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堯君素忠責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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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邊所來軍報,竇建德已攻下涑水對岸渡口,兵馬開始渡水。北邊軍報,薑寶誼、李仲文兩部今晨再次對王須達、王君廓、董法律等部發起進攻,戰鬥激烈,但防線仍穩。
    李善道琢磨了下,說道:“獨孤懷恩全軍覆沒的消息,一傳到薑寶誼、李仲文處,可以料見,他倆肯定就會撤兵了。”令蕭裕,說道,“元德,你即刻引騎北上,看看能不能趕在薑、李撤兵前,抄其後路。如能,配合王須達等,盡量將他兩部留在汾陰、桑泉間,候我主力往擊。”
    蕭裕領命,行個軍禮,便奉令從事去也。
    李善道接著下令:“定方,集合你部,趕去蒲阪東渡,將渡口奪占。”
    蘇定方沒太領會李善道這道軍令的用意,問道:“大王,將渡口奪占?”
    “對。李淵勢必不會坐視我軍攻占河東,他一定會再調兵馬來援。不論李淵的第二撥援兵何時會到,總之我軍先將蒲阪渡口占下,有備無患。”
    蘇定方恍然大悟,便亦領命而去。
    ——獨孤懷恩部在蒲阪渡口駐的有兵馬,但兵馬不多,蘇定方一部前往,就足能奪下。
    屈突通不覺讚佩說道:“大王行事,未雨綢繆。太原,是李淵的興起之地,他的確是不會輕易放棄,料之當會再調援兵。蒲阪渡口,確實是先得占據。”
    作為“主公”,就得站得高、看得遠。蒲阪渡口的重要性,屈突通等也都知道,但才打贏獨孤懷恩這一仗,勝利的成果還沒消化,李善道就立刻命令去奪占渡口,如此冷靜,令人佩服。
    卻這拍馬屁,有高明的馬屁,有低端的馬屁。
    像是高延霸,往往都是拍些低端的馬屁,而這屈突通,卻每每馬屁能夠“切中要害”,用忠樸的話語,稱讚出李善道在戰略上的高明地方,總能搔到李善道的癢處,可稱高明之馬屁了。
    李善道摸著短髭,嗬嗬一笑,愈加是拿捏出了輕描淡寫之態,說道:“屈突公,我就說知我者,公也。公所言正是,對李淵來說,太原、河東至關重要。有此一地,他就不但能保關中側翼安穩,且能借此,圖謀中原。是以,薑寶誼、李仲文必然隻是他所遣之第一撥援軍;隨著他反應過來,以及抽調兵馬完成,他的第二撥援軍想來應是不久就會來至。”
    高曦問道:“大王,李淵的第二撥援兵,大王以為會擇誰人為將?兵馬能有多少?”
    李善道稍作沉思,答道:“第一撥援軍,薑寶誼、李仲文兩部,隻是倉促之間,就近調撥的權宜之策,第二撥援軍的主將,李淵必定會精心挑選,既要有資望,可以禦眾,又要知兵堪戰,能為方麵之任,李淵麾下,能當此任者不多,無非就是他的兩個兒子李建成、李世民,或劉文靜。兵馬之數,依我看,或在三萬至五萬之間,畢竟他不可能傾巢而出,關中現北有梁師都,西有薛舉,皆擁強兵,連通突厥,對他的威脅不小,長安亦需重兵防守。”
    原先前世的時候,李善道對李淵建國的過程不太了解,印象中,隻覺得唐軍無往不勝,似乎將才雲集,名將輩出,隨便掂出來一個都威名赫赫。然而,當下李善道對李淵麾下能用之將,則有了個新的認識。從李淵起兵開始,一直到現在,能得被他用為方麵之任,而且自身具備軍事才能者,其實寥寥無幾。如他所指,也就李建成、李世民、劉文靜三人而已。
    李淵之起兵最初,所置三軍,中軍他自統,左右兩軍的主將分是李建成、李世民。起兵第一仗,打西河郡,李建成、李世民一塊兒打的。接著,在潼關阻擊屈突通,李建成、劉文靜打的;經略渭北等地,主要李世民打的。再接著,大仗這塊兒就是去年冬打薛舉了,仍是李世民打的。除了這三人以外,有被李淵用為方麵之任的,便隻有他的從子李孝恭,被派去經略巴蜀,使得三十餘州歸降李淵,——但李孝恭目前仍在巴蜀,用他援河東顯是不行的了。
    至於其他將領,雖各有戰功,但多為輔助之才,難以獨當一麵。
    當然,能夠獨當一麵的將領,原本的時空中也還是有的,比如李靖、徐世績等,可徐世績這個時空中,李密尚未兵敗,他依舊在李密軍中,而李靖尚未嶄露頭角,——最起碼,李善道還沒從細作、康三藏的商隊處聽說過李靖的消息,因此目前李淵所能依重,如他再遣兵來援河東,所能用之方麵之將,按李善道估料,大概依舊不出李建成、李世民、劉文靜三人。
    屈突通以為然,沉吟了下,說道:“李淵用將,非其諸子、宗親不能信之,差大王遠矣。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其之子;李孝恭,其之從子;獨孤懷恩,其之內弟。此外,亦隻有劉文靜以元從之身,兼有智謀,稍得其領兵之用。
    “大王所料甚是,李淵再派援兵的話,主將當是會從李建成、李世民、劉文靜三人中選出。臣聞之,李世民現統兵在隴西,與薛舉對峙;李建成被李淵立為世子,現在長安,輔佐李淵料理軍政,他兩人恐都難分身。如此,也許李淵二撥來援河東之軍的主將,會是劉文靜?”
