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就這樣被你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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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震旭心覺不妙時,他的老師已經和張潮熱絡地寒暄起來。
飯塚榮教授此刻滿臉是笑,問張潮道:“那你也替我向他問好。——他最近怎麽樣?我們很多年沒有見了。”
張潮道:“於老師一切都好。他說您是第一個將他的作品介紹給世界的翻譯家,讓我這段時間好好跟您學習。”
飯塚榮教授聞言,眼睛中流露出懷念的神色,說道:“我記得翻譯《十八歲出門遠行》是在1990年,轉眼已經17年過去了。”
張潮道:“於老師說那時候他在中國國內都還‘名不見經傳’,您卻注意到了他的作品,還專門寫信給他,希望獲得他的授權。讓他受寵若驚。”
飯塚榮教授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就被其中的‘零度敘述’和‘時空交錯敘述’給吸引了。在當時中國的年輕作家身上,這些都是很罕見的特質。”
張潮道:“於老師說他在日本的讀者群體,基本都是靠您的翻譯獲得的。讓我這次一定要在鷺島好好請您吃頓飯!”
飯塚容教授“哈哈”大笑說道:“好!”
王震旭在一旁都聽懵了,怎麽感覺短短幾分鍾,張潮和導師的關係,比自己和導師都要親近了,導師也完全沒有對張潮有任何偏見的樣子,頓時局促不安起來。
這時候張潮也注意到飯塚榮教授身邊的3個學生,尤其是王震旭,不過他並不知道王震旭在飯塚榮麵前說了什麽,隻是很平常地道:“這是您的三位研究生?”
飯塚榮教授將三人一一介紹給張潮,介紹到王震旭的時候,特地說道:“你們應該已經見過麵了。”
張潮淡淡地道:“上周六晚上的文學沙龍,我和王先生有過一些交流,可能不算太愉快吧。”他沒有刻意遮掩兩人的矛盾。
王震旭麵露尷尬神色,扭捏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敢在導師麵前放肆,說道:“感謝那天您的賜教,雖然不愉快,卻受益良多。”說罷向張潮淺鞠一躬,身體微微顫抖。
他忽然悲哀地發現,張潮可以不在乎這種人情世故,有話直說,不怕讓人知道和誰有矛盾。但自己不行。
看情況,導師恐怕早就和好友同時是張潮老師的於華通過電話了,所以才會在演講開始前帶三個學生來來後台見張潮。
演講後見麵,叫欣賞;演講前見麵,叫支持。
可笑自己竟然還幻想導師是帶著自己幾人過來給張潮施壓的……
張潮隨即的一個舉動,更坐實了自己的猜測,隻見他從身後的一個包裏掏出一本厚厚的、精心包裝好的書遞給了飯塚榮,並說道:“這是於華老師的《兄弟》。去年剛出了下冊,今年出版社準備出上下冊合訂本。
這是出版社給於華老師的樣書,他聽說您也在廈大訪問講課,就用最快速度寄過來讓我送給您。”
飯塚榮教授欣喜地接過書,放在手上仔細觀賞、摩挲了好一會兒,才遞給身後的學生,然後對張潮道:“替我謝謝於華老師。——其實,我更想收到你的書。於華他向我極力推薦你呢!”
張潮笑道:“那演講結束以後,我去書店買幾本。”
兩人哈哈大笑,3個研究生裏唯一聽得懂中文的王震旭也隻能陪著笑,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王震旭此刻已經完全麻了。他非常確信導師早就從於華那裏了解過張潮了,甚至可能還有其他渠道,之前自己那些“表演”,徹底就像個小醜。
他已經無法想象,張潮的演講結束以後,導師會怎麽處置自己……
就在王震旭胡思亂想之際,一個負責現場的老師進來對張潮道:“時間差不多了,您可以到側台等著了。”
聞言飯塚榮教授也起身和張潮短暫告別,帶著學生到報告廳前排給他專門預留的位置坐著去了。
待離開了後台,王震旭這才緊走兩步,趕到導師身邊。正當他要說什麽的時候,飯塚榮教授抬了抬手,阻止了他說什麽;同時停下腳步,側過頭深深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先聽演講。記得給大穀川君和純子做好翻譯!”
