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分取平遙意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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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突通羞慚萬分,還有勸降的話沒說,但是已無顏開口。
他低下了頭,雙手緊握,百感交集,老臉上慚愧與無奈交織,抬起頭來,再望了望城樓上衣袍飄揚的堯君素,眼中閃過複雜的敬意,終於長歎了聲,勒馬轉走,還營而去。
呂崇茂見屈突通勸降無果,反而自慚退走,暗自嗤笑,便高聲大氣,朝著城樓叫道:“堯將軍,怎生這般固執?你說你尚未力屈,你可知曉,昏主已死?昏主都死了,你不力屈為誰人?還守此城何益?漢王既定河北,今親麾十萬大軍,與定楊可汗共平河東,一戰而殲獨孤懷恩,其勢如破竹,河東之地遲早為漢王囊中物。將軍若降,不失封侯之位,何苦執迷不悟,負隅頑抗?隻你一城,你又守得幾時?且將軍不顧城中將士麽?漢王軍令,降則生,抗則盡屠!”
別的恫嚇之辭尚且罷了,“昏主已死”此話道出,城上的堯君素、王行本等悉皆變色。
堯君素抓著扶欄的手,猛然收緊,臉色蒼白,雙目圓睜,心中劇震,說道:“你說甚麽?”
“俺料你就尚不知昏主已死!”呂崇茂冷笑一聲,聲如洪鍾,說道,“上個月,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叛亂,昏主已被他兄弟所害。並及隨昏主在江都的子孫、宗室,盡被殺之。堯將軍、王將軍、諸位將軍、諸位城中將士,試若昏主不死,爾等守城,雖然愚鈍,也許還會博得個忠臣之名。可於今昏主已死,隋室已亡,天下大勢已定,君等又何自苦,身取禍敗?”
觀呂崇茂言辭神色,加上有“宇文化及兄弟叛亂”這等細節,楊廣已死這事兒不像是假,堯君素實已信了,登時心如刀絞,眼前一黑,險些栽倒,然他是一城之膽,不可失態,乃強撐著站穩,深吸一口氣,顫聲說道:“賊子!休得胡言,亂我軍心!”喝令左右將校,“射箭!”
呂崇茂望見得王行本等將各驚駭慌亂,哈哈大笑,撥馬避開城上的箭矢,亦令左右從將:“箭!”
從他來的弓手數百,對準城上,亂箭齊射。
連著射了三撥箭矢。
這箭矢,不是為殺傷而射,箭上皆綁有箭書,其中內容所寫,都是言隋室已亡,勸降之詞。連著三撥箭,千餘封箭書射到了城頭。早有軍吏拾得,趕忙呈給堯君素。
堯君素顫抖著手接過,一目十行,字字如刀,心神俱裂,然仍強作鎮定,吩咐說道:“傳令下去,一律收集焚毀,擅傳者斬!”言罷,轉身踉蹌步入城樓,背影透出無盡悲涼與堅毅。
王行本等將扶著他,一同回到望樓內。
扶著堯君素坐下,王行本等偷覷其神情,見他目光渙散,麵現哀戚,下意識地緊握著箭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諸將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沒人作聲。
沉默的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唯有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氣中回蕩,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王行本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低聲說道:“明府,事已至此,或該考慮將士安危。”
堯君素仿佛被驚醒了似的,緩緩抬頭,沉默了片刻,說道:“宇文化及深得陛下信用,陛下為太子時,他領千牛,出入臥內,數以受納貨賄,再三免官,而因陛下寵信,屢次複職。陛下待他厚之甚矣,他怎會謀逆悖亂?此必呂崇茂哄我之計,欲亂我軍心!公等切勿輕信。”
王行本等將麵麵相覷,心中雖疑,不敢再言。
堯君素環顧諸將,提起了精神,說道:“我等雖處逆境,然忠義之心不可移!吾輩身為人臣,食君之祿,自應以死報效,焉能言降?當堅守城池,誓死效忠,以待天時。望公等與我齊心協力,共抗逆賊,勿為謠言所惑,動搖軍心。吾等若能堅守,必能迎來轉機,不負陛下厚恩。”
王行本等將無話可說,隻得應諾。
堯君素收拾好了情緒,按住王行本的胳臂,站將起身,挺直腰板,望向城外回往營中的呂崇茂等,決絕之色浮於其麵,下令說道:“各部嚴陣以待,不得有絲毫懈怠。我與公等同生死,誓守此城。賊兵雖眾,我城堅糧足,不足畏懼!其若來犯,盼公等奮力迎擊,勿墮我軍威!”
他一一地看過王行本等,激勵說道,“公等忠義,天日可見!願與公等千秋之下,青史之上,名為今人知,行為後世敬,方不壞吾等六尺之軀,大好男兒!”
