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兩諫自度進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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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歆等出帳外,登望樓,眺望營前。見營前數裏外,旗幟鮮明,鼓聲陣陣,長矛如林,盾牌如牆,大約數千漢軍列陣,並無李善道的大纛,打著一麵“柱國、驃騎將軍高”字旗,這支漢軍的主將當是高延霸。兩個團校尉領著由兩個團組成的小陣,出在主陣之前,正向著唐軍營內叫罵。側耳聽之,數百人的叫喊聲不小,可以聽到,粗言穢語,罵得甚是難聽。
    便有鄭仁泰按耐不住,叫道:“怎可容其驕狂!末將敢請引本部應戰。”
    一將連忙說道:“將軍,漢軍全軍撤圍,還攻我部,意在速戰。敵之所欲,我之所避。若輕率出戰,正中其計,不可遂其心意。況殿下亦有令,令我部堅守營壘即可。仆愚見不宜出戰。”
    說話之人,正是李靖。
    宇文歆沉吟片刻,點頭說道:“李將軍所言極是,堅守為上。傳令各部,不得擅動。”
    軍令好下,奈何漢軍罵得實在難聽。起先還隻是罵宇文歆等縮頭烏龜,罵到後來,連李世民、李淵都被罵得狗血淋頭,捎帶宇文歆等的父母也被罵到,言辭甚是惡毒。身為人臣、人子,這種話如何能忍?何止鄭仁泰,杜君綽等也都忍耐不住了,紛紛請戰。
    李靖未有因此恚怒,反是疑心暗起,說道:“將軍,漢軍這般惡罵,顯是急於求戰,意在激我出營。此舉必有蹊蹺。”他個子本就高,又在望樓上,就翹足四望,望之多時,見遠處山丘後隱約塵土飛揚,似有伏兵潛藏,指之說道,“將軍請看,那山丘後塵土飛揚,必是伏兵所在。若我部輕出,恐即中其埋伏矣。將軍,愚見,小不忍則亂大謀,此時宜靜製動。”
    宇文歆目光一凝,順著李靖所指望去,果見山丘後塵土隱現,不得不佩服李靖先見之明,沉聲說道:“李將軍洞察秋毫。傳令下去,各部嚴守營壘,無我將令,不得輕舉妄動。任他罵聲震天,我自巋然不動。”眾將雖心有不甘,但也知軍令如山,隻得按下怒火,接令而已。
    卻說對麵漢軍所部,確是高延霸及其部曲。
    陣前搦戰的兩個校尉,一個是高延霸的族弟,一個是高延霸的衛南舊友,俱是親信之人。兩人罵了半晌,見唐軍不為所動,轉回來到高延霸麵前,抹著額頭汗水,喝著水囊的水,說道:“大郎,入他娘,罵的口幹舌燥,宇文歆、李靖真是能忍,卻似聾了一般,毫無反應。”
    “哼,唐軍畏我軍勢大,不敢出戰,在大王料中。不出就不出吧,叫伏兵出來,咱們在他營前再耀武揚威一番,等焦將軍部過去,然後便打道回營。”將近暮夏,一天比一天熱,因是挑戰,高延霸等都是鎧甲齊全,烈日炙烤,無不汗流浹背,他也灌著水喝,說道。
    這兩個校尉應命,就轉回本陣,接著叫罵。
    依照高延霸軍令,遠處山丘後埋伏的伏兵,打著旗,從山丘後繞出,來與高延霸部會合。伏兵是騎兵千人,到至,馬蹄奔騰,漫卷塵煙,更顯聲勢浩大。兩邊會攏後,陣前叫罵的兩團漢軍兵士就愈發過分了,甚至解開褲子,朝著對麵的唐營撒尿,或者幹脆解甲釋兵,躺臥在地。更有數十騎兵,逼近唐營的營外壕溝,打著呼哨,沿壕馳騁,亂射一通。
    宇文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罵了聲“當真驕橫”!轉身邁步,便打算下望樓去,乃眼不見,心不煩是也。就在這時,杜君綽叫了聲:“將軍,且慢!又一支漢軍!喲,他們往西去了?”
    聞得此聲,宇文歆止住回頭,遙望之,隻見北邊高延霸部陣的後頭,塵頭大起,一支約三四千人的步騎漢軍行馳而過,直奔西邊而去。
    西邊,是宇文歆等部退還文城郡的唯一後路。
    同時,也是龍泉郡的薑寶誼等部來援宇文歆等部的必經之途。
    昨日下午,薑寶誼等部的最新軍報,他們已經將至姑射山南麓,預計明天即可抵達臨汾城外。
    宇文歆心念電轉,或是漢軍得了薑寶誼等部將到的情報?故此今日遣此兵馬一部,趕往西邊設伏阻擊?急展眼目,手搭涼棚,仔細尋眺,找見了這支西去漢軍的將旗,辨別出了係是漢軍大將焦彥郎部。焦彥郎是李善道的心腹愛將,向以勇猛著稱,其名號宇文歆亦知。
    若是被焦彥郎部設伏成功,不僅宇文歆部的退路將被截斷,薑寶誼援軍亦危。
    宇文歆麵色大變。
    杜君綽、鄭仁泰等也都想到了這點。
    鄭仁泰駭然說道:“將軍,這支漢軍應是為去阻擊薑將軍部援兵!薑將軍如若無備,被其伏擊得手,後果不堪設想。須火速遣人通報,務必請薑將軍小心防範。”
    杜君綽比鄭仁泰稍有智謀,卻是一計生成,進言說道:“將軍,固然須當立即通知薑將軍,請他小心戒備,但末將愚見,我部何不將計就計?”