大穀川彰也和石黑純子雖然也學習過漢文,看書看文章勉強可以,但是聽就太吃力了。
王震旭被導師幽深又冷靜的目光鎮住了。這時候他才重新記起來,這個一向和藹可親、沒有什麽架子的老人,其實也是近乎於站在學術界最頂點的大學者,骨子裏的驕傲與嚴格是不會變的。
自己前天的行為,無疑是在愚弄他。而像他這樣在文學研究界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人,隻消一句話,就足以讓自己萬劫不複。
至於什麽「這本推理真棒!」銀獎得主——日本缺年輕的推理家嗎?那簡直比富士山的樹都多!
何況眼前的導師,不僅自己的大學者、大翻譯家,號稱“日本中文翻譯第一人”;其父親,也是中國文學研究大教授兼翻譯家,是日本最早的《紅樓夢》翻譯者。
日本學界邁入近代也不過100來年,在一個領域內如果父子兩代相承,那門生故舊恐怕是遍布學界,已經可以算得上門閥了……
想到這裏,王震旭渾身篩糠一樣顫抖起來,但是完全不敢違逆導師的話,隻能低頭說了聲:“嗨!”
倒是把大穀川彰也和石黑純子看得一臉蒙圈,不知道這個一向高傲,即使在導師麵前也常常說大話的同門,為什麽突然就像上了岸的河童一樣怯懦。
送走飯塚容等人的張潮,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來到報告廳的側台站著。
這時候報告廳裏已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700個座位不僅座無虛席,甚至在走廊、過道處,也坐了憑借各種關係硬擠進來的學生。
前兩排自然是學校和中文係領導以及老師的位置,飯塚容教授作為重要的客人,也坐在第一排靠中間的座位上;王震旭等人則被安排到了第二排。
晚上7:00,「在創作中尋找自我,在自我中完善創作」講座正式開始,觀眾席的燈光開始暗淡,報告廳也迅速安靜下來。
在主持人的簡短介紹以後,張潮就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了講台後方,站到的聚光燈下。
報告廳是大型的階梯教室,站在燈光下,看著觀眾構成的“牆”在眼前漸次升高、逐漸變暗,直到視線的盡頭,隻能看到出入口旁的牆壁上,緊急通道的綠色燈光幽幽亮著。
這是張潮第一次在廈大同學麵前正式亮相,同時也是第一次直接麵對這麽多985的大學生進行演講。此前他的公開發言經驗,更多是在媒體鏡頭前,或者電視台的演播室,因此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張潮默默調勻了氣息,待到情緒、呼吸和姿態都調整到最佳狀態時,才開口道:“各位廈大的老師、同學,晚上好。我是張潮,……”
……
“誒?蘭婷,你怎麽不去聽張潮的講座啊?”廈大芙蓉園女生宿舍裏,邱念露好奇地問正在漫不經心翻著書的蘭婷。
宿舍裏就剩下她們兩個人,其他4個室友都去聽張潮講座了。
蘭婷沒好氣地道:“你不也沒去?”
邱念露笑嘻嘻地道:“我是沒搶到座位,加上這兩天不舒服才沒去。你呢?你可別和我說你要不到一個座位。”
蘭婷板著臉道:“憑什麽我就能‘要’到一個座位?我向誰要,誰會給我?”
邱念露“嘖嘖”兩聲,心想“你就裝吧”,不過嘴上偏偏說道:“學生會啊、文學社啊,都有分配的座位吧?你去要會要不到?”畢竟是舍友兼閨蜜,她還是不忍心用張潮來打趣蘭婷。
蘭婷道:“讓他們想聽的去聽吧,反正講座完了肯定有錄音和文字整理,到時候再聽一樣。”
邱念露問道:“你今晚真的不想聽?”
