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坐守蒲阪策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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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李善道提出了什麽要求?
李善道要求的是:追擊薑寶誼、李仲文,隻許敗,不許勝。
勝仗,高延霸打的,敗仗,他就不願意了。
旁邊轉出一將,笑道:“大王令此追擊,許敗不許勝,臣鬥膽妄測,以驕唐軍之計乎?”
問話之人,蕭裕是也。
李善道點了點頭,摸著短髭,說道:“我軍席卷河北,今取河東,方入河東、絳兩郡,連下城池,數挫唐鋒,聲威大振,士民從附如流,常理計之,正合當兵驕。既然如此,我意索性就詐為驕兵,敗給薑寶誼、李仲文一陣。這樣,或既可幫忙重振一下薑、李兩部援助獨孤懷恩的士氣,又可迷惑獨孤懷恩,讓他以為我軍不過如此,進而放鬆警惕,便有膽子出蒲阪,來與我戰。豈不兩全其美?”笑吟吟問高延霸,說道,“延霸,我之此策,怎麽就為難你了?”
——負責攻打絳郡的黃君漢等部,連日軍報不斷,入進絳郡境後,絳郡沒有唐軍的主力,又季伯常與絳郡的一些豪強、群盜早有聯絡,彼等聚兵接應,裏應外合,故而進展頗速,接連已下垣縣、絳縣,現正圍攻聞喜。黃君漢部已占據聞喜的外圍要地,預計不日即可攻克。聞喜再一下,絳郡南部諸縣就盡為漢軍占據,底下來,便可集中力量,攻打絳郡的郡治正平。
高延霸撓著頭,掩住門牙,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答道:“大王,非是為難,隻是大王素知小奴,小奴最是老實淳樸,不擅敗戰,擔心萬一詐敗露出破綻,反誤大王的大事,十分不美。”
蕭裕接口笑道:“大王,高柱國部多步卒,若往追薑寶誼、李仲文,恐怕不好追上。臣部皆騎,若往追之,一夜兼程,必能追及。況高柱國我軍之名將也,若使其詐敗,恐損軍威。不如由臣代高柱國,領騎追擊?定能確保敗而不露痕跡,且可保高柱國聲名無損,也許更妥?”
高延霸大喜,暗朝蕭裕伸個大拇指,就差“元德兄,你真是個好人”的感謝話語出口。
一番作態,落入屈突通、蕭裕、高曦諸人眼中,諸人便嚴整如屈突通、高曦,亦不禁莞爾。
李善道自也知曉,高延霸好臉皮,讓他詐敗,確然強其所不願,遂頷首應允,同意了蕭裕的提議,叫他到了邊上,細作囑咐:“元德,你此往追,追上薑、李兩部後,須掌握分寸,不僅要敗得逼真,又不可折損實力,切要讓薑、李二人信以為真,方能達到驕敵之效。”
暮色四垂,將已入夜。
蕭裕領命過後,不多耽擱,即從本營挑了兩千騎,離開主力,揚鞭疾馳,往西北追擊薑、李。
當前此戰的重點,如前文一再所述,不是為殲滅薑寶誼、李仲文兩部,而是為“圍敵打援”,吸引獨孤懷恩出兵,野戰以殲,因而對於薑寶誼、李仲文兩部,在獨孤懷恩尚未有遣兵出營的跡象前,沒必要迫之太急。於是,蕭裕引騎離開後,李善道所率主力,便當晚築營休整。
一波波的斥候,遣向蒲阪方向,嚴密打探獨孤懷恩部的動靜,且也無須多言。
次日一早,最新的獨孤懷恩部的情況報到。
獨孤懷恩終於獲悉了李善道部出現在了涑水北岸,先後派出了數隊騎兵,或向薑寶誼、李仲文兩部所在方向去,與他倆聯係,或向李善道部現所在方位來,探查虛實。
李善道當即令下,命令楊粉堆,不要剿殺獨孤懷恩所遣騎兵,任由他們打探就是。——當然,為裝得像一點,“任由打探”也不是完全不理,兩下斥候相遇時,該交手還是交手。
後世時間,上午七八點鍾時,諸部飯罷,整裝開拔,接著向虞鄉縣城前進。
李善道專門下令,命令各部行進間不需保持整肅的隊形,旗幟也可打得亂點,並破天荒地允許士卒們閑談嬉笑,乃至相互打鬧,逐獵狐兔,以進一步營造出“驕兵”之狀。
行軍半日,虞鄉縣城在望。
百餘騎迎接道邊。
領頭之將,披盔貫甲,鮮衣怒馬,正是王君廓,邊上數將,多陌生麵孔,則是王敬之等。——王君愕沒有來迎接李善道,他留在了虞鄉城外的營地坐鎮,以防有變。
眼望得由張士貴、李孟嚐等隨從著,李善道馳馬來至,王君廓趕緊下馬,整了下衣甲,領著王敬之等快步迎上,離李善道還有大老遠,就下拜在地,大聲說道:“臣王君廓等拜見大王!”
