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大賽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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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是魯迅先生生前最後一篇雜文《死》裏最決絕鏗鏘的一句話。
中國古人有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歐洲人死前既要通過神父求得神的寬恕,還要求得所有生前相怨者的寬恕。
但大先生既不要那些“好人”們口稱其“善”,也不要與“正人君子”們和解。
他不僅對生前的鬥爭一無所悔,也不會因為擔心死後庸眾對他的臧否而妥協分毫。
“他們我一個都不寬恕”的另一麵,就是“我也不需要他們任何一個的寬恕”,是把所有的恩怨都陳列在曆史的砧板上,血淋淋地讓後人評斷。
張潮自然沒有大先生的骨力和氣魄,但是2年多來屢屢陷於爭端,卻頗有幾分相似。文學界也頗有一些“和事佬”,在報刊和媒體上“善意”地提醒過他不要像隻“鬥雞”一樣,一撩就啄人。
張潮雖然偶爾也能看到,但是確實沒空回應。既然這次給了他機會,那就一次性說清楚。而且張潮決定要用最殘忍的方式,告訴這些人,他們以為自己的失敗是運氣問題,但其實失敗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
【我可以坦誠地告訴大家,從蓮嶽發表第一篇質疑我有“代筆”的文章開始,我就在很短的時間內理清了他們為我預設的所有邏輯陷阱——包括篤定這是一場陰謀,而不是蓮嶽個人的行為。……】
【我也想好了所有的應對之策,所以很早我就確定自己立於不敗之地——隻是“不敗”,並不是我的追求。……】
【我甚至可以在看到文章的第一時間,就向在網絡上展示你們在直播中看到的那些證據。畢竟把軟盤從福海郵遞過來,不需要多長時間。……】
【但我仍然選擇沉默,選擇冷眼旁觀——如果需要,我甚至可以表演“做賊心虛”“驚慌失措”“口不擇言”——隻為了讓每一個參與陰謀的人都覺得我馬上要身敗名裂,然後陷入勝利前的狂歡。……】
【所以,方老師、蓮嶽、南風,以及所有的組織者、參與者,你們確實應該怨恨我。因為這場遊戲的暫停鍵,一直都在我的手裏,但我就是不按,我就想看著你們翩翩起舞的樣子——你們跳得真美,你們也跳得真醜。……】
【甚至你們今天的“下場”,我也預見到了。但這很公平,不是嗎?你們勝利了,我身敗名裂,甚至可能身陷囹圄;那我勝利了,你們為什麽還幻想能全身而退、逍遙事外?……】
【這場“勝利”,我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倉促入局、被動應戰,但是目前的結果,大部分確實在我的設計當中。……】
【我之所以不寬容你們也很簡單,因為我從不設想我失敗了,能從你們那裏得到寬容。你們會輸,不是因為你們不夠壞,而是因為你們太雞賊,總覺得可以以小博大……】
【我不想博取任何同情,我也不想探討這場陰謀背後有哪些政治博弈。我隻要每一個在輿論場上對我施加惡意的人,都流下他們預期中我要流下的那些血。……】
【與其說我“好鬥”,不如說我想要“公平”。為什麽你們連這麽公平的結果都接受不了呢?】
【雖然我一直不想在文章中號召什麽、倡議什麽,避免自己真的戴上“青年意見領袖”的帽子,但是今天我破例號召一次——我希望今後文化界的恩怨,都盡量參照我這個模式解決。……】
【既然你敢點燃林火,那就要有被燒死的覺悟。】
王濛看完文章,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當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輕歎一口氣,給副主席鐵寧打去了電話,用輕鬆的口氣道:“文章看了嗎?嗯,其實張潮這是給我們解了套了。”
鐵寧在電話裏說了一陣,王濛道:“我想了很久,張潮如果一反常態,開始說軟話了,反而讓我們的這份文件顯得太曖昧了。
之前張潮和我講‘代筆門’後麵有美國人在推動的時候,我以為會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沒想到這麽幹脆利落地就解決了,但這也給了很多人想象空間。
現在好了,張潮把這最後一絲的想象空間也掐滅了。任何想利用文學作為鬥爭工具的人,以後都要掂量掂量。想站在背後煽風點火、拉踩捧摔,沒那麽容易了!”
