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這是你的房間?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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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潮為什麽要突然寫下這個關於孩子和流星的故事,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是梁細妹、韋恩澤對外麵世界的向往觸動了他,也許是什雷村星辰滿布的夜空給了他靈感。流星在不同的文化當中,有著不同的含義。
最流行的是兩種,一是死亡,二是希望。
那這個故事裏是哪種呢?
【張老師不知道什麽是“流星雨”,所以也不知道下過流星雨以後,天上還會不會有星星,他隻能說:“也許……還有吧。”
韋小亮看起來有些失望,張老師已經是村子裏最有學問的人了,連他都不確定,那想必問別人也沒有用。
張老師被他看得心裏有些慌,於是問韋小亮:“你不希望天上還有星星嗎?”
韋小亮說:“梁小陽說天上每掉下一顆星星,地上就要有一個人死掉,去到天上,變成新的星星。天上的星星要是下成了雨,那地上有多少人要去到天上啊?”
張老師沉默了,他知道韋小亮的媽媽正在生病,病了很久,也病得很重,據說隨時會死。
韋小亮接著問他:“張老師,流星雨下完了,真的會有很多很多人變成新的星星,掛到天上去嗎?”】
“叔叔,天上真的會下流星雨嗎?”韋恩澤聽到這裏,忽然問張潮道。
張潮答道:“說了幾次啦,叫哥哥——當然會下。在有流星雨的夜晚,你抬起頭看天空,每隔一小會兒,就會一顆流星墜下來。一個晚上,你會看到幾百顆流星,就像一場雨一樣。”
韋恩澤眼裏露出向往的神色。雲貴多雲霧,但同樣擁有最暗的星空。天氣晴朗的夜晚,他是見過流星劃過天邊的樣子的。
隻是沒有想到流星能下成雨。而流星,又有這樣特別的含義。
韋恩澤迫不及待地道:“那後來呢?真的下流星雨了嗎?”
張潮微笑著繼續把故事講了下去:
【這個問題,張老師同樣回答不上來。誰讓他隻是一個代課老師呢?能教會孩子們朗誦課文和四則運算,就已經是他全部的學問了。
韋小亮又問道:“張老師,那有沒有辦法不讓天上下起流星雨呢?它們不能像以前那樣,偶爾才掉一顆嗎?”
張老師更慌啦,他想自己連阻止天上下雨的本事都沒有,又怎麽能讓天上不下流星雨呢?隻是他不想讓韋小亮難過,於是對他說:“這樣吧,我要去鎮上問問王老師。王老師懂得比我更多,也許他知道怎麽才能讓天上不下流星雨。”
韋小亮高興起來,又問:“那你什麽時候去鎮上問王老師?能帶我一起去嗎?”
張老師搖搖頭說:“到鎮上要先翻半天的山梁,然後再坐半天的拖拉機。回來又要坐半天的拖拉機,翻半天的山梁。路上還要在山裏過夜。所以隻有大人能去,小孩子不行。”
韋小亮知道張老師說的是實話,隻好說:“那老師你早點回來。還有七天就下流星雨了。”
張老師其實是擔心鎮上的王老師也不知道怎麽才能讓天上不下流星雨,也擔心王老師對韋小亮說天上掉下一顆星星地上就要有人補上去是真的。】
“韋小亮的村子離鎮上真遠啊。”韋恩澤感歎道。什雷村的孩子去鎮上上學也遠,但沒有這麽遠。
張潮笑道:“是啊。我的老家以前就是這麽一個村子,離鎮上很遠很遠,有著和這裏一樣的梯田,和很像很像的木頭房子。”張潮沒有為了附和小孩哥撒謊,福海是丘陵地貌,梯田也是一種主要的耕種方式。
這個故事的脈絡張潮已經構思好了,主要就是圍繞“阻止流星雨,挽救韋小亮的媽媽”這個主線展開。
在要下流星雨前的七天時間裏,張老師、老村長、王老師,還有很多富有愛心的人們,想盡了辦法,不讓這個孩子心碎。
