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偉大的藝術家,總能洞見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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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們都是印度人》這篇文章的切入角度還是很巧妙的——
它首先指出了基蘭·德賽之所以使用英語作為自己的寫作語言,並不是因為“母語”或者“非母語”的因素,而是印度的官方語言本身就是“英語”和“印地語”兩種。
“英語”之所以成為印度的官方語言,是因為印度遭受英國的侵略,當了英國200年的殖民地,這是曆史因素,並非個人能控製的。
所以張潮用“創作使用母語”來刺激基蘭·德賽,是一種對曆史的無知和不尊重。
【回顧中國民族的百年滄桑,我們也曾經飽受帝國主義的侵略與蹂躪,對印度、對基蘭·德賽,更應該抱有一種同情與理解。】
【“揭瘡疤”絕不是一種理性、友善的交流態度,張潮作為中國青年作家的代表,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撕下了文明的麵紗,赤裸裸對一名女性進行人身攻擊。】
【一個女性,在印度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成為一名作家,已屬不易之事;而能遠渡重洋,在異國他鄉獲得認同、取得成功,更是一種奇跡。】
【此刻,基蘭·德賽不是一個人——她是全世界億萬獨立女性的象征;印度也不是一個國家名稱——它是所有被侵略過的國家的代表。】
【忘記曆史,等於背叛過去。】
【張潮用自己無知、傲慢的嘴臉,給整個中國,和所有的中國人抹了黑。】
【中國要想融入世界,成為國際大家庭的一員,就不容許有這樣“文化沙文主義”的代言人活躍在輿論舞台上。】
【我要代表張潮,代表全體中國人,向基蘭·德賽和全體印度人民深深鞠一個躬,說一聲:“我錯了!我們錯了!”】
【認不認識基蘭·德賽,隻是一個文學問題;支不支持道歉,是一個良心問題!】
【今夜,我們都是基蘭·德賽;今夜,我們都是印度人!】
……
應該說,這篇文章的迷惑性和煽動性還是很強的。“種族歧視”在中國沒什麽市場,但是“百年屈辱”“帝國主義侵略”這種說法還是能引起很多人的共情的。
張潮那句“我用母語寫作”的話沒頭沒尾,確實也容易讓人覺得是對那位印度女作家的攻擊。
這讓許多張潮的支持者都沒有辦法為他辯白,心中還隱隱覺得——“這次,大概是他錯了?”
在2007年,這還是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畢竟張潮這樣影響力的作家,已經默認代表某一方麵的國家形象,他的一言一行,都會被視為“中國人如何如何”。
極短的幾個小時內,網絡上要求“張潮道歉”的聲浪不絕於耳,這篇《今夜,我們都是印度人》的文章,點擊量更是破了百萬次。
署名“世界風”的博客,風頭也很快蓋過了韓涵、徐才女,大家紛紛都在猜測這個ID背後究竟是誰?
要知道在2007年,博客總點擊量“破億”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單篇文章幾個小時點擊量破百萬,算得上“轟動”了。
關鍵是命門切得準,恐怕張潮本人也很難回應這種質疑。
“怎麽樣,效果不錯吧?”中國南方,羊城一間咖啡廳隱蔽的角落裏,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向眼前金發碧眼的“外國友人”得意地說道。
這是工作日的下午,有閑工夫在這兒喝咖啡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打包帶走,此時更是隻坐著他們一桌。
外國人朝他豎起了大拇指,用讚歎的語氣說道:“沒有想到,方老師他們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
中年男人略微揚起下巴,說道:“他們就是不懂,對付張潮,不能憑蠻力。要用這兒!”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外國人讚賞地道:“林,你真是一個天才!從幾年前你為布什總統‘虛構’的那一份就職演講就能看出來,你擁有這方麵的天賦。”
名為“林”的中年男子喝了一口咖啡,自豪地朗誦起來:“……人類千萬年的曆史,最為珍貴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師們的經典著作,不是政客們天花爛綴的演講。
而是,實現了對統治者的馴服,實現了把他們關在籠子裏的夢想,因為隻有馴服了他們,把他們關起來,才不致害人。才不會有以強淩弱,才會給無助的老人和流離失所的乞丐以溫暖的家。我現在就是站在籠子裏向你們講話。……”
這是他的得意之作,在一次演講中,他假稱這段文字是來自美國總統小布什的就職演講,不僅震撼了現場的大學生們,更在事後廣為流傳,一度在搜索引擎當中,比真正的演講內容排名還要靠前。
“林”朗誦完以後,又不屑地笑道:“你不知道當時那群傻X有多激動,真他麽好騙。還他麽大學生、大學教授呢,全他麽一群沒腦子的傻X。”
外國人一邊傾聽他深情並茂的朗誦,一邊輕輕地為他鼓掌,結果沒想到最後又聽到一串髒話,連忙用誇獎來掩飾自己的尷尬:“精彩極了!即使布什總統聽到這一段,也不會反對它出現在自己的演講稿裏。
下一步,你準備怎麽辦?”
