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鷺島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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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潮疑惑問道:“您這是……?”
    飯塚榮教授道:“你的作品目前已經在日本出版主要是哪些?”
    張潮心裏盤算了一下,回答道:“《你的名字》《消失的愛人》《大醫》……基本上我寫的通俗文學,角川社都會第一時間拿去出版。
    純文學嘛……您知道的,日本本國的純文學都銷量寥寥,他們是商業出版社,自然不會做虧本生意。”
    飯塚榮教授眼睛一亮,忙道:“那要是有人願意做虧本生意呢?”
    張潮意外道:“哦?您說說看。”
    飯塚榮教授道:“「中國研究所」2006年度的《中國年鑒》的文藝部分開始編纂了,今年依然由我擔任文學部分的編輯。
    你的崛起,是中國文學界近兩年最重要的事件,我希望能在《年鑒》中介紹並收錄你的作品。
    通常被年鑒收錄的作品,都會由研究所翻譯出版。既然你的通俗作品已經由角川社出版了,那麽就把純文學作品交給我們吧。”
    張潮思考了一下,點點頭道:“這個沒有問題,我可以答應您。不過全部翻譯的話,時間會不會太緊?”
    飯塚榮教授忙道:“翻譯出版選一到兩部就好,我希望是《少年的巴比倫》和去年的《刑警榮耀》,這樣可以展現你風格和手法的演進。”
    張潮聞言,爽快地道:“沒問題。《少年的巴比倫》是長中篇,《刑警榮耀》是比較短的長篇,倒正好可以湊成一本書。”
    飯塚榮教授聞言喜道:“那我本人,先代表「中國研究所」謝謝你啦!翻譯的事情,我們越早開始越好。”
    張潮連說不用,並且道:“我今晚回去就把這兩部作品的電子稿發給您,協議晚點簽沒事。”
    這點上他還是相信飯塚榮的學術聲譽的,至於版稅什麽的……隨緣就好,張潮對此毫無期待。
    這麽說吧,他老師於華的《活著》在2002年在日本由角川社正式出版,並且還采用與《活著》電影同步發售/上映的營銷手段,不可謂不用心。
    要知道,在2002年,不論是《活著》還是電影《活著》,都已經全世界範圍內獲獎無數,暢銷多年。
    但最終的結果就是書的銷量一般,電影票房更慘淡。
    以至於於華發出了“日本讀者不喜歡中國文學作品”這樣的感歎。
    飯塚榮教授待到和張潮達成了“君子之約”後,才指了指身邊的王震旭道:“我這個不成材的學生,也會參與到這次的翻譯工作中來。
    翻譯作品,不僅是翻譯句子、詞語,還要把原作者的意圖、思想一並呈現給異國的讀者。
    如果能讓旭君在未來兩周時間裏,跟隨你學習,記錄你與廈大學生的交流,並向你請教《少年的巴比倫》《刑警榮耀》的語言細節,想必會讓翻譯工作更加順暢。
    不知你能否同意這個請求?哦,這兩周時間,你就把他當成是你的學生就好。”
    張潮一聽就懵了,這是給自己派了個貼身跟隨的“起居郎”,要給自己寫「起居注」嗎?當不起,當不起。
    於是連忙拒絕道:“這怎麽敢?您真的需要的話,每次活動後,我讓廈大的同學抄一份記錄給您就行了。”
    飯塚榮教授卻非常堅持,轉頭對王震旭道:“旭君,你能做到對待張潮君,就像對我一樣嗎?”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眼神前所未有的冷酷。
    王震旭此刻內心的憋屈與痛苦,已經無法用言語表達。讓自己給張潮做跟班,還要以師禮事之,這種折辱簡直是在摧毀人格。
    張潮這也回過味來了,王震旭八成是在飯塚榮教授麵前造了自己什麽謠,所以飯塚榮教授要用此來懲罰他。
    飯塚榮是老派的日本知識精英,對於名下學生犯的錯誤,既不能護短裝著不知道,但也不會明說讓自己丟臉,因此行動上必須得讓張潮感受到自己歉意的真誠。
    島國文化,多有這種特質,日本所謂“曖昧”,英國所謂“understatement”(有保留的陳述),大抵如此。
    如果還想保住自己尊嚴的話,王震旭此刻就得向到導師飯塚榮深深鞠一躬,說一聲“抱歉,我做不到,請老師開除我吧”,然後大踏步走出門,直奔機場,買張票就回去。
    想到這裏,他轉身向導師深深地一鞠躬,說道:“嗨!我能做到,老師。我會像對您一樣對待……張潮。”
    是啊,想象中可以,現實裏偏偏不可以,用日語說出這句話不讓張潮聽懂,已經是他最後的倔強。
    他舍不得剛剛展開的文學事業,舍不得“飯塚門下”帶來的便利。即便知道導師此刻就是在利用他的功利心在折磨自己,他也隻能將這顆苦果吃下。
    這個苦果,正是自己的傲慢與謊言孕育出來的。
    飯塚榮教授此刻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張潮誠懇地道:“旭君已經同意了,希望你能接受。他不會打擾你的私人生活,行動隻限於這所校園。”
    張潮看看飯塚榮,又看看王震旭,想了想,終於同意了這個請求:“好,不過把我當老師對待這種事就算了。”
    飯塚榮教授深深看了王震旭一眼,王震旭身子一顫,連忙向張潮淺鞠一躬道:“阿裏嘎多!”