鐵寧又說了些什麽,王濛道:“好,我們最好明天就開會把文件定下來。我們雖然不是什麽執法機關,但是引導行業風氣的工作還是要做。
張潮雖然死活不肯提交申請,但有意無意地還是幫我們做了很多工作。”
作協的文件很快就出爐了,並且全文刊登在權威媒體上——《致全國文學工作者的一封信》。這封公開信雖然一句沒有提到張潮和方老師、蓮嶽等人的爭執,卻又好像句句都在提:
【我們呼籲全國的文學工作者,在以開放、包容的心態參加外國學術活動的時候,也要堅守原則、不忘初心,展現出中國作家的格局、骨氣……】
【超出接待規格的吃請不去,超過禮儀範圍的禮物不收,違背國格民意的觀點不附和。……】
【堅持作家創作的獨立性。……】
【麵對觀念分歧,我們要堅持實事求是,更要坦誠相待,多爭鳴、少爭鬥……】
【多用作品說話,少拿資曆說事,為青年作家的成長創造良好的土壤。……】
【要勇於打破一團和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僵化氛圍。……】
於華和石鐵生是在晉城參觀的途中,收到這份文件的。他們正和山西當地的作家、陪同的工作人員,在一段古城牆殘留的城樓裏休息。
看完以後,石鐵生哈哈大笑,對於華道:“你這個學生太不簡單了。這下不少人要氣的半死嘍!”
於華笑道:“很多和他‘過了兩招’的人都說,不能真把他當20歲的小孩子看,要吃大虧。”
石鐵生道:“如果沒有他攪動文壇這攤死水,作協可能永遠發不出這份文件。”
於華道:“誰說不是?其實這是我們這一輩人的責任。但是我們真想做什麽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是這攤死水的一部分了。”
石鐵生歎氣道:“80年代,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遇到那麽多好作家、好編輯幫助我。有時,幾乎就是你們托著我往前走的……
誰能想到不到20年時間,當年那種欣欣向榮、萬物競發的勃勃生機,就成了今天這種局麵。我們想批判,看到的又都是曾經那麽和藹、那麽友善、那麽熟悉的一張張臉,張不開口啊。”
於華道:“其實我們也在這些‘熟悉的臉’當中。我們何嚐沒有擋後來人的道呢?我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水平都不怎麽樣,但還是一篇又一篇地發表。
現在的年輕人就不一樣了,他們要比我們當年寫的好得多得多,才有一丁點發表的可能。我們占了時代的便宜,卻沒有把屬於我們的文學時代經營好。”
石鐵生道:“你這句話說得好——你要用不上,我可就拿去用了。”
於華哈哈笑道:“隨便用。”
石鐵生道:“幸虧石頭裏蹦出個張潮來,不然後人回顧這些年的文學史,會怎麽評價呢?”
於華沒有回答,而是推著石鐵生的輪椅出了城樓。此刻已經是傍晚,遠處的天空是一大片燦爛的紅色,把雲朵也點燃了。
於華訝道:“火燒雲?”
石鐵生點點頭道:“火燒雲。‘早燒不出門,晚燒行千裏’,看來明天是個大晴天。”
這篇《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引發的震蕩遠不止在文學圈,更是引發了一場波及全社會的大討論。
根本原因就是張潮那近乎於“耀武揚威”的坦誠,顛覆了人們的固有認知——原來“好人”也可以算計“壞人”!?
傳統觀念當中,“好人”永遠要被“壞人”迫害到走投無路時,才能奮起反擊,這樣反擊的正當性才會被拉滿。哪裏能接受“好人”給“壞人”設局、下套,把“壞人”逼上絕路呢?