——在消滅了竇建德部後的整軍、擴編中,蘇定方因與高雅賢等竇建德舊部的將士多熟,被李善道放了出去,取竇建德部四千兵由其統帶,現已獨領一營。李孟嚐,原是王君廓的部將,李善道喜其年輕驍勇,把他從王君廓營中調入自己的親衛,頂替了蘇定方的位置。
李善道勒馬停步,含笑俯視王君廓,和藹說道:“將軍免禮。這次勞將軍先行,為我招攬得虞鄉英才,將軍更且兩敗唐軍,元仲文、薑寶誼等悉唐軍上將,皆敗於將軍之手,功勞高矣!”
王君廓沒得李善道叫他起身的命令,趴在地上,不敢起來,說道:“臣微末小人,怎敢居功?都是大王的威德和運籌帷幄所致,臣才僥幸先後兩敗唐軍。”側手指向邊上的王敬之等,介紹說道,“敢稟大王,此乃王敬之等虞鄉諸君,均願效忠大王,為大王馬前驅。”
李善道下馬,扶起王君廓,又將王敬之等也扶起,溫言說道:“卿謙遜了!臨敵作戰,運籌固重,但勇猛果敢亦不可少。卿兩敗唐軍之功,我已為卿記下,等打完這一仗,再論功行賞。”
打量王敬之等,見這幾位虞鄉群盜的盜首,鎧甲在身,各是健壯,以往多年常在山林之故,膚色都黝黑粗糙,有的臉帶傷疤,有的須髯虯結,草莽粗野之氣撲麵而來,卻也不失剽悍之姿,內尤以王敬之體量最雄,其餘幾個盜首從其側邊,顯是以他為主。
李善道看了數眼,便笑道:“君等大名,我早聞之,今日相見,不勝欣喜。君等既願效忠,便是我之臂膀,望君等日後齊心協力,我有功必賞。君廓已向我進稟,兩敗唐軍的這兩仗中,君等各有功勞,亦待河東此戰打完,一並賞賜以酬君等之功。”
王敬之等中有膽大的,偷覷李善道,見他果如傳言,年才二十餘,然英氣畢露,舉止間帶著威嚴,可言辭又給人如沐春風之感,不禁心中暗歎,真是人中龍鳳,難怪能威震北地!
隨著王君廓,王敬之等虞鄉諸將,齊聲答道:“大王厚恩,臣等感激不盡,唯以死相報!”
李善道勉勵了王敬之等幾句,話轉正題,問道:“君廓,虞鄉縣城現下情形何如?”
“敢稟大王,這虞鄉縣城,要打的話,臣早把它打下來了!臣自到虞鄉,守卒膽怯如雞,沒一個敢出城照麵。隻是大王有令,臣才按兵不動,等待大王親臨。”王君廓昂首挺胸,回答說道,答罷,積極請戰,“大王統大軍已到,敢問大王,要不要打虞鄉了?隻需大王一令,不必勞動諸位將軍,臣隻以本部,即刻率軍攻城,一兩日間,定就能叫城頭插上大王的王旗。”
李善道笑道:“虞鄉城,現在是可以攻了,不過君廓,我卻不要你一兩日就為我攻下此城。”
王君廓眼珠一轉,立刻領會到了李善道的意思,說道:“大王莫不是欲自弱於獨孤懷恩?”
“我正此意。我之此令,君廓,卿可能做到?”
