘鬆和益智沉默著不說話。
    於如歆又道:“是我想岔了,她現下,隻怕比我要難受千百倍。”
    甘鬆終於忍不住開口,他其實不明白,於如歆對嘉令這種濃烈的情感由何而來,“公子……她到底哪裏好……竟值得讓你為她做到這般地步……”他喃喃自語,竟是這樣濃烈的情愫,令旁觀者望而生畏。
    於如歆張了張口,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半晌才垂下眼睫:“……我說不出……我隻是覺得,她哪裏都很好。”
    若說當初為她頂撞父親是出於對權威的挑釁,其間夾雜著渴望被愛而不得的怨懟,但那日在隱虎山再遇,她騎著巨獸自幽密叢林而來,是真的走進了他的心底,他從來沒有感受到那樣的渴望,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在因為她的一顰一笑而歡喜,就連現在,隻要預想到她可能會遭受的對待,他就覺得似被萬蟻蝕骨,不得安寧。
    就連現在,他雖然是為求父親出手相救而跪,但何嚐又不是一廂情願地想要替她分擔那加諸在身上的萬般刑罰,他雖沒有和她在同一片土地,但她的痛苦,她歡愉,他都能感受。
    但這還不夠,於如歆憤憤地盯向那處禁閉的院門,她本可以不用遭遇這一切的,隻要有人願意稍稍施以援手,但旋即他又委頓下來,並非任何人都能像他一般盼著她好,就連甘鬆,也不能體會其中滋味。
    於如歆的臉上漫上不正常的酡暈,胸膛忽起忽落,呼吸都變得斷斷續續,他費力地蠕動著蒼白的唇瓣,緊緊抓住益智的衣服,聲音嘶啞:“要是……要是……要是我再有用一些就好了……”要是我再有用一些,要是我權勢滔天,我希望的她好的那個人,就不必被圍困在那小小一方牢籠,我能張開自己的羽翼,替她撐起一片天空……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他漂亮的眼睛裏湧出來,他無力地仰倒在地上,十年年了,他還是毫無長進,曾經隻能縮在櫃子裏看著最愛的人離去,現在也隻能期冀別人對她的一點垂憐。
    於如歆抬起已經被凍得僵硬的手,祈盼地看著益智:“去豫京,尋我阿兄,告訴他……我知錯了……”一股鹹腥的液體自他嘴角湧出,甘鬆驚叫著將它抹去,帕子上沾滿了紅色的血汙,他的周身在不斷發抖,卻強自咽下了那口腥甜:“求他……幫我……救救她……”
    淼陽縣監牢。
    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腳步聲,夾雜著兩聲諂媚卑微的道謝。
    看守的衙役拎著鑰匙,叮鈴叮鈴地走到關押嘉令的牢門前,解開鎖後囑咐兩人:“這人是紀縣丞下令要好好看管的,你們動作快些,莫要被人知曉,牽連於我。”
    花妞娘和陳母連連點頭應是,說話間又遞過去一把桐子:“辛苦您了,不多的玩意兒,您拿去買點酒喝。”
    那衙役不要:“我家祖上也是秀水村出來的,這姑娘是個好大夫,隻可惜被人害了。”他竟反過來安慰兩人,“咱們大人公正廉明,定能還她一個公道,還請小大夫出去了便宜我幾個藥錢。”言罷便擺擺手走了。
    花妞娘和陳母麵麵相覷,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嘉令猶自困在光怪陸離的幻夢中,夢裏她還在手術台上,拿著手術刀,提示生命體征的儀器突然尖銳鳴叫,綠色的手術巾驀然被掀開,露出胡香丈夫那張灰黑而布滿死氣的臉,他坐起身來,與嘉令隔著口罩湊得極近。
    “你為什麽不救我?”他說。
    下一秒,時空回溯,那張死寂的臉變成了陳栓子的,嘉令看著白布緩緩將他的臉蓋上,垂在身側的手被人用力抓住,她轉頭去看,是琴娘。
    她滿臉絕望地質問嘉令:“你為什麽不救他?”
    ……
    “小周大夫?小周大夫?”