蘭婷搖搖頭道:“不想聽。你想聽就自己去聽唄!幹嘛問我。”
邱念露“嘿嘿”笑了兩聲,拿出手機,點了一下,隻聽擴音器裏赫然傳出了張潮的聲音:
「……我很喜歡的一個科幻家劉慈欣,在他的作品《詩雲》裏講述了這麽一個故事——無法克隆人類“詩歌藝術”的外星高級文明,以窮舉的方式演算出所有文字可能的排列組合,並耗盡太陽係的全部能量,將規模驚人的數據存儲起來,形成一片狀如銀河係的星雲。……」
邱念露看到坐在書桌前,背對著自己的蘭婷,耳朵似乎悄悄地立起來了一點,連忙促狹地又按了下手機,張潮的聲音立刻就消失了。
蘭婷正聽得入神,這一下中斷等於把她胃口吊在那裏上不上下不下的,難受極了。偏偏這時邱念露還誇張地道:“哎呀,我按錯了,不好意思!明明你不想聽的……”
蘭婷把書一放,霍然起身,板著臉轉過身來,問道:“這哪兒來的?”
邱念露“嘻嘻”笑道:“我是去不了,但是我讓小可給我錄了啊。錄一段,用QQ給我發一段。哎呀,我還是戴耳機聽吧,免得打擾你讀書。”說罷,裝模作式地就在床鋪上摸索著,仿佛真要找一條耳機戴上。
蘭婷再也忍不了了,三兩下就爬到了邱念露的鋪位上,開始撓她的癢癢,一邊撓一邊道:“讓你捉弄我……讓你捉弄我……”
邱念露一手拿著手機,抵抗不得,連聲道:“好蘭婷,饒了我吧,再也不敢了……”
兩人打鬧了一陣,才靠在牆壁上歇氣。
邱念露問道:“那你還聽不聽?不聽我可就不放了。”
蘭婷紅著臉,過了一會兒才道:“聽……”
邱念露又“嘻嘻”笑了一聲,“我就知道”四個字還沒有出口,見到蘭婷抬手又準備往自己的腋下伸去,這才不敢調笑,拿出手機點了一下,張潮的聲音才又傳了出來:
「我是在高二的時候讀到這篇的,當時就同時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和濃烈的興奮。悲哀的是,《詩雲》指出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被我們視為人類這種智慧體與計算機程序之間最為堅實、高聳的壁壘——藝術審美,可以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摧毀。」
「而讓我興奮的則是,人類語言的可能性竟然如此豐富,竟然需要一整個太陽係的能量才能存儲完。而作家,就是人類當中探索這種可能性的一種職業。以太陽係的能量衡量人類迄今為止的文學創作,別說萬裏長征邁出了第一步,我們甚至就連腿都沒有抬起來,頂多算轉了下眼球。」
「這意味著文學的可能性超乎以往任何作家的想象。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說過,和計算機程序一樣具有無窮的可能性——這種說法更多是一種藝術化的類比或者願望。但《詩雲》告訴我們,卡爾維諾的設想哪怕已經很誇張了,但仍然保守了點。……」
「人是依賴經驗的動物,故事的本質是經驗的複述與組合。澳大利亞的原住民,在殖民者到來前,幾乎退化到連生火都不會了,但依然保留了一種融合了歌謠和舞蹈的藝術形式,叫“歌徑”,以傳承部族在這片大陸上遷徙的路線、傳說和曆史。……」
「作家是寫故事的人,所以我們會一次又一次進入到自己和別人的經驗當中,去探求文字組合的可能性。而在這個過程裏,我們也一次又一次與不同的自我相遇。……」
張潮的語速不快也不慢,聲調上也沒有特別亢奮,似乎並不在意現場聽眾有沒有被自己演講的內容帶動。但即使是不在現場,隻聽錄音的蘭婷、邱念露兩人,也深深被張潮所講的內容吸引。
從劉慈欣的《詩雲》,到澳大利亞原住民的“歌徑”,張潮的知識庫裏,似乎總能掏出點讓人意想不到的新鮮玩意兒,自然地過渡到自己的觀點上。
幾段錄音聽完了,在等待下一段錄音傳來的間隙,邱念露好奇地問蘭婷道:“張潮怎麽會懂得這麽多?科幻他看過也就罷了,怎麽連什麽‘歌徑’都知道。”
蘭婷聽到這個問題,眼神中也流露出一絲茫然。從那首《我是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開始,張潮的路越走越遠、越走越長,在自己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連他的背影都看不見了。
邱念露看蘭婷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搖搖頭,神情悵然,也不敢再多說什麽,隻輕輕吐了下舌頭。這時剛好新錄音也傳過來了,邱念露連忙點開,這才把蘭婷的注意力轉移了。
而在報告廳裏,正在“聽講”的師生,也基本是第一次現場聽到張潮這樣的年輕人,可以如此揮灑自如、旁征博引地講述觀點,細細品味之下,確實頗有啟發。
李無為作為中文係主任,來聽主要是出於禮貌,但是很快就被張潮的講述內容給吸引了。他身邊就坐著飯塚榮,兩人也算熟識,不禁側頭和他探討道:“張潮似乎不隻是從文學角度出發,很有新意。”
飯塚榮教授點點頭道:“他剛剛舉的例子和闡述的觀點,其實很多出於社會學、人類學和心理學,他對自己的創作,確實是以比較客觀的心態看待,視野也比較廣闊。”
李無為點點頭,“嘖”了一聲道:“這麽好的學術苗子,怎麽就寫去了呢?浪費啊,浪費!暴殄天物!”
