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疑或圍魏從容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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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欲攻我?”李善道暫將正在看的另一道緊急軍報放下,拈起這道軍報,細細看了,令張士貴取來地圖,自在坐騎上展開,找到文城郡的位置,察看多時。
——如前所述,吉昌是文城郡的郡治,昌寧是文城郡中部的一個縣。兩個縣接壤,一個在西北,一個在東南,兩座縣城相距不遠,隻有四五十裏地。卻竇建德引高雅賢等部入進文城郡以後,仍如前所述,現已將昌寧縣城攻克。李善道此前給他的命令是,固守昌寧,不必進戰。
竇建德謹遵李善道的命令,入據昌寧以後,這幾天,確是以自守為務,隻遣了遊兵一部,時而北入吉昌境內,騷擾進駐到了吉昌城中的宇文歆、李靖部,及通過騷擾探其虛實。
隻是未有料到,李善道暫無意進攻吉昌,宇文歆、李靖反於此際率部出城。
從地圖上來看的話,文城郡北邊的龍泉郡、東邊的臨汾郡與絳郡、南邊的河東郡,都不是大郡,俱隻東西、南北各約二百裏上下,而文城郡與這幾個郡相比更是為小。卻這文城郡東西、南北各才百餘裏遠近。但隻要落目文城郡,第一個會注意到的地方,就是其郡南邊河東郡最北界的龍門縣,還有與龍門同在汾水北岸,位處龍門東邊的絳郡之稷山、正平兩縣和柏壁。
龍門縣城,距離文城郡的南界,三四十裏而已;稷山、正平、柏壁距文城的距離也大致如此。
卻還是前文所述的那句話,這文城郡,實是足以威脅漢軍後方、側翼的要地一處。
“請屈突公、我賢兄等來見。”李善道思索了片刻,令道。
前天攻下了臨汾縣城,攻下後,全軍休整了一日,今天早上才剛沿著汾水河穀,繼續北上。
這會兒是下午時分,將到傍晚,兵馬離臨汾縣城已有四十多裏,再行一日多即可至霍邑。
依舊如前文所述,河東地界,也就是後世山西,整體地貌呈“兩山夾一川”的格局,東邊太行山,西邊呂梁山,汾水貫穿其中。不論從北往南攻,還是從南往北攻,最便於大軍行軍的路線,皆是沿汾水河穀行進。沿汾水河穀一線,多有重鎮。單在臨汾、西河等境內,重鎮便有臨汾、霍邑、靈石、介休等地,其中又尤以霍邑、靈石兩地因其地勢,最為緊要。
霍邑縣城東依霍山,西鄰汾河,南扼白壁關,自古就是控製晉南、晉中的關鍵節點,是為晉南的北大門;靈石縣城位處太原盆地與臨汾盆地之間,四周群山環繞,中部汾河切穿韓信嶺形成長達數十裏的雀鼠穀,比霍邑還要險峻幾分,素有“燕冀之禦、秦蜀之經”之稱。
李淵太原起兵以後,就是先控製了靈石,突破了雀鼠穀,然後攻下霍邑,這才打開了從太原南下的通道。——從太原南下,或北上太原,通常三條道路可選,一條名千裏徑,一條名統軍川,千裏徑是北魏時開鑿的近山道路,統軍川是遠路,但主要的道路就是雀鼠穀內的驛道。
依照李善道原定的打算,他是想趕在李世民率第二批唐援到前,爭取先將霍邑攻下。
——隻要將霍邑再攻下,至少晉南這塊兒言之,李善道就能將蒲阪、柏壁、霍邑這幾個至關重要的支撐點盡數占據,首尾呼應,從而戰略上占據一定的主動,進可攻、退可守。
很快,屈突通、劉黑闥等分別馳馬來到。
跟著劉黑闥來的,還有羅藝、高開道。此外,王伏寶、王須達、王君廓等也都來了。
李善道已經下馬,親兵在路邊清除了片草地,置下胡坐,作為臨時的軍議場所。見諸將到齊,李善道示意王宣德,把竇建德遣人送來的這道急報,與諸將讀了一遍。等王宣德讀完,李善道摸著短髭,坐在胡坐上,顧視諸將,說道:“再有兩三日,李世民部唐援就能抵至文城郡對岸。在這個時候,宇文歆、李靖率部出吉昌,如有攻昌寧之意。諸位對此,怎麽看?”
劉黑闥立刻明白了李善道話裏的意思,說道:“郎君,可是疑心李世民將會從吉昌渡河,渡過河後,從文城郡進攻我軍的後方與側翼?”
“我軍已克臨汾的消息,李世民必然已知。常理計之,既打下了臨汾縣城,則我軍的下一步目標,定然就是霍邑。李世民所率的唐援,距離文城郡對岸還有兩三天的路程,到了文城郡對岸以後,他先得渡河,之後才能再向霍邑進兵,又從文城到霍邑,沿途多山,道路不易行,如此,往少裏算,即使不算上他休整的時間,他前前後後,等他兵到霍邑,最起碼得十來天。
“十來天的功夫,他不能排除我軍也許已將霍邑攻下。故此,賢兄,你猜得沒錯,我的確是有所疑慮。李世民他會不會因為這些原因,索性‘圍魏救趙’,不趕著去救霍邑,而改兵入文城,攻我後方與側翼為脅,進而起到救援霍邑的作用?”
劉黑闥琢磨說道:“郎君此慮甚是。若換俺為李世民,俺也會采取此策。”
“若他果是采取此策,那這霍邑……?”