    李善道也是這個判斷,摸著短髭,他看了看屈突通,笑道:“屈突公,你與劉文靜交過手。此人用兵如何?”
    屈突通並不因為曾在潼關被劉文靜擊敗過,就對劉文靜有所貶低,他如實答道:“劉文靜嚐為李淵使突厥,不辱命,解除了李淵起兵的後顧之憂,其人有合縱連橫之才。臣與他相峙潼關之際,本有擊敗他的機會,反被他突襲得勝,其亦有用兵之略,多權數,於李淵軍中,誠然足為方麵之任。然臣聞之,他自恃元勳,心高氣傲,與同僚關係並不融洽,又其性頗輕躁。
    “李淵若是果用此人為將,臣竊以為,非大王之敵也。”
    李善道摸著短髭,忖思了會兒,展顏一笑,說道:“公既知劉文靜之能,則若李淵真以他為將,再援河東,到時,公知己知彼,抵禦之任,就多賴於公了!”
    屈突通恭恭敬敬地答道:“大王放心,臣定竭力,佐大王使劉文靜不得入河東半步!”
    李善道舉目,望了望南邊的蒲阪城,不再說這個話題,說道:“獨孤懷恩部為我全殲,這蒲阪城,已是我囊中之物。可我這個人,最是不好殺傷,不好打仗,若能不動刀兵就得此城,自是最好。屈突公,堯君素是你舊將,今日休整一天,明日敢就勞公為我勸降堯君素,可好?”
    屈突通應道:“敢不領命!”
    入夜前,戰場打掃幹淨,各部漢軍入駐唐軍營地。
    是夜,休整了一晚。
    並在夜間,兩道軍報先後呈送到李善道帳中。一道是蘇定方派人呈來,已經占下了蒲阪東渡。一道是王須達、蕭裕遣軍吏呈來,蕭裕部未能抄住薑寶誼、李仲文兩部後路,薑、李知了獨孤懷恩大敗,停下進攻,轉往北撤,向著汾陰方向去了,王須達等追擊了十餘裏,斬獲千餘。
    第二天上午,竇建德部悉數渡過了涑水,在竇建德的率領下,到了營外與李善道部會合。
    ……
    “竇公,辛苦諸位了。涑水對岸這仗打得不錯。”李善道看完竇建德呈上的戰果匯報,笑道。
    竇建德說道:“不過千餘唐兵,微末之勞,何能與大王一舉殲滅獨孤懷恩主力相比!”
    打獨孤懷恩這一仗,李善道數用計謀,成功地將獨孤懷恩部從營中調了出來,兩線作戰,一邊阻擊薑寶誼、李仲文部,一邊全力攻擊獨孤懷恩部,兩戰兩勝,從而盡殲其部。事後複盤來看,此戰李善道確是打得不錯。竇建德的這句謙虛、讚揚,是他的心裏話。
    李善道擺擺手,不以為意,笑道:“換了竇公來打,獨孤懷恩一樣被殲滅,何足一提。”
    竇建德心頭一跳,連忙下拜,恭恭敬敬地說道:“臣碌碌庸才,不足為用,但願大王威加海內,垂名竹帛,建德得效其尺寸,其餘不足為矣。”
    李善道本來就沒把殲滅獨孤懷恩部當回事,“換了竇公來打”也是他的實話,隻沒料到,一句無心之言,聽到竇建德這個降臣耳中,卻會使竇建德心驚肉跳,他怔了怔,哈哈一笑,下到帳中,將竇建德扶起,親熱地說道:“竇公,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還不了解麽?你我君臣間的尋常言語,公勿多心。獨孤懷恩無能之輩,勝他一仗,原是不足多言。”
    頓了下,看向跟著竇建德進帳的王伏寶、高雅賢等將,又笑道,“涑水對岸這仗,君等俱有功勞。今日會後,賞賜我就會頒下。孤獨懷恩雖滅,河東諸郡,我才得有二分,望君等再接再勵。且待河東諸郡俱下,論以君等功勞,另有賞賜。隻要有功,高官厚爵,我何吝之!”
