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君廓狡詐賣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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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親率主力,已渡涑水,所伏兵之地,距虞鄉數十裏。你我隻要能將薑寶誼、李仲文部擋上個一天半日,大王主力就能到達。這不是大王深恩,又給了你我一次立大功的機會麽?”
    王君愕說道:“將軍,話是這麽說,但薑寶誼、李仲文部眾兩萬,薑寶誼部且頗有從李淵起兵的老卒,薑寶誼是李淵起兵時的左三統軍,又有驍勇之名,而我部主力才三千,雖有王敬之等部可用,……然而將軍,一則王敬之等部烏合,不堪大用,二則,這幾天王敬之他們可有點不對勁啊!隻怕是也不敢用他們。這樣一來,這場阻擊戰恐就不像將軍想的這麽樂觀了。”
    這兩三天,王敬之等虞鄉群盜的盜首,的確是不太對勁。
    與王君廓、王君愕等見麵時,彼等時常眼神遊移,言辭閃爍,私下更夜夜相聚,竊竊私語。
    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原因不言自明,肯定是與王君廓以“群盜”為餌,誘元君寶中計有關。
    王君廓“哼”了聲,說道:“要非老子臨機應斷,妙置計策,元君寶、元仲文這倆賊廝豈能輕易中計?彼等賊輩,又豈能因此得立功勞?彼輩功勞,老子已經報與大王,大王的封賞也已經下來。若知曉感恩,老老實實的,也就罷了;倘若不識好歹,妄圖生變,哼哼,老子眼皮底下,又豈能容之?君愕兄,你就放寬了一萬個心吧!有老子坐鎮,他們翻不起什麽大浪。”
    王君愕聽了,心中稍安,但仍憂慮說道:“將軍英明,但防人之心不可無。畢竟彼等而下已有異狀。仆之愚見,此次迎擊薑寶誼、李仲文部,最好是不是就不要用王敬之等部參戰了?”
    “君愕兄,你這又說的是甚麽話!”王君廓連連擺手,說道。
    王君愕問道:“將軍何意?”
    王君廓正色說道:“此正用人之際。老子不僅要阻住薑寶誼、李仲文兩部,老子剛不是才說過麽?老子還要借此機會,再為大王立下大功,重創薑寶誼、李仲文兩部!少了王敬之諸輩,老子的大功怎麽立?此戰阻擊,說不得,君愕兄,你我仍得……,嘿嘿,再送他們一場功勞。”
    “……,將軍,怎麽再送他們一場功勞?”
    王君廓踞坐席上,大模大樣地招了招手,笑道:“兄近前來,聽俺細說。”
    ……
    兔落烏升。
    初夏時節,連日無雨,今天是個大晴天,雖然上午,陽光已熾,不過有風,微風拂麵,卻不覺炎熱。官道兩邊的田野,綠意盎然,不是麥子,而是過腰高的野草、野燕麥如浪。
    行軍的步騎隊伍經過時,驚飛起群群的雀鳥。有隻亂竄的兔子,奔到了道邊,好在反應得快,趕在瞧見它的兵卒抓前,及時回身,躲進了濃密的草叢中。
    不遠處是個鄉裏,寂靜悄然,無人進出,也聽不到犬吠、雞鳴。一座廢棄的亭驛,坐落在幾棵大槐樹下,瓦頂塌了大半,露出梁木,燕巢空懸在朽椽間,風吹動銅鈴,叮當聲顯得淒涼。
    中軍隊中,大旗之下,策馬前行的薑寶誼,收回了打量左近的視線,眺向前方。
    筆直的官道通向虞鄉城外。
    昨天到的桑泉,此處已入虞鄉境,離虞鄉縣城不到四十裏遠了。
    能數馬並行的官道上塵土覆蓋,以前過往車馬的印跡深深碾入路中,可見太平時交通的繁忙,卻當下,戰亂已使繁華不再,除了道旁溝中的白骨、餓殍,還有荒廢的田地,一個人影不見。
    驊騮馬打了個響鼻,轉過酸棗林,一大片桑田出現眼前。
    老桑樹的蔭影遮掩了田壟,翠綠的桑葉如雲,在風中輕輕搖曳,枝頭的桑葚熟透,紫紅如珠,隨風灑落,染紅了泥土。往年這時節,該有戴竹笠的婦人踩梯采桑,而今卻隻見鳥雀啄食。
    風從桑葉上掠過,吹向遠方的虞鄉城,吹向更遠方的山川。
    薑寶誼盡管是武人,年輕時在太學求過學,也曾讀過聖人之書,知曉民生多艱,從李淵起兵以今,轉戰河東、關中,處處所見,方下卻多是這番景象,亦不禁心生感慨。
    戰火連天,民受其害,何時才能重歸安寧?