“林”想了想道:“現在高層保護張潮的力度很大,紙媒和電視現在都不敢報道,隻在網絡上流傳。但是沒有關係,張潮起家就是在網絡。
隻有在網絡上形成了質疑張潮人格的強大思潮,他的根基才會動搖。”
外國人疑慮道:“這點之前不是沒有人試過,但是都……”
“林”從鼻子裏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才道:“他們都太保守了。總寄希望於張潮自己犯錯——什麽文章代筆,什麽錄取作弊……這都太容易被張潮反證了。
隻有那些看起來和張潮不可能沾邊的事在網絡上流傳,大家的興趣才會被真正的激發出來,也才會逼得張潮在不斷的回應中露出破綻——
就像這次,這家《美國印度人報》就做得很好!他們就逼張潮說錯話了嘛!”
外國人頓時對“林”的思路大為傾倒,追問道:“那這不就是……不就是Fake News(假新聞)嗎?老百姓會相信嘛?”
“林”再次露出輕蔑的表情:“這就是你們之前犯的一個大錯,讓他們暫時相信有什麽用?張潮三兩下就澄清了。所以不要追求讓這些愚民們相信,而是要讓他們感興趣。
張潮剛澄清一條,就會發現還有五條、十條在等著他。而且一條比一條離奇,最終讓他疲於奔命,他的影響力和公信力自然就土崩瓦解了。”
見外國人還是不理解,“林”舉例道:“比如網絡上有一條傳言說‘張潮其實是個變性人,他家裏為了要個男孩,就給他做了手術,從女生變成了男生’。
你說,張潮是回應呢,還是不回應?”
外國人目瞪口呆,“林”不禁又洋洋得意起來,接著道:“他要不回應,那這條傳言就會有一部分人相信,包括曾經支持他的人。
他要回應,該怎麽回應?是去醫院出具一份體檢報告,還是開新聞發布會當場脫褲子?他這麽做了,同樣會有人覺得他是小醜,開始取笑他。
既然都是謠言,就不要在乎其真實性,而要突出其荒誕性——越荒誕,人們越喜歡傳播。所以你們以前那種‘九真一假’的思維過時了;‘九假一真’,甚至‘十假無真’,才能真正起到傳播效果。”
外國人歎服道:“林,NED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不過如果是在美國,這麽做,恐怕是要被判刑。”
“林”聞言笑道:“有賴於你們對‘世界風’這個賬號提供的技術保護。”
外國人誇道:“從某種意義上,這裏才是言論自由的土地。——林,這次結束以後,我會推薦到香港的BBC任職,那裏有一個亞太地區新聞主管的職務空缺。”
“林”先是臉色一喜,但隨即就變得嚴肅起來,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語調道:“打倒權威,是知識分子的神聖使命。
用謠言倒逼真相,是公民的神聖權利!謠言是存於人心深處的真相,是群體表達意願的方式,是大眾對抗宣傳和謊言的武器。
它不是事實,但比事實更真;它經不起推敲,但比真理令人信服;它漏洞百出,但大眾深信不疑。
而我,林楚生,正在行使我身為知識分子和公民的使命和權利!其他的收獲,隻是”
外國人:“……”一時間也無法分辨林楚生到底是在他麵前表演,還是真的信了自己這套說辭,但無比佩服林楚生這驚人的語言組織能力,竟然能把“造謠”說得這麽高尚,這在美國的媒體人裏都是罕見的本事。
林楚生此時也放鬆下來,意猶未盡地道:“可惜,可惜……”
外國人好奇道:“可惜什麽?”