王君廓卻是不像高延霸,隻要能立功,得李善道歡心,勝仗、敗仗有甚幹係?拍著胸脯,大包大攬,說道:“大王知臣,勝仗,臣尚手到擒來,佯攻不克,有什麽難?就請大王下令,臣今日就可展開攻城,向大王保證,一日獨孤懷恩不出,虞鄉城,臣就一日打不下來!”
“好!就這麽定了。便以你部為主力,佯攻虞鄉,漲漲獨孤懷恩的誌氣,催他早日出營!”
計議已定,李善道傳令下去,一邊命主力各部進至到虞鄉城北,擇地築營,構建工事,做出防備獨孤懷恩與薑寶誼、李仲文聯軍來攻的樣子;一邊為演得逼真,分出了五千兵馬,配合王君廓攻打虞鄉縣城。加上王敬之等部,攻城部隊達萬餘,聲勢浩大,旌旗蔽日,鼓角齊鳴,料獨孤懷恩必是瞧不出,這一番攻打虞鄉縣城,竟隻是做戲罷了。
主力各部到達虞鄉城北,開始築營,並及王君廓、王敬之等部調動兵馬,將要作勢開始攻城的時候,斥候稟報:“蕭柱國部從北還回,已抵城北二十裏。”
留下了騎兵大隊後行,蕭裕先到軍中,向李善道複命。
城北築營的營地上相見,蕭裕風塵仆仆,鎧甲上沾著點血跡,他拜倒回稟:“啟稟大王,臣幸不辱命,敗給了薑寶誼、李仲文一仗。”細稟他“戰敗”的經過,“臣引騎於今晨,追上了薑、李部。薑、李遣兵出阻。臣留兩團為接應,親率餘騎千餘,略作整頓,便對薑、李出阻之兵發起進攻。薑、李出兵倉促,備戰不足,接戰不久,臣即潰其右翼,旋乃臣佯裝輕敵,衝其中陣,自陷其圍,又戰稍頃,佯敗不支,遂就撤退。薑、李部騎追臣等十餘裏乃還。”
李善道嚇了一跳,說道:“元德,你自陷其圍?”急細察蕭裕,見他身上無傷,這才放心,責備說道,“我隻叫你佯敗,可沒叫你自投險境!元德,你若有失,我豈不痛哉!此戰雖得佯敗,然你輕身犯險,實為不智。今後行事,務以自身安危為念,不可再如此魯莽。”
蕭裕心頭暖暖的,恭謹地答道:“大王,薑、李兩部出阻臣之兵,多半是李仲文所部,臣一接戰,便就試出,其部兵馬甲械不精,操練不足,戰力尋常,故臣才敢大膽佯作攻其將旗,以詐為驕狂。大王教誨,臣謹記在心。往後再有接戰,臣一定不再犯險,謹從大王之令。”
李仲文部原先也是“群盜”,與薑寶誼不同。薑寶誼部主要是由他舊部的軍府兵士、宋老生等部的降將降卒組成,係正規的隋軍官兵,所以,在裝備、操練等方麵,薑寶誼部勝過李部。
蕭裕輕身犯險,直取出阻之唐軍的中陣將旗此舉,危險是危險,但如他所說,卻倒也的確是通過此舉,更能顯出他,或言之李善道部的驕狂輕敵,能夠起到更大的迷惑薑寶誼等的作用。
南邊不遠處的虞鄉城外,鼓聲號角陣陣,蕭裕回望了下,問李善道:“大王,是要攻虞鄉麽?”
“與卿佯敗相同,此亦疑兵之計。”李善道將攻虞鄉的目的,與蕭裕簡略說了一說,撫摸短髭,目光越過南邊的虞鄉縣城,望向更南邊,悠悠說道,“戲已作足,就等孤獨懷恩上台了!”
