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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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老師對自己能全身而退還是比較有信心的,甚至覺得隻要身在美國,就可以在自己的“新莽原網”上繼續向張潮開炮——這口氣自己無論如何是咽不下去的。
    飛機穿過雲層,透過舷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洛杉磯獨特的山脈、海洋、沙漠並存的地貌,以及市中心高聳的塔樓、郊區像地毯般排開的獨立屋。
    如果降得再低一些,視野再好一些,甚至可以看到著名的HOLLYWOOD標誌牌。
    空姐也開始提醒乘客飛機很快就要降落,請收拾好行李、收起桌板,並開始給有需要的外國乘客分發報關表格。
    方老師看到空姐拿著表格向自己走來,擺了擺手,用英語輕聲說一句:“我有綠卡。”然後就矜持地不再說話。
    空姐聞言微笑地向他點了點頭,身邊的其他中國旅客也向方老師投去了羨慕的眼光,這年頭有一張美國綠卡還是非常讓國人羨慕的。
    方老師開始閉目養神,似無所覺,但是背卻挺得更直了一些。
    但是這時候側後方卻有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傳來:“神氣什麽呀?當漢奸暴露了就溜來美國,有種別跑啊!”
    方老師差點被懟得破防,但是人家也沒指名道姓,他也不想在落地前惹出什麽是非,索性裝作沒有聽見。
    幸好對方也隻是咕噥一下就不說話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方老師隻覺得自己屁股在座位上重重顛了幾下,知道飛機安全降落在跑道上了。他才緩緩睜開眼,徐徐吐出一口氣。
    從機艙出來,方老師拎著行李,跟著人群走了一會兒,就看到入境大廳的通道分成了兩邊,他自然走的是Citizen通道,與其他黑頭發的同胞分道揚鑣。
    這時候方老師才微微側頭,瞥向另一邊的人流,想看清楚剛剛罵自己的是什麽人——
    是那個禿了頂、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不像。這種人一看就是蠅營狗苟之輩,怎麽會關心國內文化圈的事。
    是那個戴著棒球帽、穿著科比球衣的小夥子?也不像。這種年輕人精神空虛,眼裏隻有明星,哪裏會認得自己。
    是那個穿著西裝、一臉拘謹的業務員?更不像。這分明就是第一次來美國的土鱉,滿腦子還在複習英語單詞,哪裏顧得上諷刺自己。
    那是誰呢?
    “嘿,姓方內孫子,別瞅了,你爺爺我在這!”一個穿著T恤、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朝他揚了揚腦袋,接著道:“記著你爺爺我這張臉,打擊報複的時候別認錯嘍!”
    被對方這麽一喝,方老師反而不敢細看了。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低著頭,匆匆進了入境通道。當麵與人衝突向來不是自己的強項,回頭網上罵死他。
    排隊等了一小會兒,就輪到方老師了——遞交證件,邊檢人員檢查無誤後,閘機打開,往前再走一步,就算是正式踏上美國的土地了。
    這時候方老師才感到自由和放鬆。
    “嗯?這幾個人是誰?”方老師隻見好幾個人,有男有女,有穿職業裝、有穿製服的,目標明確地直奔自己而來,神經一下子就繃緊了。
    在短短幾秒時間裏,方老師把自己在美國的所有事情都過了一遍腦子,確定沒有違法之舉,才略微放心一點。
    這時,幾人已經來到他的麵前,其中兩個男人掏出證件在他麵前一晃,上麵赫然是“OGE”三個大寫字母,並說道:“我們是聯邦政府道德辦公室(Office&nent Ethics探員霍奇,他是探員特納。”
    方老師雖然在美國生活工作多年,對OGE卻很陌生,於是問道:“我能知道你們的來意嗎?”