    李淵撫須微笑、寬容大略的形貌浮現在他腦海。李淵應讖緯,上得天命,家世貴胄,為海內望,這天下,必歸李氏。自己務必要盡力佐助,以期能使這天下早日太平罷!
    數騎沿著行軍大隊的邊沿,從南邊疾馳而來,穿過桑田,勒馬大呼:“將軍,軍報!”
    薑寶誼收住思緒,打馬從旗下過去,問道:“王君廓部的賊情打探清楚了?”
    “稟將軍,王君廓部進至虞鄉城西北,依托丘陵,構築了防線。小人等遠遠觀之,其列陣之眾,約四五千數,多步卒,少騎兵,陣型三層,並不嚴整,旗幟散亂,似有倉促應戰之態。”
    薑寶誼問道:“距我軍還有多遠?”
    “稟將軍,不到二十裏。”
    薑寶誼點了點頭,令道:“再去細探。”等著幾個斥候去後,吩咐左右,“請李將軍來見。”
    李仲文部行在前頭。便有親從軍吏去請李仲文。
    不多時,三二十親兵的護從下,李仲文騎馬趕來,下馬行禮,說道:“將軍,斥候偵報,將軍已獲悉了吧?王君廓部列陣在前,意阻我軍通過。”
    “俺已獲悉。請將軍來,正為議此事。”
    李仲文問道:“敢問將軍,可已有應對之策?”
    論以出身,李仲文比薑寶誼高貴得多,但論李淵的親信程度,李仲文不如薑寶誼。薑寶誼是從李淵起兵的元勳,李仲文是後來從投,且則李仲文還是李密的從父,李密與李淵現雖尚未為敵,然敵對之勢已成,故在軍中,薑寶誼的地位更重,他們這兩部援兵,乃薑寶誼為主將。
    薑寶誼是沙場宿將了。
    李淵起兵前,他就跟著李淵在太原剿賊,李淵起兵後,西河、霍邑等戰,他又皆有參與,屢立戰功,加上他性格剛強,因對王君廓,即便王君廓敗了元君寶、元仲文一仗,他並無怯懼。
    “李公,王君廓本部隻三千兵,餘則虞鄉群盜,不值大慮。適斥候報雲,其陣鬆散,顯係倉促應戰,意欲以虛張聲勢阻我軍前行而已。俺意,你我兩部兩萬精卒,若是合力,直搗其陣,必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之。其若潰散,就乘勢追擊,務必全殲,以揚我軍威。公意何如?”
    李仲文遲疑了下,說道:“王君廓可用之兵,隻有其本部三千,我以兩萬之眾攻之,固然勝算極高,可李善道部主力,根據軍報,已將至蒲阪,如果他分兵來助王君廓,我軍也許就將兩麵受敵。將軍,仆之愚見,以我精銳徑攻王君廓陣,此策可行,然為防李善道部援助,同時宜分兵一部,護我側翼。如此,既可破王君廓,又可防李善道突襲,當得確保萬無一失。”
    “將軍慮事周全,此策甚是!”薑寶誼剛烈,是個果決之士,不會拖泥帶水,接受了李仲文的建議,當即決定便就做出,下令說道,“就集合你我兩部主力,攻王君廓,分兵五千,護衛側翼。李公,攻王君廓部,俺親督之;側翼護衛之任,就托付與公了。”
    因是昨晚已在桑泉休整過,將士並不疲勞,兩人議定後,便不再另令將士休整。
    先將各部將校召聚,將兩人商定的計策告與知道,旋即薑寶誼就軍令下達,命整備兵馬,分為兩部,一部隨薑寶誼攻王君廓陣,另一部由李仲文率領,隨從側翼,以防不測。
    諸將領命而去。
    兵馬齊動,戰鼓擂響。
    兩部兩萬部曲在其各部將校的指揮下,跟隨本部旗幟,就地以官道為軸心,散向兩麵田野,變行軍隊形為進戰隊形。甲士披甲,騎士上馬。約用了半個時辰,兩路人馬調配完畢。
    薑寶誼自引主力萬餘,長驅直進,徑赴前方十餘裏外的王君廓部陣地。
    李仲文引五千步騎從行側後,既防李善道部突襲,又隨時策應主力。
    隻且說薑寶誼所率的這路主力,其內的骨幹力量盡是從李淵起兵的老人,打河東、入關中,所向皆下,僅在蒲阪稍微受挫,實是常勝之師,又都已知前邊阻擊的敵人隻數千,且多群盜之流,由是行進間,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盾牌如牆,槍林似火,士氣高昂,氣勢如虹。
    急行十幾裏地,王君廓部所列的阻擊陣地,已然在望。
    見其陣人數不少,的確是如軍報所報,得有四五千人,但亦如軍報所言,旗幟不整,衣甲雜亂如秋後枯草,勉強列成的三層方陣中,插著一麵“驃騎將軍王”字樣的將旗,複有數麵“替天行道”之類的賊旗。薑寶誼令軍士稍息,展開布陣,親自策馬至軍前觀察,看之稍頃,冷笑與從將說道:“此等烏合之眾,何堪一擊!傳令三軍,隨俺衝鋒,一舉破敵!”