他們當中有村裏的老巫師,時隔很多年,重新戴上了那塊能溝通鬼神的儺舞麵具。
有鎮上中學的地理老師,違背自己一直秉持的科學精神,給韋小亮編織了美麗的謊言。
有遊走鄉村的赤腳郎中,為了延續韋小亮媽媽性命,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草藥。
……
至於那場流星雨下了沒有,韋小亮媽媽的病治好了嗎?張潮其實心裏還沒有最終的答案。剛剛開始創作兒童故事的他,還不能把握這種情緒的濃淡。
大團圓的結局固然令人歡喜,但是有時候遺憾也是孩子精神世界得以成長的一部分。
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特別是“少年兒童出版社”在90年代初出版的《外國兒童短篇選》(上下冊)裏的很多故事。
這些故事有歡欣的氣氛,也有悲傷的結局;有童趣的幻想,也有殘酷的現實。每一個故事都構成了兒童心靈的一個側麵。
就這樣斟酌著、猶豫著,張潮前一天晚上寫好一節,第二天晚上就講給孩子們聽。有趣的是,他常常講著講著,就與自己寫的出現了差異;有的時候,他講的還比頭天寫的更多。
張潮第一次感受到了書麵寫作和口語創作之間的差別。書麵寫作隻是他一個人的工作,而口語創作,則往往摻入了聽眾的反饋。
當自己講到一件事物,敏銳地察覺聽故事的孩子皺起眉頭的時候,他就知道這裏要停一停,解釋一下。
當自己講到某個情節,突然發現有孩子開始交頭接耳、失去注意力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處並不吸引人,要趕快跳過。
【……韋小亮不知道張老師問到阻止流星雨的辦法沒有,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回到村裏來。他看著媽媽一天比一天虛弱,甚至都叫不出他的名字了,心裏實在著急。
於是他決定自己去鎮上找張老師。他五歲的時候媽媽將他放在竹筐裏,背著他去過一次,他認得去鎮上的路。張老師說要先翻上半天的山梁,再坐上半天的拖拉機,回來也要這樣。那就是整整兩天時間。
他要給自己準備兩天的食物。家裏的大米不多了,要留給媽媽和弟弟。那就帶上紅薯吧,餓了隻要撿一些柴,挖一個坑,就能吃上熱乎乎的烤紅薯了。……】
“他怎麽敢一個人上山啊?”韋恩澤驚歎道:“山上有野豬呢,遇到人就衝過來,腿也撞斷了哦。”
“還有‘變婆’,能說人話。要是聽了,就被它給迷了,牽到林子裏去,再也回不來了。”梁細妹在一旁補充道。
這幾天張潮講的這個故事在孩子當中越流傳越廣。並不是每個孩子每個晚上都能來聽的,於是在轉述中產生了許多不同的版本。
甚至像梁細妹這樣的少年少女,也被家裏弟弟顛三倒四地轉述引起了興趣,特地跑來聽。這兩天張潮一講故事,身邊就烏泱泱的十幾個人,頗有“孩子王”的氣勢。
張潮也會饒有興趣地把孩子的“謬誤版”給記錄下來,這些加入了個人想象的版本對他的構思還挺有啟發的。還有聽眾半路的插話和討論,也頗有意思。
“‘變婆’?”張潮來了興趣。
梁細妹解釋道:“‘變婆’是一種大猴子,可又像人一樣能站著走路。它的牙齒比獵人的匕首還長,能咬死野豬。它會學人說話,把人騙到山裏去……”
張潮好奇道:“騙到山裏去,吃掉嗎?”
梁細妹紅了臉,沒有接話。
這時一個調皮的小男孩跳了出來,大聲道:“我知道。‘變婆’專騙男的,騙到山裏和它成親、睡覺,然後生下小‘變婆’……”然後又學著想象中“變婆”的樣子,屈膝垂手走了幾步,惟妙惟肖。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韋恩澤推了一把那個小男孩道:“小‘變婆’,趕快回去坐著——叔叔,下麵呢?”