    探員霍奇道:“你認識這個人嗎?”隨即拿出了一張照片。
    方老師一看,呼吸頓時有點急促,但是仍然強裝鎮定地點了點頭,說道:“這位是卡爾森先生,我們在燕京見過。”
    兩個探員互相確認地對視了一眼,然後探員霍奇道:“卡爾森涉嫌詐騙聯邦對外援助基金。根據記錄顯示,有許多資金流向了你,所以需要你配合我們調查。”
    方老師頓時就慌了,連忙道:“卡爾森先生是允諾了資助我成立一個基金會,但是這件事還沒有開始辦啊……我沒有拿到什麽錢。”
    探員特納道:“這些情況,還是到我們的辦公室說清楚吧。”
    方老師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道:“那我能先回一趟家裏,拿些東西嗎?還有,我要申請和我的律師一起接受詢問。”
    探員特納道:“當然可以,這是你的權利。你可以馬上給你的律師打電話。不過你購買聖地亞哥住所的資金同樣涉案,已經被暫時查封了,你隻可以回去拿一些必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而且必須在我們的監督下進行。”
    這時走另一個通道的中國旅客也陸續通過了入境檢查,看到他被攔在這裏,紛紛好奇地開始駐足圍觀,不少人都拿出相機和手機開始拍攝。
    方老師此刻才真正慌了神,聖地亞哥的房子雖然不大,但卻是他目前在美國唯一的住處,也是自己這麽多年來的心血所在,如果被沒收了,那自己與喪家之犬無異了。
    這時兩個探員後麵的人也走了上來,其中一個化著精致的白人精英妝的女人遞給他一個文件夾,然後道:“方先生你好,我是蘭登書屋的律師凱瑟琳。蘭登書屋認為您對張潮先生的誹謗,嚴重影響了蘭登書屋的商譽,損害了蘭登書屋的利益,因此將會對你提起訴訟。”
    另一個西裝男也走了上來,同樣遞給他一個文件夾然後道:“我是Simon&Schuster的律師豪特。張潮先生是Simon&Schuster重要作者和合作夥伴,你指控他作品有‘代筆者’,同樣嚴重影響了Simon&Schuster的利益,我們也將對你提起訴訟。”
    方老師怒道:“我的文章是用中文發的!和你們在美國賣書有什麽關係?”
    這時候剛剛被他看不起的那個西裝“土鱉業務員”,上前遞給他一張名片,用流利的英文道:“方老師你好,我是張潮先生的代理律師徐超,有中美兩國的律師牌照。能在飛機上碰到你真是太巧了,這樣我就不用特意去找你了。張潮先生委托我在美國對你提起個人名譽權的訴訟。”
    這時律師凱瑟琳道:“我們專門調查過,你發表文章並同時是創始人的‘新莽原網’,服務器就在美國,所以和你使用什麽語言發表沒有關係。”
    &non&Schuster在美國讀者當中享有崇高的聲譽,對經由Simon&Schuster篩選的作者的信任是我們銷量的基石。你的無端指控,動搖了這個基石,Simon&Schuster不得不選擇用法律來維護利益。”
    方老師如墜冰窟。他知道在美國隻要被大公司的訟棍纏住了,哪怕不死也要脫層皮。光是漫長的取證、談判和訴訟流程,就足以耗光他的精力和財力。
    何況還有OGE的調查……雖然他確實沒拿什麽錢,有信心證明清白,但偏偏這項調查是和兩大書商和張潮個人對自己的訴訟是配套的,一不小心就會陷入顧此失彼的窘境。
    請一個能應付這種情況的大律師,價格絕不是自己目前能承擔得起的。
    這時那個毒舌的 T恤青年拍掌笑道:“溜到美國也不管用咯!”
    張潮在國內緊鑼密鼓地籌備“三晉風流”專題片和“新理念作文大賽”複賽的事,直到接到徐超的電話才知道方老師竟然在美國出了這麽狗血的事。
    不過他對方老師是毫無同情的,因為如果自己沒能證明了所謂的“代筆者”不存在,甚至聲譽毀於一旦,那蘭登書屋和Simon&Schuster的兩個律師,就是為自己準備的了。
    早在6月“代筆門”剛剛出現國內外聯動的苗頭時,法學出身的雙學濤就專門提醒過他一定要注意美國兩家合作出版社方麵的法律風險。
    至於美國那個OGE找方老師喝茶這種事,就和他無關了,完全是內訌,具體的情況他也不清楚。
    經此一事,方老師至少在三五年內別想給自己找任何麻煩了——這還是在他所有官司都勝訴的情況下。哪怕輸了一場,他都要賠得底朝天。
    想到這裏,張潮心情不禁有些複雜。上一世自己一度也十分欣賞方老師對學術腐敗、氣功大師、偽科學等行為的揭露。包括在韓涵“代筆門”後,都沒讓他對方老師有徹底的改觀。
    直到方老師的“打假基金”“安保基金”接連出事,以及他對自己太太論文的雙標態度,才讓張潮覺得方老師的操守和性格都走向了負麵。
    “科學裁判所”和“宗教裁判所”一樣是不應該存在的事物。可方老師裁判官當久了,把人送上道德火刑架的事幹多了,也就真把自己當教皇了,絕不容忍任何反對甚至是懷疑。
    “在想什麽呢?明天於華老師、石鐵生老師就要出發去山西了,你再把流程過一過?”馬伯慵走到他身邊,把一迭紙放在他的麵前。
    張潮拋下思緒,開始認真看馬伯慵的這份策劃案。
    受限於石鐵生的身體狀況,所以那種高山峻嶺,需要登高爬低的地方就不能去了,畢竟於華老師年紀也不輕了,扛著輪椅上綠皮火車這種事是幹不來了。
    但是他倆又嫌棄太原、大同太“城市化”了,沒意思;最後挑來挑去,選了晉城。雖然不如太原、大同發達,但是醫療資源保證一周兩次的透析還是沒問題的。
    當地政府也十分重視,一再保證會給鐵生老師上最好的醫護和設備,張潮這才放心讓這兩個老兄弟去晉城。
    看完以後,張潮考慮了一會兒才道:“方案沒有問題,但是路線規劃有點密集了。郭峪古城、玉皇廟、青蓮寺……還有幾個古村落……還是刪掉一兩個寺院和古村吧,有些重複了。
    地方政府希望我們去的地方越多越好,這個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不能被牽著鼻子走。但這個專題片不是‘旅遊專題’,而是‘文化專題’。與其去的多,不如遊的深……”
    說完了方案,張潮見馬伯慵還不走,問道:“怎麽了,還有問題?”
