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河山壯盛天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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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少年名叫李道玄,年才十四五,其父李贄,與李淵是從兄弟,他乃李淵之再從子,與李世民是堂兄弟的關係。此次跟隨李世民來援河東的唐軍諸將中,另外還有個李道宗,李道宗和李淵、李世民的親戚關係,與李道玄一樣,亦是李道宗之父李韶與李淵是從兄弟。
    卻這李淵家族,雖然同出一脈,都是李虎的後裔,但信仰不同,有的分支受儒家影響比較深,像李淵家,幾個兒子的名字就與儒家思想有關,而有些分支受當下盛行之佛道影響較深,故子孫起名,就多與佛道有關,比如李神通,又再比如就是李道宗、李道玄。——當然,也不是說名與儒家有關的,就不信佛道,隻是色彩不如李神通等這些支脈濃厚罷了,便如李建成,小字毗沙門,毗沙門是佛教的護法之神,即北方多聞天王,四大天王之一。且無須多言。
    李道宗比李道玄的年齡大些,隻比李世民小一歲,今年虛歲十九了。他堂兄弟兩人,或與李世民年齡相當,或至少相差不大,因與李世民的關係都很親近,特別李道玄,對李世民最是崇拜。也正因此,不論日常的衣著打扮,包括言行做派,李道玄都盡力模仿李世民。
    不多時,李道玄馳馬還回,帶來了一位四十多歲的文臣。
    這人就是陳叔達。
    陳叔達是南陳後主陳叔寶的十七弟,甚得楊廣寵愛的貴人陳婤是他的姐妹。入隋以後,如前文所述,南陳宗室百餘人,先是在楊堅時期,盡被安置在隴右、河西諸州,不予使用,後既因陳婤得寵,也因楊廣製衡關隴貴族之故,陳氏子弟乃盡得委用,由是並為守宰,遍於天下。現在李善道帳下的陳君範是在那時得到的任用,出為溫縣令;陳叔達也是在那時得到的啟用,先被拜為內史舍人,繼外放絳郡通守。——陳叔達與陳君範是曾叔祖與曾侄孫的關係。
    卻這陳叔達容止出眾,頗有才學,十餘歲時便能即興賦詩,援筆立成。李淵起兵以後,他盡管說來是楊廣的外戚,自身亦是因楊廣的恩典,才時任絳郡通守,可對楊廣並無甚忠心,見天下大勢已去,便獻絳郡,歸附了李淵。李淵敬其出身,喜其文采,對他頗為重用,在稱大丞相以後,辟除他為大丞相府主簿,封漢東郡公,與大丞相府記室溫大雅一同執掌機密,參與起草軍書、赦令。這次李世民來救河東,因為陳叔達之前是絳郡通守,因特命他隨行參佐。
    盡管已經四十多,快五十歲的年紀,陳叔達依舊風姿綽約,隻見他到了李世民馬前,躬身行禮,舉止行動之間,端得是風采明瞻,舉動方雅,不愧是世代高貴,南陳宗室之後。
    李世民下馬來,攙扶起他,笑道:“陳公,自出長安,連日行軍,路上暑熱,可還適應?”
    陳叔達從小在江南長大,南陳亡後,被遷到長安,才開始接觸長安話,學了這二三十年,長安官話是學會了,但娘胎裏帶出來的江南吳語卻仍尚存,長安官話到了他的嘴裏,竟是帶出了幾分江南煙雨的韻味,——就是李世民也不得不承認,聽他的官話,比正宗的長安人說的好似還動聽幾分,他微笑答道:“多謝殿下的關心,臣雖蒲柳之身,些許暑熱,尚堪耐受。”
    “請公來見,是為一事。公故為絳郡通守,熟知絳郡等地。新得軍報,李善道才攻下了臨汾縣城。我想問問公,絳郡、臨汾郡的士吏,有無可用者?”李世民立在道邊,詢問說道。
    臨汾郡與絳郡接壤,陳叔達在絳郡當了多年的通守,不僅熟悉絳郡人情,臨汾郡的人情也熟。
    不過,仍如前所述,臨汾郡是柴紹的家鄉,臨汾郡的豪強大姓,其實柴紹也很熟悉,並且互相間的交往,比陳叔達與他們的交往肯定更深。故而李世民的此問,陳叔達一聽之下,卻就明白其意,問的雖是“士吏”,主要問他的,實際上必是在問“郡縣吏員”。
    陳叔達略作沉吟,回答說道:“絳郡、臨汾郡郡府、各縣的大吏,無不心向丞相,慕丞相之德威,今兩郡雖陷,聞之兩郡郡縣吏降李賊善道者頗多,但仆可以斷言,彼等之降,迫不得已耳。一俟我王師開到,進戰有利,彼等自就會撥亂反正,簞食壺漿,以迎殿下矣。”
    這話說了跟沒說一個樣,李世民略微失望,但沒有表現出來,知道再問陳叔達,定也問不出什麽了,便不再多問,笑道:“我大軍到後,收複絳郡之日,尚需多賴公為我安撫士心。”
    陳叔達恭聲應道:“仆敢不竭忠盡力,為殿下效勞。”
    “阿稚,送陳公還輜車。”李世民呼李道玄的小名,吩咐說道。
    李道玄依舊是大聲應諾,精神滿滿的,送陳叔達回後頭的車隊。
    房玄齡察覺出了李世民從容自若的神態之下,隱含的憂慮。
    怎能不憂慮?