……
急報如雪片也似,飛送到獨孤懷恩的中軍帳中。
一道道的急報,看得獨孤懷恩焦頭爛額。
風陵渡對岸,王長諧部的軍報:北岸渡口被劉豹頭等牢牢守住,強渡不得,已向李淵奏報,請求轉往河東郡西邊的蒲阪渡口渡河,以增援獨孤懷恩部。李淵的回令還沒下到。
蒲阪城南,置在涑水對岸的守備兵馬軍報:打著李善道大旗的漢軍,已經到達涑水南岸渡口附近,在搜集船隻,似欲強渡涑水,其之先鋒,逼近營外,指點叫罵,氣焰驕橫。
薑寶誼、李仲文部的軍報:約兩萬人的漢軍,也是打著李善道的旗號,沿涑水北岸疾行,薑、李部本欲入虞鄉據守,虞鄉城內有虞鄉群盜的黨羽,慮其與漢軍響應,不得不暫改退往桑泉。
“到底涑水南岸的漢軍,是李善道親率的主力,還是涑水北岸的漢軍,才是其親率之部?”獨孤懷恩抓著王長諧、薑寶誼與李仲文分別送來的軍報,反複比對,疑慮說道。
柴靜說道:“將軍,此事不是已經分析過了麽?涑水南岸的漢軍,必然不是李善道主力!李善道的意圖已很明確,他此是打算以涑水南岸之部,牽製我軍,而其主力先打薑、李部。將軍,情勢已經相當明了,複有何疑可存?敢請將軍,速下決斷,不可貽誤戰機。”
“戰機、戰機……,先生,你所說的戰機?”
柴靜說道:“便是仆所獻之策,涑水南岸之漢軍,非是李善道主力,我在涑水兩岸渡口,又有兵馬設備,料此部漢軍短日內,肯定是渡不了水,無法威脅到我軍。我軍當抓住此機,趁李善道攻薑、李兩部的大好機會,調精兵北上,與薑、李兩部南北合擊,先將其擊敗!
“否則,漢軍敢戰,又是李善道親率之,隻怕薑、李兩位將軍難為他的對手。一旦薑、李落敗,李善道挾此大勝,改向我蒲阪,其主力在北,其偏師在南,兩路夾擊,我軍將難支撐!”
獨孤懷恩遲疑說道:“先生,但我若精銳北上,南岸之敵如果趁機渡河,我軍豈不危哉?”放下兩道軍報,拾起王長諧的軍報,說道,“王公已請令旨,改由蒲阪渡口來援我軍。以俺之見,何不如穩妥為重,待王公援軍至,再行北上合擊?”
“將軍!王公的請令,一來一回,少說三天,王公再調兵改向蒲阪渡口,又至少兩三天。李善道知兵善戰,若待王公援軍至,戰機恐怕已失,薑、李兩位將軍恐怕已敗!至時,李善道兩路夾擊,蒲阪彈丸之地,西、南皆河,地勢緊促,難以周旋,縱王公援至,何能為也?”
獨孤懷恩猶豫不決,說道:“可是,先生,正如你言,李善道知兵善戰,我若貿然出兵北上,能確保勝算?若北擊不成,為其所敗,南岸之敵趁此渡河,我軍腹背受敵,豈不更危?”
卻是之前與漢軍沒打過仗,獨孤懷恩對漢軍,起先還不算懼怕,但王君廓兩場仗,連著打敗了元君寶、薑寶誼等諸部,已使令獨孤懷恩知了漢軍的能戰,生起了畏懼。
柴靜焦急之情,溢於言表,急切地說道:“將軍!戰機稍縱即逝,若再猶豫,悔之晚矣!我軍隻需留足兵力防守南岸,主力北上,定能聯以薑、李,擊潰李善道。且王公援軍將至,即便南岸有變,亦能及時馳援。將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乞請將軍莫再猶豫,速決速行。”
獨孤懷恩依然是猶疑難定!
帳外腳步匆匆,軍吏奔進,呈上了最新的軍報兩道。
一道是漢軍蕭裕營騎追擊薑寶誼、李仲文,為薑、李擊敗;一道是李善道主力軍行不肅,隊形散亂,已到虞鄉,遣兵萬餘,圍攻虞鄉縣城,攻了多半天,未有破城,還營休憩。
聽完這兩道軍報,柴靜喜色滿麵,按住案幾起身,說道:“將軍!蕭裕係李善道軍中大將,其輕騎冒進,敗於薑、李;兼以李善道部行軍散亂,以萬餘眾,攻虞鄉小城,半日無功,這些足見李善道部必是因其連勝而驕!兵法雲之,驕兵必敗。將軍還有何疑?”
獨孤懷恩卻仍難決。
翌日,又一道軍報送到,獨孤懷恩終於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