    三四騎馳出王君廓陣,提著長槊,向著在列陣的薑寶誼部指點,一副挑釁模樣。
    薑寶誼側耳聽之,約略聽到了這幾騎的叫罵聲,但並不為所動,隻是冷眼相待,等到部曲列陣完成,而這幾騎猶未退走,遂喝令說道:“賊子焉敢搦戰!誰為本將取彼等首級?”
    話音未落,一將應聲而出,手持長槊,驅馬疾馳,殺將而向。此數敵騎沒有應戰,胡亂射了幾箭,轉馬回走。殺出這將是薑寶誼軍中勇將,打宋老生時,隨從李建成,便曾立下赫赫戰功,他馬快追上,長槊揮舞,險險將一敵騎挑落馬下,餘者驚懼,四散逃竄。
    對麵王君廓陣中,稀疏的箭矢射出,將殺出這將逼退。
    殺出這將雖沒有斬獲,被王兵逼退,薑寶誼卻是大喜,說道:“果是烏合,號令不肅,我大軍未動,彼已自亂陣腳,弓手亂射。傳令進戰,騎兵衝其左陣,步兵攻其中陣!”遙指“驃騎將軍王”的將旗,說道,“王君廓必在彼處,拔旗者重賞,斬擒王君廓者,擢三級!”
    百麵戰鼓齊鳴。
    千餘騎兵卷起塵土,如猛虎下山,直撲王陣左翼。萬餘步兵緊隨其後,步伐整齊,盾牌高舉,矛尖寒芒匯成鐵壁,弓箭手挽弓而射,箭雨落向王陣,呐喊聲壓住了鼓聲,震天動地。
    王陣一陣騷動,唐軍還沒衝到近前,兩邊尚未接戰,其前排的兵士已開始退卻。
    薑寶誼密切關注著王陣的情形,見到此狀,大呼令道:“賊陣已亂,乘勢進擊,勿使其有喘息!弓箭手持續壓製,步卒各隊加速推進,騎兵分割包圍,務必一舉蕩平賊部!”
    王陣的弓箭手,草草地射出了兩輪箭矢,卻對衝鋒的唐軍步騎毫無威脅,箭矢多落空地。其前排的兵士愈發慌亂,有的丟掉了盾牌,掉頭逃跑。唐軍士氣大振,步騎並進,轉瞬殺到!
    甫一交戰,三層王陣的第一層陣地,就被鼓勇奮進的唐軍戳出了十餘處缺口。
    倒也不是所有的王陣兵士俱皆怯懦,亦有勇悍者,挺矛揮刀,企圖抵抗,但寡不敵眾,被配合默契的唐軍各隊分割包圍,逐一擊潰。刀與盾牌相碰,火星四濺;長矛刺透戎衣,鮮血飛迸。敵我將近兩萬人馬,一攻一守,激烈的白刃戰展開,嘶吼聲、兵器交擊聲混成一片!
    薑寶誼催各部進擊的命令不斷,自亦騎馬,在親兵的護從下殺上戰場。坐騎踏過王兵的屍體,馬蹄鐵踩斷了屍體的手指,血肉模糊。他揮槊刺死一敵將,高聲呼喝,激勵士氣。唐軍將士見主將親自上陣,鬥誌更旺,騎兵呼哨著,撞穿王陣,步卒如鐵牆般推進,收割王兵。
    戰不移時,王陣的三層陣地,右翼在唐騎的穿插、踐踏間最先潰散,中陣擋不住唐軍的猛烈進攻,隨之亦宣告崩潰,僅存的左翼受到波及,也難以再做反抗。
    亂馬交槍中,薑寶誼瞧見“驃騎將軍王”的敵旗,搖搖晃晃地向著南邊撤退,揮槊指向,厲聲喝道:“王君廓欲遁,不可使其走脫!我軍已勝,諸部追擊,全殲賊眾!”