    雖說河東的確不能丟失,非救不可,李世民對救下河東也的確有信心。
    可河東的局麵,因為李元吉的棄太原而走,繼又阻止李孝基等不能用李靖之議,長達十餘日駐兵不動,浪費了大量關鍵時刻的寶貴時間,而發展到現在,已是極其糜爛,棘手不已。
    一則局麵已經大不利於唐軍,二則劉武周尚且罷了,粗疏之輩,所以能占據河東北部,無非借突厥之勢,不算強敵,但李善道抗衡李密、吞並竇建德、降服魏刀兒、宋金剛、羅藝、高開道等,席卷河北,所向皆克,威名赫赫,所要麵臨的對手且還是個勁敵。
    兩者相合,李世民肩膀上的壓力很大。
    這場仗怎麽打,才能打贏?進戰的方略盡管在出兵前就已定下,可實行起來,能否得成?尚且是未知數。又若一旦既定之方略不能得用,底下來則需怎樣的隨機應變?更現下不能知!此外,另有最要命的是,關中的形勢目前猶不安穩,又如果在河東沒有收複之前,薛舉、梁師都出現了異動,那便是腹背受敵,後果不堪設想。李世民又怎能不壓力在肩,憂慮重重!
    左右無有外人,盡是李世民的親信心腹。
    房彥藻便溫言細聲,說道:“殿下,河東的情勢於今雖不太有利於我軍,卻也並非全無轉機。殿下英明神武,已定的救援方略稱得上出奇製勝,隻要我上下齊心,定可扭轉乾坤。”
    與李淵、李建成、裴寂、劉文靜等議定的救援方略,大體言之,可概括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就是已經得以實行的,在援兵到河東前,先令李孝基部進援西河郡的靈石和臨汾郡的霍邑,牢牢地占據住這兩個據點,以使李善道部與劉武周部不能會師;同時,李孝基部分兵一部南下文城郡,威脅李善道部的後方和側翼,進一步牽製李善道部。
    第二個階段,便是主力部隊抵達之後,聲東擊西,作勢進攻李善道部,但主力急赴晉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趁劉武周正自驕恣,防備不足,爭取一舉將劉武周部消滅或者擊潰,奪回晉陽,以鞏固根本,及將劉武周、李善道聯兵的這個氣勢洶洶的勢頭給他打掉。
    第三個階段,即一路自晉陽南下,一路自文城等地進擊,全力對付李善道部。
    三個階段的用兵,歸根結底,采取的仍是“先弱後強、分而破之”的戰略方針。
    李世民重新上馬,挽住韁繩,向前望了望。
    遠方是仲夏日光下的渭北平原,蒼茫的天空下,一片片的黃土塬以刀削斧劈般的剛硬線條延伸至天際,溝壑縱橫如大地裂開的經脈,野草與酸棗樹肆意生長,合以麥浪,鋪滿官道兩邊的原野,綠意潑灑在焦黃的底色上,仿佛戰士盔甲上的斑駁鏽跡,透著一股原始的生命力。
    起了風,掠過塬頂,卷起沙塵如千軍萬馬奔騰,呼嘯聲與身側不遠的渭水的轟鳴遙相呼應。
    渭水,渭水,這關中的母親河,如玉練蜿蜒於大地之上,仲夏的豐水期使其濁浪翻騰,裹挾著黃土的泥沙咆哮東去,似一條掙脫鎖鏈的巨龍,奔騰著向前滾湧!
    向前,即是河東西界。
    旁顧整齊前進在官道上的行軍部隊,數萬步騎混編的大軍,猶如一條望之無盡的鋼鐵洪流。
    擔負斥候任務的輕騎兵,分散遠處,馳行如黑鷹掠地。上萬的騎兵主力,部分行在行軍隊列的最前,部分從行在步卒的側翼,戰馬的鬢毛飛揚如烏雲壓境,馬蹄踏地,聲似悶雷滾動。步兵隊伍的盾牌、兵械反射陽光,連成一片銀海,長槍如林,弓弩如棘,旌旗綿延數十裏,上繡的“秦公”、“太原道行軍大元帥”等字眼與諸部將領的旗幟獵獵生輝。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胸中湧動的不僅有戰前的疑慮、緊張、興奮,更有萬丈的青年豪情!
    “大好河山,壯哉盛哉!天下興亡,在於我輩,濟世安民,我之夙願!既複河東,還滅薛舉,十萬勁旅出關,山東之地,何足掃定?上應天命,下應民心,革隋以代者,必我唐也!”他打馬一鞭,迎著烈日,馳向前方。
    ……
    “大王,竇建德急報,唐軍出吉昌,主將宇文歆、李靖,似欲攻我,前鋒已至昌寧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