王行本等將拜倒在地,應道:“願從明公之命,誓死守城,不壞聲名。”
堯君素望向城東、城北的原本唐軍營地,現在的漢軍營地,隻見營中人影攢動,營外成群的民夫正在趕製攻城器具,顯是勸降不成之後,漢軍就要對蒲阪城展開進攻。這城,他知道,恐怕是守不住了,但投降?他絕無這個打算。仿佛楊廣的相貌,浮現在漢軍的營地上空,其威嚴的麵容與昔日對他的信任交織,令他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壯,化作他不肯屈服的力量。
千餘封箭書,怎可能盡數收毀?
一夜之間,呂崇茂所射到城頭的箭書內容,傳遍了守卒軍中。
識字的還好些,知道箭書所言,不識字的,聽別人轉言,再往外傳,不免誇大。傳來傳去,傳到末了,竟成不僅楊廣已死,長安、洛陽也都已被攻陷,甚至說李淵、李密、李善道俱已稱帝,李善道此次率來攻打河東的兵馬達百萬眾,河東諸郡除了蒲阪,亦已盡陷,軍心大亂。
望樓中向堯君素表過態的諸將,無不驚亂焦慮,三三兩兩,私下串聯。
郡府、縣寺的吏員們,特別是識得呂崇茂的,亦悄悄相聚,竊竊私語。
……
“大王,臣箭書射到城中,城內守卒、吏民,現必已是大亂!敢問大王,何時攻城?”射了箭書後的次日,也就是城中謠言四起的時候,呂崇茂積極地在帳中向李善道請示。
李善道笑道:“攻城的器具還沒製好,尚需兩日,再等兩日,攻城不遲。”
“也好。再等兩天,料城內會更加慌亂,至時我軍再攻,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呂崇茂點了點頭,旋即又說道,“敢請大王,兩日後攻城,臣願領本部先攻,為大王效犬馬之勞。”
城中守卒人心惶惶,謠言如瘟疫般蔓延,士氣可想而知,定然一天低過一天。這蒲阪城盡管堅城,兩天後攻之,攻下應當不難。呂崇茂請令先攻,係是欲爭打下蒲阪的頭功。
一個合格的主將,需要不分親疏遠近,公平地給部將立功的機會,而且蒲阪守軍的士氣之所以大落,也有呂崇茂的功勞,李善道沒有拒絕他,允諾說道:“兩日後攻城,就勞將軍先攻!”
呂崇茂大喜,辭拜而出,便趕緊去準備攻城事宜,調度兵馬,檢查器械,以保馬到功成。
蒲阪城,按目前的態勢看,兩天後攻城,城破已成定局,不需要再過多的考慮。呂崇茂離開後,李善道拈起案頭的幾道最新軍報,心思轉到了其它戰線的狀況上。
……
軍報分別是蒲阪渡口、絳郡、劉黑闥部、劉武周部的情況。
蒲阪渡口方麵,蘇定方昨天上午,在竇建德渡涑水前後,呈來了急報:對岸的蒲阪西渡,開來了一支唐兵,約數千眾,打著的是王長諧的將旗。蒲阪西渡,蘇定方還沒來得及遣兵去占,但東渡已被蘇定方牢牢占住,卻最起碼短時內,不必擔憂唐軍經蒲阪而入河東。
昨天看到這道軍報時,李善道不由慶幸,還好他在殲滅獨孤懷恩部後,沒有被勝利衝昏頭腦,保持了清醒,第一時間遣蘇定方部去奪占蒲阪東渡。要不然,唐軍一旦渡河,搶先占據東渡,就算王長諧部兵馬不多,可能不敢來戰,但唐軍的後續兵馬必然接踵而至,局勢就更複雜了。
絳郡方麵,黃君漢部昨天下午的軍報,攻下了聞喜縣城,打算休整兩日,再北上攻正平縣。
正平在汾水的北岸,南為汾水,北是九原山,易守難攻,另外正平是絳郡的郡治,守卒也多,有兩三千兵,攻取難度較大。黃君漢部不知能不能盡快的將此縣攻下。李善道給了他一道回令,令他若能迅速攻克正平,就將之攻下;若不能,就暫緩,可先攻稷山、曲沃、翼城等縣。
劉黑闥部則傳來捷報。
由釜口陘進入上黨郡後,因李善道給了劉黑闥便宜從事的權力,劉黑闥大膽用兵,先集中全力,日夜攻城不歇,兩日內就攻下了出釜口陘後的第一個上黨郡轄縣涉縣,隨之卷趨南下,渡過清漳水,過黎城不打,又渡濁漳水,佯攻潞城,而使宋金剛伏兵於上黨到潞城之間。