但是張潮不在乎——他甚至表現得比那些“壞人”還要有心機、還要狠辣。這樣的“好人”,許多上了年紀的人覺得膈應。
不過再膈應,也不能說出口。因為方老師、蓮嶽他們這次坐實“裏通外國”了,這時候批評張潮,那純粹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有“好事”的民間辯論團隊,已經將之當成了辯論的議題——
“對方辯友說的那不是‘好人’,而是‘庸人’。‘好人’的‘好’,不止要好在‘與人為善’,也要好在‘懲惡揚善’。‘善良’與‘懦弱’不是一回事,佛教當中,也有‘怒目金剛’……”
“對方辯友說‘懲惡揚善’,那張潮的行為是在‘懲惡揚善’嗎?不,他也承認自己的忍讓是一種偽裝,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放大質疑者的‘惡’,從而能最大限度地懲罰對方。雖然不能稱之為‘惡’,但也絕不能稱之為‘善’……”
“對方辯友忽略了一點,如果我們人人都有張潮這樣的心態和策略,那麽對壞人作惡,也是一種巨大的威懾作用。壞人之所以肆無忌憚,就是拿準了好人沒有防範……”
“對方辯友……”
張潮的觀點,雖然不受上年紀人的待見,卻在年輕人當中異常受歡迎。他們忽然聽到,這個社會上竟然還有“成功人士”在勸自己不要逆來順受,不要做濫好人,而是要主動出擊、除惡務盡。
這可太刺激了!
於是在各大論壇中,張潮曆年來“南征北戰”的各場戰鬥都被拿來複盤,發現確實如張潮所說,每次對手想把張潮拖入道德的、倫理的、邏輯的泥潭,到最後都會被張潮用對方最擅長的武器絕殺。
可張潮隻有20歲,怎麽就這麽滑不溜手呢?隻能解釋為天賦異稟了。
不過張潮並沒有被衝昏頭腦,反而在這篇文章之後,就通過各種渠道給自己降溫,尤其是不讓媒體拿這件事炒作什麽“中美對抗”“文化滲透”“青年領袖”……甚至有報紙都準備稱他為“民族英……”
如果不踩腳刹車,誰知道後麵還會多誇張。
不過這點出乎許多人的意外,就連被他拜托向宣傳部門傳傳話的王濛都說:“這是好事啊,你為什麽要拒絕呢?”
張潮的理由也很充分:“我還想要去美國滲透滲透人家,現在都快把我捧成啥了,後麵我還怎麽滲透人家?”
王濛聞言倒是嚴肅起來,連聲道:“對,對。你的這個責任更加重大,我去幫你打招呼,先把這件事冷下來,至少不往政治原因上去拱火。”
張潮這才放心地掛了電話。這些頭銜他一個都不想要,能把自己的在美國多賣一點最重要,畢竟美國一本書的版稅折算下來,比國內高上五六倍……
眼下張潮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月底舉辦的“第八屆全國青少年新理念作文大賽”複賽。
這是“新理念作文大賽”第一次把複賽時間放在了暑假,也是第一次吸納港、澳、台三地的青少年參賽。
不過由於比賽成績已經不與名牌大學錄取掛鉤,所以稿件總數並沒有恢複鼎盛期恐怖的40萬份這個數量級,但也遠遠多於被攔腳踝斬斷的上一屆(不到5000份)。
3萬份的初賽稿件,1萬2000出頭的初賽人數(可一人投多稿),最後篩選出了260名複賽人選,其中港、澳、台一共22人。
張潮這段時間有空就看複賽選手的稿件,小半個月才全部看完,確認其中沒有渾水摸魚者,基本都是實力派。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些複賽選手的作品,終於擺脫了韓涵風、小四風,也不再故弄玄虛或故作姿態,而是各有自己的文字風格和審美追求。
舉辦複賽,《新芽》雜誌社駕輕就熟,不用自己怎麽操心。但是複賽題目怎麽出,可就非常考驗張潮的水平了。
無論是第一屆比賽那咬了一口的蘋果,還是專門給韓涵出的那團沉入杯底的紙,都已經成為經典。
今年作為“新理念作文大賽”浴火重生的第一屆比賽,如果複賽題目太過平庸,甚至隻是不夠精彩,那無疑辜負了所有人的期待。
所以張潮才遲遲拿不定主意。
就在他沉思之際,雙學濤匆匆走進辦公室,對張潮道:“港島那邊的選手出了一點問題,可能來不了了。連帶著台島那邊的選手,也可能退出複賽。”
張潮心一沉,急忙問道:“怎麽回事?”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