    將是一軍之膽。
    尤其敵我交戰的時候,生死懸於一線,將士們壓根沒有過多的時間思考,隻能依靠本能和訓練作戰,此其一;將士們分處戰場的局部,看不到戰場的全局,隻能靠將旗的號令判斷形勢,此其二,因而在這個關頭,如果本軍主將的將旗動搖、撤退了,則整部的兵馬勢必緊跟著便會潰亂、瓦解。縱仍有堅持戰鬥者,也會因此而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隻能任由敵人宰殺。
    於是,王陣的數千將士,一見“驃騎將軍王”的將旗逃撤,再亦支撐不住,紛紛棄械奔逃,潰不成軍。唐軍將士已經不需要薑寶誼的軍令,自發追擊,亂砍亂殺,一路南下。
    ……
    從護在主力左側後數裏遠的李仲文部中,李仲文立馬高處,遠望戰況。
    見王陣大敗,李仲文起先也是甚喜,但接著又見唐軍步騎追之不舍,再又前眺,前邊十來裏外是處山穀,於是忽覺心驚:“兵法雲之,‘窮寇勿追’!速報請薑將軍慎追!”
    ……
    追擊的勢頭已形成,唐軍將士殺紅了眼,早不成陣型,失去了組織,實是不易說停就停。
    又薑寶誼身在追擊的萬餘步騎中,找到他也不容易。
    李仲文的進言報到他處時,唐軍的前隊已追著敗兵湧入了穀中。
    薑寶誼騎的有馬,追擊得快,也已到了穀口。聽得李仲文的勸言,他望穀中張了張,見得穀內地勢狹窄,三麵山壁陡峭,樹木叢生,心中一凜,深知此乃兵家險地,李仲文所進之言不是沒有道理,求得大勝的熱血下頭,急駐馬止步,高聲令道:“傳令,不得再追!”
    早是晚了!
    穀中東崖滾下一根根的浸油巨木,遇火即燃,追入穀中的唐軍前隊將士,驟逢此變,措手無備,穿著的鐵甲頓成火籠;西壁數百張硬弓齊發,箭簇裹著腐毒馬糞,中者創口潰爛;北坡上新的一麵“驃騎將軍王”的將旗招展林木中,千餘王君廓本部的伏兵殺出!
    敗退入穀的數千王兵,部分仍在奔竄,部分轉頭殺回。
    唐軍前隊被困穀中,進退維穀,慘叫不絕,鐵甲被火吞噬,箭雨如蝗。
    原本的追擊,頓變成了遭伏。
    薑寶誼大叫了聲“中計矣”,趕忙一麵阻後隊的唐軍入穀,一麵不顧親從將校的勸阻,奮然呼道,“中計之責在吾,累使將士受伏,怎可不救”?率領親兵,身先士卒,殺入穀中救援。
    穀中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唐軍三麵受敵,進無可進,退則擁擠混亂,短短時內,傷亡慘重。
    薑寶誼雖然勇猛,難以力挽狂瀾,反複衝殺,擊退了數波北坡上殺下的王部伏兵的進攻,但終因穀中地窄,撤退不便,衝入穀中的數千唐兵,他沒法救出,反將自身陷入了敵圍。虧得李仲文率部趕到,又組織了精銳,進到穀中接應,這才總算是將他救出,他沒有也折在穀中。
    後世時間,下午三四點鍾時,丟下了至少數百戰死同袍屍體、狼狽撤出山穀的唐軍前隊,合以後隊、李仲文部,北退十數裏,重新整隊。清點人馬,傷亡千餘。
    薑寶誼的衣甲盡染血跡,橫刀卷刃,麵上滿是煙塵,回望穀中火光未熄,悔恨交加,卻是對元君寶、元仲文為何被王君廓擊敗的緣故,多了些知曉:“賊廝狡詐,本將之過!”
    整兵此地,正是剛才“大敗”王陣的戰場,清風習習,拂過遍地遺矢,血跡斑斑,王部被殺將士的屍骸還亂七八糟的橫倒在地,適才士氣高漲的唐軍,此刻卻士氣低落,疲憊不堪。
    李仲文問道:“將軍,底下怎辦?”
    “且先休整一夜,救治傷員。明日探得王君廓部賊情,再作謀劃。遣吏今晚去蒲阪,將你我此敗,稟與獨孤公,若蒲阪局麵允許,請他調部北上,與我軍對王部形成夾擊。”
    ……
    “敬之賢兄,恭喜你了!今日這一仗,兄等又立下大功!前次功勞,大王賞賢兄等了錦帛五百段,這次大勝,大王定會加倍犒賞,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不在話下。兄等威名遠揚,日後封侯拜將,指日可待!隻望到時,賢兄可不要忘了愚弟啊!”王君廓拍著王敬之的肩膀,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