張潮道:“都說了叫哥哥——下麵還沒有寫出來,明天再來聽吧。”
孩子們“哇啦”一聲不滿起來:“今天這麽短?”
“哥哥你就不能多寫一點嗎?”
“哥哥你什麽時候才能一天講兩次啊?”
“對哦,中午一次,晚上一次。”
張潮越聽越耳熟,怎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連忙道:“很少嗎?不會啦。我其實都是把兩次的內容合並在一起,晚上一起講給你們聽。”
“真的嗎?”孩子們將信將疑。
這時候韋村長走過來,給張潮解了圍,三言兩語就讓孩子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張潮這才鬆了一口氣,想不到自己都跑來這小村裏,還逃不開催更。
韋村長笑眯眯地道:“明天村裏的拖拉機會拉山貨去一趟鎮上,你要不要跟著一塊去鎮上。”
張潮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道:“不知不覺都10天了!村子裏的時間過得太快了。好,我剛好順路去鎮上取點錢。”
韋村長連忙擺手道:“不要催你交錢,我是看你生活用品都不整齊嘛。你和娃娃們處得這麽好,好多人家都和我說不收你的夥食費咯。”
張潮這次來得匆忙,好多生活用品確實忘帶了,比如剃須刀。10多天沒刮胡子的他,加上被曬得黑黑的皮膚,已經頗有本地鄉村青年的特色了。
還沒有洗發水、沐浴露,香皂也沒帶,這幾天都是清水洗,年輕人代謝又旺盛,他頭發哪怕天天用水搓現在也是一綹一綹的。
尤其是衛生紙,自己再省著用,也隻剩下最後小半包餐巾紙了。再不去采購,恐怕得削竹條刮屁股了。(說起來不到二十年前,我老家鄉下還有用竹條木片的……)
村民們的好意張潮自然隻能心領,不敢身受。畢竟村民們的日常飲食確實有些簡樸過頭了,不是“宴席”標準的話,張潮恐怕真就下不了幾次筷子了。
晚上,張潮照例趴在床上把“孩子與流星”的故事寫了又寫、改了又改。這幾天下來,他的稿紙五花八門,有最初的小學生作文紙,有正麵寫滿字的作業紙,有不知哪年哪月的舊賬本……
第二天天沒亮,張潮就被村長叫醒了。這是他來了以後醒的最早的一次,一看天邊還掛著殘月。張潮知道這趟車是趕集的,耽誤不得,連忙起床套上衣服,又胡亂洗了把臉就下樓了。
樓下一輛老式的扶手拖拉機已經在等待了。拖拉機的後鬥特地加高了廂壁,避免山貨被顛出來。
能坐的位置就隻有拖拉機手的旁邊了,其中一邊已經坐著村裏會計了,姓梁。張潮趕忙坐到另一邊,扶住旁邊的把手。拖拉機就冒著黑煙,“突突突突”地開出了村子。
剛離開村口的一段路還算平整,梁會計就開始和張潮聊天。作為村裏為數不多的“文化人”,他對張潮的身份還是很好奇的,專門問了他是不是大學生,在哪裏上大學。
張潮含混了一下,就說自己福海人,在本地上的大學。
梁會計羨慕起來,開始絮絮叨叨講起自己的經曆,大概就是自己本來是村裏唯一能念高中的高材生,但是因為家裏大人死得早,不得已輟學回來。
“如果我上了高中,說不定也是個大學生,現在在城市裏上班。……”梁會計有些遺憾地總結道。
“莫講咯,車陷住了,你們快下車找塊石頭墊一下。”拖拉機手大聲道。
張潮和梁會計連忙跳下車,發現路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崩了一個坑,拖拉機前輪陷在裏麵直打滑。
梁會計嫻熟地從車的後鬥裏掏出一個鏟子,先把陷坑往下挖了一點,又和張潮一起從路邊找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石墊進去,才讓拖拉機脫困。
等回到車上,張潮和梁會計,身上已經都是泥印油汙,但是距離拉近了不少。拖拉車手調整了一下車頭,就又“突突突”地往前走了。
梁會計道:“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大學生,蠻吃得苦的。”
張潮道:“怎麽,大學生都吃不得苦嗎?”