    飯塚榮教授等敲定了這件事,放心地帶著自己的學生走了。
    張潮才鬆了一口氣,隻見後台的門很快又被打開了,好幾個中文係的青年老師和活躍的文學社學生擠了進來——剛剛他們看飯塚榮師生在裏麵,都不敢進來。
    主攻文藝理論和女性文學的年輕老師舒瓊,對張潮道:“你剛剛講的內容對大家都有啟發。我們太少看到一個青年作家,這麽早期就擺脫了‘混沌’的創作狀態,以理性視角看待自己的創作過程了。”
    另一個主攻方言文學和比較文學的老師徐彬彬則好奇問道:“剛剛飯塚教授和你交流了什麽?是準備將你的作品翻譯成日文嗎?”
    文學社的楊辰沛則有些激動,說道:“剛剛我們社的同學都吵著要來見你,人太多了,隻派了我們幾個代表。”
    張潮看小小的後台房間裏擠了小20人,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說也說不清楚、答也答不完,於是道:“我請大家吃宵夜吧。這裏哪裏的排檔好?”
    “那我們可要不客氣啦!”
    “吃大戶?”
    “吃大戶!”
    “宵夜,當然是‘小眼鏡大排檔’!”
    “好,那就‘小眼鏡’。”
    “成,咱們走!”
    “走!”
    張潮手一揮,在眾人的簇擁下,離開了圖書館。
    中文係主任李無為和其他幾個年紀大點的教授正在樓下閑聊,還想等張潮下來一起說說他這場講座,沒想到就看到張潮被年輕老師和學生們擁著往校門口去,都沒發覺他們在等他。
    李無為不由得酸溜溜起來,對旁邊的林丹婭道:“這……他這也太受歡迎了!”
    林丹婭道:“年輕人嘛……不過主任,咱們這次可要抓住機會!”
    李無為愣了一下,問道:“什麽機會?”
    林丹婭道:“這兩年大家有一個經驗——張潮基本在哪裏多停留,都會給那裏留下點什麽。他給自己的家鄉留下了兩部,十幾篇散文;給燕大留下了畢業答辯直播,給燕師大留下了一部。
    去山西,留下了一個電視紀錄片;去香港,留下了一篇武俠;去日本,留下了一部動畫;去上海,留下了一本雜誌、一個比賽……
    最近去個貴州的小山村,給他們留下了三部,兩條路。”
    李無為專攻小學,對當代文壇關注不多,現在聽林丹婭這麽一說,頓時大感興趣,追問道:“你的意思是,一定要讓張潮留下點什麽?”
    林丹婭道:“‘風過留聲、雁過留痕’,張潮雖然年輕,但注定要在文學史上留名。如果他能給學校留下點什麽,那就最好了。”
    李無為點點頭,道:“那你們做好工作,一定要激發出張潮對廈大的認同感、歸屬感,他爸爸不是咱們校友嗎?對了,還有創造力。”
    一個大學裏的係部要支棱起來,不僅要靠“裏子”,還要靠“麵子”。而“麵子”,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和行業大咖的關係,以及媒體的曝光度來支撐的。
    80年前,魯迅總共就在廈大呆了4個月零12天,還嫌棄得不得了,在日記和與許廣平的通信裏把鷺島從飲食到居住環境,再到同事關係,都吐槽了一個遍。
    以至於後來互聯網上有一種說法,廈大是用“三椅、兩燈、一地窖”來招待魯迅。
    但是這都不影響“魯迅研究”後來成為廈大的一塊招牌,還專門建了個紀念館,就連學校大門口的校名題字,都是從魯迅的墨寶中集字集出來的。
    張潮自然無法和迅翁相比,但是在名氣和媒體效應上,卻是今日文壇的一時之選,如果張潮能為廈大留下一些值得紀念的東西,那無疑大大增加了這次邀請他來的價值。
    就在他們商量之時,張潮已經和老師、同學們,分別搭乘幾輛出租車,來到了湖濱中路的“小眼鏡大排檔”。
    和後來已經開成連鎖飯店的規模不同,這時候的“小眼鏡大排檔”真就還是“大排檔”,在路邊的空地上支著幾個篷子,海鮮要麽在冰櫃裏冰鮮,要麽就養在迭起來的藍色塑膠箱裏。
    老板是個個子小小的中年人,戴著一副眼鏡,是鷺島本地人,所以都叫他“小眼鏡”。最早就是一個家庭小店,因為物美價廉、明碼實價,做法也地道,所以很快就成了本地海鮮大排檔的明星檔口,每天都是人滿為患。
    張潮等人一來,位置馬上就緊張起來了,但好在是“大排檔”,變通容易。戴著眼鏡的老板很快指揮著員工,給他們騰出位置,又支起了兩張桌子,這才勉強坐下。
    兩個老師和張潮一起在排檔的海鮮區點好了菜,雖然是“吃大戶”,但一個貴價海鮮都沒有點,不過是醬油水魷魚、辣炒花蛤、椒鹽瀨尿蝦、清炒地瓜葉、清蒸多寶魚……這些家常菜。
    因為明天都還要上課,學生、老師都在,所以都默契地沒有要酒,隻讓上了飲料。