    有遙遠的呼喚自耳邊傳來,將嘉令從那場沒有盡頭的噩夢中拯救出來,她睜眼,看見獄中灰暗的景色,和兩張緊張望著她的臉。
    “小周大夫,你沒事吧?”花妞娘關心地湊上前來。
    花妞看著那張關切的麵孔,沉默著搖搖頭。
    陳母見狀從懷裏掏出溫熱的餅子,羞赧地遞過來:“這裏沒啥吃的,剛烙的餡餅,快趁熱吃。”說完便不由分說遞過來,粗硬的繭子硌得嘉令眼眶發酸。
    她接過餡餅,咬了一口,竟是肉餡。
    “嗯,真好吃。”嘉令嘴裏嚼著餅子,臉上露出一個笑來。
    花妞娘和陳母這才鬆了口氣,下一秒就見兩汪晶瑩的液體順著嘉令的臉滑下來,她猶自不知,依然在大口地咬著餅子,一邊喃喃自語著“真好吃。”
    陳母忍不住落下淚來,不難想見嘉令這幾天遭了多大的罪:“慢點吃,啊,慢點吃,還多著呢……”
    花妞娘隔著欄杆摟住她的肩安慰:“別怕啊,別怕,我們大家都在想辦法,一定能救你出來的!”
    嘉令含著餅子嗚咽出聲,聲音在漆黑的地牢傳出去很遠,蕩出淒厲的回聲。
    “嬸子!嬸子!”她用力抓著自己的頭發,將本就淩亂的頭發抓的七零八落,“我害死了人,是我害死了人啊!”嘉令用力地錘著自己的胸口,“是我太自負,假若我當時更小心些,不去那什麽山上,或是發現不對就立馬下山……”她通紅著眼睛看兩人,“寶珠還那麽小,她會不會恨我……”
    陳母和花妞娘不願看她這副模樣,忍著淚意安慰:“怎麽會呢。胡香那口子本就是回春堂沒救了才找得你,你為他差點上山沒了命,這還是寶珠親自告訴我們的,她怎麽會怪你……”
    嘉令抽噎著伏到他們懷裏不住搖頭,花妞娘見狀重重搖了搖她的肩膀:“這真的不是你的錯,回春堂的郭老大夫可以作證,他那病本就是晚了的,是你想法子讓他強留了那麽多時日,他走的時候都在笑呢!”
    嘉令慢慢抬起頭朝她看來,花妞娘又鼓勵地衝她笑了笑,柔聲道:“花妞不也是你治好的,還有栓子,咱們村以後啊,還得靠你呢!”
    汝南郡,距離淼陽縣城五十裏的官道上。
    鳴蟬掀起車簾,探身進來稟報:“大公子,天色已晚,咱們今日還是就地紮營休息嗎?”
    捧著書卷的修長指節微微一頓,披著佛頭青暗花翠竹紋鶴氅的青年抬眸看了看簾幕外露出的天色,輕輕蹙起了眉:
    “現下距離淼陽,還有多遠的路程?”
    “還有大約五十裏路。”鳴蟬低頭,“若是連夜趕路的話,須得三個時辰。”
    “那便走吧,不須紮營了。”於奉懷摸了摸心口,“我這心裏總是跳得慌,總別出什麽事才好。”
    眾人慢走本就是顧慮著車內公子的身體,如今主家發話,距離終點也沒多少路程,大家都提振了精氣,全速趕路,想要盡快回府修整。
    今年的淼陽天氣冷得格外早,甫一踏入境內,便有紛紛點點的細雪飄落,馬匹們都被凍得打起了響鼻,眾人眉間也都覆蓋上了一層霜白。
    既是下了雪,速度便不能太快,以防結冰的地麵讓牲畜扭了蹄子,一行人打著燈籠,下馬慢慢牽著走起來。
    途中於奉懷還掀開簾子看了幾次。
    這頭的人馬小心翼翼,那邊的人卻將馬騎得飛快,“嘚嘚”的馬蹄聲在雪夜中越靠越近,鳴蟬和清風俱都肅了神色,慢慢將身側的刀抽了出來。
    “哎喲——”臨到近前,那一人一馬卻摔了一跤,痛呼聲在寒夜裏傳出去好遠。清風對侍從比了個手勢,提著燈籠慢慢圍了上去。
    “哎喲喂!”益智捂著屁股從地上爬起來,第一時間卻來不及關心自己的傷勢,轉而先查看地上不住掙紮的馬兒。
    那馬兒的後蹄不自然地歪朝一邊,根本無法起身,躺在地上不住嘶鳴,極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淚花。
    “可憐見的。”益智輕輕摸了摸它的鼻子,若是平時,它還有可能被帶回去妥善照顧,但現在益智卻不能帶它上路了,四下無人的官道,它有可能會變成野狼的腹中餐。
    益智逼迫自己起身,不再管身後那頭良善生靈的悲鳴,轉頭欲向漆黑的遠處走去,未料到被昏黃的燭火晃花了眼睛。
    “如歆現下還好嗎?”車內,溫雅如竹的公子聽完益智的消息,先追問了自己胞弟的情況。
    “回大公子,奴來的時候老夫人已經請大夫過府看過了,除了有些受涼,並無大礙。”
    於奉懷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眉目在燭光下溫和清雅:“既如此,你便把如歆的話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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