    王伏寶、高雅賢等將皆拜在地,應道:“願施犬馬之力,從大王征討!”
    “都起來,都起來吧。”李善道握住竇建德的手,送他到胡坐落座,自到主位重坐,等王伏寶、高雅賢諸將也都回坐,摸了摸短髭,說道,“蒲阪城,係河東之要地,扼關中與河東來往之咽喉。我軍須當盡快將此城得之。昨天,我已與屈突公說過,今天勞他勸降堯君素。諸位,堯君素若降,便就罷了;他若不降,我意三兩日內,我軍就攻打蒲阪!公等何意?”
    一人離坐起身,說道:“大王,臣前已獻策,願為大王招降蒲阪城中的守將、守吏。臣敢請今日就到城外,與屈突公一起,向城內將、吏,曉喻利害,示以形勢,促使彼輩獻城。”
    說話之人,是呂崇茂。
    李善道笑道:“涑水對岸這仗,我剛看功勞簿,呂公也立下了很大功勞。好,今日招降,就勞公與屈突公共往招降,如能招降得成,公又立大功一樁。”
    時已近午,呂崇茂急著立功,飯也不吃了,當即就請求往招城內。他這般積極,屈突通沒甚可說,亦便請令。早一日能得蒲阪,就能早一日用兵別郡,李善道自是無不允之理。
    就屈突通、呂崇茂兩人,暫辭出帳,往蒲阪城下招降。
    屈突通隻帶了數十騎隨從,呂崇茂點了數百弓手。
    ……
    到至蒲阪城東。
    護城河外,屈突通令從騎朝城內喊叫,請堯君素一見。
    堯君素就在城樓,聞得城外喊聲,起身到扶欄處,向前張望,一眼看見了騎在馬上的屈突通。
    昔在屈突通帳下時,堯君素深得屈突通的信賴,要不然,屈突通也不會留他守蒲阪。
    兩個人雖是上下級,意氣相投,感情挺好。
    卻見屈突通須發花白,未著鎧甲,布衣策馬,不知為何,驀然傷感浮上堯君素心頭,——有故人相見的原因,也許還有困守孤城數月的壓力導致,亦也許還有這午時陽光溫暖之故,頓時間,情難自已,兩行滾燙的熱淚落下。他強抑情緒,沉聲問道:“屈突公,來此何意?”
    屈突通六旬之齡了,以往在軍中時,宿以忠臣自居,如今卻降了李善道,臉麵上不免慚愧,又見堯君素神色憔悴,比以前瘦了很多,衣袍髒汙,顯然是數月守城艱苦,慚愧之餘,想起與堯君素往日的情誼,複生酸楚,不覺也是淚下,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他張了幾張嘴,才出聲說道:“非我屈突通不忠,實乃大勢已去。義旗所指,莫不響應。我知卿忠義,事勢如此,人力難挽。為卿富貴計,不如降了吧。漢王寬厚,必不虧待於卿。”
    日頭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扶欄眺之,西邊大河、南邊涑水,河水如帶,數月固守,城內雖已殘破,四外野間,鬱鬱蔥蔥,鳥飛兔奔,正是初夏的好時節。堯君素望著城外故人,抓緊了扶欄,欲言又止,他不想惡言相向,可身邊王行本等將受他與屈突通感染,也都是歔欷流涕,哽咽之聲此起彼伏,為堅定將士們的守城決心,他不能不表達自己的堅定立場。
    於是,他擦掉眼淚,緊握扶欄,深吸一口氣,擲地有聲地說道:“公當爪牙之寄,為國大臣,主上委公以關中,代王付公以社稷,國祚隆替,懸之於公。奈何不思報效,以至於此!縱不能遠慚主上,公所乘馬,即代王所賜也,公何麵目乘之哉!”
    屈突通羞慚至極,堯君素雖舊為其將,今聞其忠壯此語,望其身形,恍然隻覺城樓上的堯君素高大巍峨,倒似是襯出了城下的他的渺小不堪,勉強說道:“籲!君素,我力屈而來。”
    “吾方今力猶未屈,何用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