李善道的話沒說完,但諸人皆知其意,他這是在猶豫,霍邑還要不要現在去打了。
從坐在諸將叢中的羅藝,抬眼偷覷李善道神色,站將起身,恭敬地行了個軍禮,說道:“大王,臣之愚見,我軍現距霍邑,隻一天多的路程了,且已打探清楚,霍邑城中,算上李孝基前時派去的援兵,總計亦才數千,我軍數萬大軍,挾連勝之勢,今往攻之,縱不能一舉拔之,然短日內克取其城,也非不能!如果現卻撤兵,未免可惜。況便李世民即使真的想要‘圍魏救趙’,有竇公在文城,也足能阻之,——至不濟,大王也可遣援兵,增援竇公。
“是故臣以為,攻取霍邑的決定既然已下,不宜臨陣改措,還是先攻上一攻最好。”
王君廓亦起將身形,拍著胸脯,說道:“大王,羅柱國說的是!打霍邑的軍令下來以後,全軍上下,無不士氣昂然,大家夥憋足了勁,嗷嗷叫著爭為大王打下霍邑!而若於此際,忽然改變命令,不再去打霍邑,臣擔心士氣或會受挫。且則李世民,無非一孺子耳,他就算真的采取了‘圍魏救趙’,有竇公在文城郡阻他,有甚可憂?臣願領部為先鋒,為大王陷取霍邑!”
卻這王君廓“士氣”雲雲此話,說的有道理。
為將者,最忌朝令夕改。
“攻霍邑”的軍令前日才下達,正向霍邑進發,卻如這時改變,對士氣確然會有不小的損壞。
但羅藝、王君廓不約而同,都認為竇建德足能擋住李世民的判斷,卻李善道不能苟同。
作為後世來者,竇建德、李世民兩人,盡管一長、一少,比之威名,竇建德敗而複起,稱霸河北北部頗久,現亦強過李世民,然而他兩人誰的用兵能力更強,李善道焉會不知?
便是不改命令,仍去打霍邑,隻靠竇建德,隻怕他卻是擋不住李世民!
……
再是做足了迎戰李世民的心理建設,畢竟將要麵對的敵將是李世民。
換了誰人來,不說懼怕,忌憚都是少不了的。
李善道盡力將自己對李世民的這份忌憚掩住,——他是漢軍主將,不能仗沒開打,就先在本軍將領前弱了自家威風,撫髭從容,轉問屈突通,說道:“屈突公,你怎麽看?”
“大王所慮固是。臣之愚見,當前擺在我軍麵前的選擇,共有三個。一個是繼續北上,進攻霍邑;一個是轉而西入文城郡,先將宇文歆、李靖部消滅,搶在李世民部唐援到前,占下文城郡;一個是改以東入長平郡,打下長平。這三個選擇各有利弊。”屈突通深思熟慮地說道。
李善道說道:“三者利弊,各是如何?請公細說。”
“繼續進攻霍邑的話,羅柱國言之有理,我軍以連勝之勢,反觀霍邑守卒不僅不很多,連敗之餘,士氣也肯定衰弱,短日內攻下霍邑的可能確實有,但若李世民果真采取‘圍魏救趙’,竇公能擋住的話,自是最好,萬一擋不住,我軍就危險了,此攻霍邑之利弊。
“轉攻文城郡,雖可先除隱患,然三兩日內李世民部唐援就能抵文城對岸,也就是說,留給我軍殲滅宇文歆、李靖部的時間並不多,如果沒能趕在李世民部到前,殲滅宇文歆、李靖部,我軍就將在文城陷入與唐軍對峙的局麵,此攻文城郡之利弊。
“東入長平郡,仗最好打,上黨、臨汾、絳郡俱已為我軍所有,長平四麵受圍,我軍可以較為容易地將此郡占據,並且占據了此郡後,河東南部諸郡就能連成一片,這對大王穩固對河東南部的控製極為有利,但此舉可能會延誤對李世民部唐援的應對,此東入長平郡之利弊。”
不算河內郡的情況下,長平郡是河東地界最西南位置的一個郡。其北為上黨,向南越過太行山為河內,東亦是太行山,西為臨汾、絳郡。從河內打長平郡,因需越過太行山,不好打,但上黨等郡現皆已在李善道手中,長平郡被包其間,孤立無援,若是現取此郡,確是不難。
不過相比繼續進攻霍邑也好、相比轉攻文城郡也罷,東入長平郡同時亦如屈突通所指,雖然存在好打、打下後利於穩固河東南部的好處,但此舉卻可能給李世民留下更多時間集結兵力,反使漢軍陷入被動,——卻是此策,在屈突通的這三策之中,是最保守的一策。
地圖鋪展在地上。
李善道摸著短髭,俯身細看,反複看了好一會兒,問屈突通:“三策之中,公以為何策為上?”
屈突通雖然提出了三策,實際上他當然有傾向之策,就如實回答,說道:“依臣之見,攻霍邑雖有後方、側翼受威脅之虞,但若果能短日攻克,我軍就可占據戰略要地,後續戰局即能更為主動;而轉攻文城郡,搶在李世民部唐援到前,殲滅宇文歆、李靖部的可能性,臣以為實際不比攻拔霍邑大,一旦陷入僵持,霍邑我軍就難再往攻;至於東入長平郡,盡管最為穩妥,卻會失先機。綜合考慮,臣傾向於先攻霍邑,以雷霆之勢破敵,再視局勢而定後續行動。”
改而在這個時候去打長平,此策首先不能選用。
如果選用此策,就等於是主動地放棄了戰略上的主導權,是在局麵有利於己軍的前提下,卻竟主動地轉入被動防禦,是在給李世民提供反擊的機會。
此策不可用,則繼續攻霍邑和轉攻文城兩策,又何策為宜?
從投瓦崗以來,李善道麵臨選擇的時刻不少,但從來沒有任何一次,比這次讓他最難選擇。
他再三抉擇,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