梁會計搖搖頭道:“讀書有讀書的苦,做工有做工的苦,種田有種田的苦。大家都覺得自己比別人苦,其實都隻能吃自己的苦,吃不得別人的苦。”
這幾句話倒說得讓張潮對他刮目相看了。
梁會計道:“你是大學生,但又下得了田,皮膚曬得黑黑的也不怕。說明是真能吃苦的……”
張潮笑道:“其實我就第一天下了田,其他時間都在偷懶……”
幾人說說笑笑,3個多小時後,才終於來到了都江鎮上。說是“鎮上”,其實依然見不到幾塊平地,整個“鎮中心”都是沿著盤山公路一會兒“順流而下”,一會兒“逆流而上”。
許多房子的後麵,就是陡峭的懸崖。所謂的“集市”,也不過是路邊擺開好幾公裏的無數個攤位。
梁會計要幫忙把拖拉機後鬥裏各家的山貨賣掉,還得一筆一筆收好錢、算好賬,回去以後給村民。拖拉機則先要去農機站做個檢修,然後看鎮上有沒有散活可以拉,賺點外快。
兩人和張潮約定了下午4點在原地集合,就各忙各的去了。
張潮這次是空手來的。他先到鎮上的信用社取了5000塊錢,然後去雜貨店買了兩個蛇皮袋子,接著采購起生活物資起來。
洗發水、沐浴露、刮胡刀、毛巾、浴巾、衛生紙、牙膏、內衣褲,全都超量買,省得要頻繁下山。這就一個袋子了。
此外還要買合身的棉衣棉褲,夠厚的棉被棉褥,再過個把月,什雷村的夜間氣溫就要降到個位數,自己原來帶著的毯子肯定頂不住。這又是一個袋子。
對了,還有一大堆筆和本子,既是給自己的,也是給孩子們的。泡麵、零食也不能少。
最後他還想買一張能讓他坐著寫字的桌子,奈何鎮上沒有家具店。於是他在吃過午飯以後,“高價”收購了飯店裏的一張看起來沒那麽油膩的折迭桌。
忙完這一切,拎著兩個大袋子和折迭桌的張潮又在老鄉的指引下,找到了鎮上唯一一個小旅館,開了一間房,好好洗了個澡。
又睡了個午覺,這才清清爽爽地回到約定地點。
梁會計看到他的袋子和桌子,驚訝道:“你還真打算長住了啊?”
張潮點點頭,有些傲嬌地道:“那您以為呢?既來之,則安之!”
梁會計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幫著張潮將東西都搬上了拖拉機後鬥。後鬥裏的山貨已經賣得差不多了,現在堆的大部分是村民委托會計采購的生活必需品,從柴米油鹽到家用小電器,不一而足。
張潮驚歎道:“您這一趟要又進賬又出賬的,要記的數字可不少。”
梁會計驕傲地拍了拍自己腦袋道:“20多年,一筆沒錯過!”
張潮佩服地豎起了大拇指。
又是3個多小時,等他們回到什雷村村委會的時候,天已經黑得像墨了。韋村長正就在村口等著幾人。
一跳下拖拉機,韋村長沒有著急去看後鬥的物資,而是走到張潮身旁,臉色為難,訥訥地說不出一句話。
張潮很驚訝,他從來沒有在韋村長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
剛要開口問,隻聽村委會辦公室裏走出來一個女人,指著二樓,用一種不容否定和質疑的語氣對張潮說道:“村長說現在這是你的房間?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