    馬伯慵扭捏一下,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道:“國內那些人,你準備怎麽‘處理’?也是起訴嗎?”
    張潮哈哈笑道:“國內的話,起訴就算了。我問過學濤,目前這方麵的立法還不夠完善。費時費力不說,官司贏了也賠不了幾個錢,要是一不小心,還會被他們利用來炒作。
    而且現在好像也不需要我動手收拾他們,除了跑去美國的方老師,其他幾個恐怕連門都不敢出了。死狗打起來沒意思,反而分散我們目前的精力。”
    馬伯慵點點頭表示同意,感歎道:“我沒想到你竟然憋得住,在直播這麽大的事情以後,一聲都不吭。要是換成其他人,肯定忍不住要跳出來收割一波同情。”
    張潮道:“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自然就對一些事不感興趣了。方老師、蓮嶽他們所圖甚大;而我呢,其實一開始連這個公司都不想開,自己寫寫書就挺開心的……
    路上有垃圾,掃到一邊去就行,沒必要再踩上幾腳。方老師那邊,其實我也給他留了退路,就看他自己願不願意走了。”
    馬伯慵聞言又是一陣感慨,聊了一會兒就忙自己的去了。
    張潮在辦公桌的電腦前發了一會兒呆,又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王濛打來的,老頭子一上來就嚷嚷道:“你小子這一劑藥可太猛了,後勁兒我們協會現在都消化不完。”
    張潮問道:“怎麽了?”
    王濛歎氣道:“你知道這幾天我們接到了多少‘檢舉信’‘揭發信’‘自白書’嗎?馬成這個老同誌,說起來也是我們作協的一員,他這次出事,對很多人的震動很大。”
    張潮笑道:“那這也不關我的事,是他們自己爆出來的。”
    王濛道:“最近協會可能會下一個文件,關於這件事的,但是調子和細節一直定不下來,開會吵架好幾次了。你作為漩渦中心的人物,感受必深,不妨說說看。”
    張潮問道:“文件內容大概是什麽?”
    王濛道:“一個是約束協會會員參訪外國期間,不要接受額外的吃請招待和昂貴禮物;同時要注意言行,不要做出、說出有辱國格和民族感情的事情和話。
    另一個是倡議全國的文學工作者要識大局、講團結,不要成天唇槍舌劍、彼此攻訐,要把精力放在創作上,用作品說話。”
    張潮奇道:“這……是作協的事,我連會員都不是,和我無關啊!”
    王濛急道:“怎麽和你無關?開會的時候有人說了,這叫‘張潮條款’,是作協代表大家和你一個人簽的不平等條約。”
    張潮叫屈道:“這又從何說起?這些事,哪一件都不是我先惹出來的!”
    王濛又歎了口氣,解釋道:“有些人隻是會惹事,比如韓涵;有些人,天生就是事惹他,比如柯南——這個是我孫女和我說的。你想想看,從2004年初你成名開始,短短2年多時間,有多少文學界乃至文藝界的風波都是圍繞你產生的。你這一路走來,不說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也算是‘雙手沾滿了知識分子的鮮血’了。
    原本以為韓涵就夠鬧騰了,結果和你一比,簡直是個乖小孩。現在協會發這麽個文件,不少人認為是為你個人抱不平,所以不同意。”
    張潮笑道:“那看來還是有人想鬥啊?”
    王濛忙道:“那倒不是。而是你自己一直沒就這件事表態,大家都擔心文件發出來了,你再說點什麽和文件精神不符的話,不就……”
    張潮總算聽明白了,忙道:“那成,我趕這兩天寫篇文章,也算給大家吃顆定心丸。”
    王濛這才滿意地掛了電話。
    一天後,他就在網上看到了張潮的新文章,定心丸差點變成了救心丸——
    《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