飯塚容倒被逗笑了,說道:“他不寫,我們研究什麽?”
李無為聽出飯塚榮話中有話,驚奇地看了這位老友一眼,問道:“你的意思是?”
飯塚榮坦然道:“張潮不僅作品的流行程度是現象級的,而且他的思想也大大異於中日所有同年齡的作家。他,很可能成為日本中國文學研究的下一個焦點。”
李無為知道,飯塚榮教授自己就算是日本中國文學研究的半壁江山,他說張潮是“焦點”,那張潮想“嫩點”都不成了。
但這是好事。如果廈大能成為“日本張潮研究”的起點的話,說不定可以成為名彪校史的一段佳話!
與此同時,坐在第二排的王震旭,一邊努力地向兩個同學翻譯著張潮的發言,另一方麵內心卻陷入了迷惘、彷徨當中。
之前他認定張潮即使在創作上有一定水平,但學術方麵肯定功底薄弱,尤其他大學隻上了兩年的“作家班”,所學都是偏創作的,怎麽可能和與自己媲美?
但是演講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張潮嘴裏蹦出來的新鮮例子、新鮮觀點仍然層出不出,表麵看是對他迄今為止創作生涯的回顧與總結,但其高屋建瓴,更像是對或者故事藝術的全新闡述。
這還是自己認為的那個刻薄毒辣、巧言令色的中國人嗎?
對王震旭來講,現在在講台上的張潮,比上周六在教室裏的張潮,更讓他覺得難堪與狼狽。尤其是他用餘光瞥到自己的導師在第一排聽得津津有味,不時與旁邊的中國學者探討的時候,更覺得如墜深淵。
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王震旭甚至想好了,等講座結束回去以後,自己就找個機會單獨和導師見一麵,提出退學,希望導師答應。
這樣至少比被導師主動逐出門牆要體麵些,自己也可以對外宣稱是因為要專心創作,所以放棄學術之路。
今後雖然借不到“飯塚閥”的路了,但至少不會被排斥。
就在不同聽眾的不同情緒交織下,張潮這一場「在創作中尋找自我,在自我中完善創作」講座,曆經一個小時,終於結束了。
當張潮說出“我講完了,謝謝大家”並走下講台,向大家鞠躬的時候,雷鳴一般的掌聲,淹沒了整個報告廳!
甚至在其他看“轉播”的報告廳內,也傳出了喝彩聲與鼓掌聲!
張潮的表現,征服了廈大每一個聽他講座的老師與同學!
曆經幾次謝幕,張潮才滿頭大汗地回到了後台。此刻他才鬆了一口氣——總算沒有搞砸!把自己準備的內容近乎完美地呈現給了聽眾。
不過他意外地看到,飯塚榮教授竟然帶著王震旭,已經在後台等著自己了,沒有另外兩個研究生。
就在張潮詫異時,飯塚榮教授把王震旭推到他麵前,說道:“張潮同學,我希望你同意我的一個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