    宇文歆問道:“怎個將計就計?”
    杜君綽說道:“末將以為,可今晚潛遣精兵,追擊這支漢軍。等明日薑將軍援軍到時,我部精兵與其兩麵夾擊,必能大破這支漢軍,解此危局,同時且可振奮士氣,豈不一舉兩得?”
    這聽來確是一條好計策。
    宇文歆心中微動,思忖片刻,卻正待應允,邊上一將再度出言。
    仍是李靖。
    李靖說道:“將軍,末將愚見,杜將軍此策雖妙,卻需慎思。此策若成,誠然是我部一舉兩得,可若不成,反中漢軍之計,則可就成漢軍一箭雙雕矣!”
    “此話何意?”
    李靖解釋說道:“常理言之,既是設伏,自當隱秘,察焦彥郎此部漢軍,卻大張旗鼓,露於我部之前,末將故而擔心,這也許是李善道的誘我之計。若我部便就輕出,豈不正中其下懷?到的其時,受兩麵夾擊的就不是焦彥郎部,而是我部出營之兵了!漢軍可借此,既阻我援兵,又殲我出營之兵,這對漢軍言之,不就是一箭雙雕了麽?末將懇請將軍,三思而後行。”
    宇文歆聞言,眉頭緊鎖,思之一再。
    盡管長孫無忌提醒自己不可輕信李靖,但客觀事實來講,李靖所言確有道理。
    他猶疑良久,終於做出了決策,說道:“李將軍言之頗是,我部不可輕易出兵。立即遣快馬通報薑將軍,務必嚴加防範。同時,加強營壘守備,待薑將軍部至後,再做守戰之謀。”
    先是鄭仁泰的請戰,被李靖諫止,繼又杜君綽的建議,又被李靖力阻。
    這下,不僅宇文歆因長孫無忌來書,對李靖起疑,便鄭仁泰、杜君綽等人也對李靖生起不滿。
    且也不必多說。
    眾人下了望樓,李靖見宇文歆無有邀請自己重還帥帳之意,躊躇稍頃,遂自辭還帳。走出一段距離,他悄然回顧,卻見鄭仁泰、杜君綽等將未有辭離,而是跟著宇文歆去了帥帳。
    適才帳中,宇文歆異常的表現,不覺浮回心頭。李靖不敢多回看,轉回頭來,一邊接著還帳,一邊不安的思緒又如潮水般翻湧。夜色漸深,李靖回到帳中,獨坐燈下,猜度盤算。
    究竟長孫無忌在給宇文歆的信中,說了些什麽?
    用後世的話說,李靖在唐軍陣營中,是有政治汙點的,而且他這個“汙點”還很大,很致命,畢竟他當初係是計劃檢舉揭發李淵圖謀造反,並還有一點,早於李淵在馬邑時,他就與李淵不和,新仇舊怨,也所以李淵在長安抓獲他後,當即就下令將他處死,唯因李世民惜其才,力保其命,才得免死罷了。如今,長孫無忌的信中,會不會是對宇文歆提及了這些舊事?
    可若隻是這些舊事,又似乎長孫無忌無須特地再給宇文歆寫信。
    畢竟,這些事,宇文歆也知道。
    李靖心中愈發忐忑,反複揣測長孫無忌信中也許會寫的東西。
    驀然想起一事,他的弟弟李客師現下可能是在漢軍中,……是了!當日隴西前線時,他曾與李世民提及到過,李客師時在羅藝帳下,彼時,長孫無忌正在邊上旁聽!長孫無忌一定是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給宇文歆的這封信,信中或許正是提醒宇文歆須防他與漢軍暗中勾結。
    饒以李靖心智堅沉,思之到此,登時亦不禁心神大震,冷汗涔涔,端在手中的茶碗險些打翻。他深吸了口氣,強自定住心神,緩緩放下茶碗,起得身來,繞帳踱步。
    越想,越沒有錯。
    長孫無忌給宇文歆的此信中,李靖已可以確定,必是提及了其弟李客師在漢軍中此事!本身已被李淵所忌恨,弟弟又在漢軍中。這就算換了自己是長孫無忌,恐怕也會對此生疑!而下所不知者,這個“生疑”,究竟是長孫無忌的疑,還是連李世民也對自己生疑了?
    信,是長孫無忌寫的,這樣看來,或許李世民現尚對自己並無生疑。
    可這也隻是李世民現尚未對自己生疑!
    長孫無忌何人?李世民的妻兄!他倆從小就認識,關係之親近,非比尋常。長孫無忌隻要已對自己生疑,又長孫無忌現從在李世民左右,自己卻遠在宇文歆軍中,亦即長孫無忌隨時可向李世民進言,自己卻沒有機會當麵辯解,則李世民隻怕早晚也會對自己生疑!
    李靖滿頭大汗,背上也汗水淋漓。
    這、這,這可該如何是好?
    寫封信給李世民解釋麽?此不欲蓋彌彰?隻作不知?然一旦李世民被長孫無忌說動,懷疑自己,李淵已欲殺自己為快,再要李世民不再信任自己,自己豈不在唐軍中半點活路也沒有了?
    是解釋也不行,不解釋也不行。
    夜色深深,籠罩帳外,帳中一燈,孤微搖曳。
    ……
    “唐營動靜,偵知可明?”同樣的夜色,漢軍大帳燈火通明,李善道詢問帳下軍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