    待到熱騰騰的菜肴一上,大家的情緒也都高漲起來;幾杯飲料下肚,桌上的師生之別就淡了。
    這年月,大學裏的氛圍還是比較寬鬆、自由的,師生之間的對立、鬥爭關係還沒有那麽普遍,也沒有學生在課堂上錄了老師講課內容然後去舉報的荒唐事情,因此很快就其樂融融起來。
    大家本來是要和張潮探討文學的,但真到了此刻,卻天南地北什麽都聊。
    結果驚訝地發現,張潮的生活中原來不止有文學和藝術——NBA、遊戲、八卦、鍵政……幾乎什麽都能聊上幾句,標準的2000年代文科大學生。
    私底下說話,也完全沒有故弄玄虛的味道,都是一些大實話。
    聊了很久,才終於有一個文學社的學生壯著膽子問道:“去年德國有個漢學家叫顧彬,說‘中國當代的都是垃圾’,引起了很大爭論。
    我注意到你對此發表過任何看法,是因為認可嗎?”
    張潮停下筷子,問道:“這……我真沒有注意到。他什麽時候說的這話?”
    學生也回憶了一下,才回答道:“大概,大概是在去年的12月份吧。”(實際發生在2006年的12月11日。)
    張潮笑道:“那就是了。那一陣貴州的大山裏,別說上網了,手機都沒有信號,幾乎和外界斷絕了聯係。所以確實不知道他說過這些話。”
    學生追問道:“那你現在知道了,怎麽看呢?”
    張潮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能確定這是顧彬的原話嗎?是看過他寫的原文,還是聽過采訪的原始音頻?”
    提問的學生啞然,他確實也隻是看到國內一份報紙的轉載,然後就看到報紙和網絡上的輿論沸騰起來了。
    張潮接著道:“如果要我評價顧彬說的‘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這句話,那我必須確認他確實說了這句話。不然我嘚吧嘚半天,到時候顧彬說自己是被無中生有,或者斷章取義了,那我還得給人賠禮道歉去。
    德國太遠,德語太難,我可不想去,也不想學。”
    前麵說得頗為嚴肅,但最後一句還是把大家給逗笑了,把稍微有些凝結的氣氛,重新活絡開了。
    這時楊辰沛問道:“那你覺得中國的當代文學怎麽樣呢?是不是落後於世界?”
    張潮沒有著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吃了一個辣炒花蛤,又喝了一口快樂水,才道:“你說的這個世界,是不是隻指歐洲、美國和日本?”
    一句話又把楊辰沛問得噎住了。
    張潮笑著安慰道:“沒事沒事,能向這仨看齊是好事,至少說明很有心氣。其實在文學甚至整個藝術領域,把‘歐美日’當成世界,也不是不可以。
    這三個地方的文化影響力至少占全世界的70%以上,也生產了全世界最多的文化產品,當然也能代表世界藝術的趨勢和方向。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落後於‘世界’,倒也不為過。”
    楊辰沛聽到這裏,才鬆了一口氣。
    張潮看到師生們都看向自己,連忙道:“大家吃菜,吃菜,邊吃邊聊。”
    然後身先士卒地邊吃邊聊:“但即使這樣,也不意味著這三個地方的文學就一定能主導其他地方的文學追求,或者注定是‘先進’的標準。”
    有人好奇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張潮道:“去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大家都還記得嗎?看過他的《我的名字是紅》了吧?”
    眾人都點頭,這麽新鮮熱辣出路的諾獎得主代表作,要是沒看過就太丟人了。
    張潮接著道:“他是土耳其人,遠離‘歐美日’這三大藝術‘軸心國’,但卻是20世紀下半葉,全世界最重要的家之一,幾乎算得上支柱級別。
    他是怎麽做到的,你們想過嗎?”
    張潮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所有人都把耳朵豎得老高,想知道他後麵怎麽說,就連那些教現當代文學的老師也不例外。
    從學者角度,和從作家角度,去看待這樣一個重要作家,可能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這是所有研究者都十分感興趣的。
    張潮接下來的話,確實顛覆了他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