李淵所任的潞州刺史郭子武果然上當,既被劉黑闥兩日攻陷涉縣的猛銳震驚,亦被劉黑闥用兵之速弄得慌張,同時,因為黎城,劉黑闥沒打,他又認為劉黑闥是輕軍深入,再兼以潞城是上黨的北邊屏障,不可有失,遂領兵北援,被宋金剛殺了個大敗,斬首千餘,俘獲甚眾。
接著,趁此之勝,劉黑闥撤圍潞城,直取上黨,已將上黨攻撥。
上黨縣是上黨郡的郡治。上黨郡有縣十個,但最要緊的就是上黨縣。劉黑闥的這番用兵,可謂直搗黃龍,上黨縣一得,上黨全郡震動,其餘各縣守軍士氣大挫,且形成群蛇無首之勢,能夠料想得到,劉黑闥、宋金剛底下來,很快便能逐一攻克其餘各縣。
劉黑闥、宋金剛都具備出色的用兵才能,他兩人聯手,更是如虎添翼。
李善道給他倆回了軍令,命令他兩人勿以一城一地為得失,上黨郡餘下之諸縣,沒有必要打的,可以先不打,現在他倆的第一要務是將上黨郡守卒的有生力量盡量消滅,其次是控製要道,打通上黨郡到西邊西河、臨汾兩郡和北邊太原郡的交通線,再之後,便等李善道的進一步軍令,——隨著局勢的變化,看看是北進太原,還是西到西河、臨汾,與李善道會師。
劉武周部方麵,其部在打下了榆次後,南下到太穀、祁縣等地,截止昨天為止,太穀、祁縣兩縣皆已被其得之。太穀是攻下來的,祁縣是投降獻城的。得此兩縣之後,劉武周兵分三路,一路為黃子英部,西渡汾水,往攻文水縣;一部為尉遲敬德、尋相部,接著南下,入了西河郡,開始攻打平遙;一路為其自率主力,北還晉陽,察其態勢,是將要對晉陽展開圍攻了。
卻這劉武周的軍報,是適才屈突通、呂崇茂在蒲阪城外勸降堯君素時收到的。
又將這道軍報略看了看,李善道沉吟稍頃,顧與屈突通等說道:“榆次、太穀、祁縣等晉陽周邊之縣,劉武周盡已得據。外圍已被掃清,晉陽城內,現必惶恐。其城雖堅,守卒雖眾,但士氣已沮,李元吉孺子荒唐,又無外援,若劉武周再施以圍困,晉陽城破隻在旦夕。
“此且罷了,卻這劉武周,當此之際,不以全軍還攻晉陽,而分出了兩路兵馬,一西取文水,一南至西河,取平遙,他的意圖相當明顯,分明是為趕在我軍北上前,先搶下西河郡,和打開西入離石郡的通道。……屈突公,你了解河東的情勢,你覺得西河郡,劉武周好占取麽?”
昨天勸降堯君素不成,反被堯君素大義凜然的責備羞慚不已,屈突通的心情今日還沒恢複,然李善道有詢問,他克製住情緒,盡心盡力地思索了多時,回答說道:“啟稟大王,西河郡北控太原郡,南扼臨汾郡,境內依山傍水,雀鼠穀險要之所,論以地勢,此郡不易取之。
“李淵所任之西河守將張綸,是李淵起兵時的故將,於李淵攻下西河,兵向蒲阪時,嚐以通議大夫,受命率偏師,攻略西河郡西、河東郡北的離石、龍泉、文成諸郡,及羈縻稽胡,因功得被李淵拜為西河公。此人有用兵之能,亦非獨孤懷恩、郭子武諸輩可比。
“以臣估料,即便劉武周可以打下晉陽,西河郡,他恐怕是難以短時間內占取。”
稽胡,是匈奴別種,北朝時期遷徙到了河東地界的離石以西與關中地界的安定以東之間的山穀中,和漢人交雜相居。北魏時期,其部中一個叫劉蠡升的酋率,曾自稱天子,建立過短暫的政權,後被高歡所滅。但其種,在這一帶繁衍至今,種落繁熾,生口不少。
提起稽胡,李善道想起了一人,於帳中陪坐諸人中找到張懷吉,問道:“道長,劉季真處,你與他取得聯係麽?”
張懷吉前被留在了河內,這次跟著大軍一起來到了河東,趕忙起身,應道:“回大王的話,臣派了兩撥人手,往離石尋劉季真,但見到的都是他的部屬,尚未與他取得直接聯係。”
“再派人去,這件事,道長,你要抓緊辦。”
張懷吉恭謹應諾。
目光再次落在有關劉武周部的這道情報上,李善道撫摸著短髭,忽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