林楚生道:“可惜這次實在太倉促了,美國那邊沒有辦法配合我們的行動。隻是說他‘種族歧視’……我不覺得張潮會被這樣的攻擊打倒。”
外國人歎了一口氣道:“自從‘燕京春天’被關閉以後,NED方麵對經費審核的要求就提高了很多。這次能讓主播在新聞節目裏抨擊張潮‘種族歧視’,已經是我動用了私人關係的結果了……
要是等流程走完、經費下撥,恐怕張潮都已經回來中國了。”
林楚生聞言一愣,吧嗒了一下嘴,眼神頓時顯得猶豫起來。
外國人看到他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對方在想什麽,連忙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用擔心,經費會有的,這次就當先幫我一個忙。”
林楚生臉色變換兩次,才道:“希望我的努力不會白費。——不過你們也不要指望‘畢其功於一役’,這次風波未必能動搖張潮的根基。
後麵還有很多行動要接續上,才能真正讓張潮臭掉、倒掉。”
外國人點點頭,道:“到時候,還需要你來主持大局。”
林楚生一看表,站起身道:“好了,我下來夠久了,要先上去處理一下工作。摩根先生,很高興這次能和你交流,希望我們的合作能一直這麽愉快。”
外國人摩根舉起咖啡向他致意:“一定能。我還要再坐一會兒,你先上去吧。”
說罷,目送林楚生走進了那棟略顯老舊的大樓。隨後,一陣寒意沿著脊梁慢慢爬上了摩根的後腦,讓他不禁打了一個顫。
即便是在“一線”工作了超過30年,摩根也很少見到林楚生這樣的人物——能隨時在各種不同的身份中切換自如。
知識分子、公民、流氓、媒體人、叛國者、陰謀家……更是在中國南方的媒體圈裏,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極其擅長內容運作。
如果不是工作,摩根不想和他哪怕有一秒鍾的接觸——林楚生隱藏在眼鏡後的目光,總讓他想到蛇的信子……
想了一會兒,摩根舉起咖啡杯一飲而盡,然後也舉步離開了小小的咖啡館。
遠在美國的張潮,還不知道萬裏之外的祖國大地上發生了什麽,他剛美美地從睡眠中醒來,打著哈欠洗漱完,去餐廳吃了一份早餐,又施施然去了觀景車廂,欣賞窗外的美景。
現在正是早上7點半,列車剛剛駛離愛荷華州的奧塔姆瓦,繼續向西穿越愛荷華州的廣袤農田和典型的中西部風光。車窗掠過的是大片的玉米和大豆田地,不時點綴著小鎮和鄉村的悠閑景致。
旅程中有一段,列車與密西西比河平行而馳,寬闊的河麵上波光粼粼,似乎在訴說自己當年的輝煌。
“你怎麽還有閑心在這裏看風景?”許蕊雅的聲音在聲音在背後響起。
張潮轉頭看去,隻見她和蘇珊兩人都麵帶愁容,不禁感動又好笑,說道:“那還能怎麽辦?呆在包廂裏唉聲歎氣不成?”
許蕊雅一時語塞,然後問道:“那你在想什麽?今天下午的記者會,想好說什麽了嗎?”
張潮笑道:“我在想,馬克·吐溫。”
“嗯?”這個答案讓兩人都懵了,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有閑心琢磨個外國作家。
張潮指著窗外的景色道:“密西西比河啊!這可是密西西比河啊!你們兩個不都是搞文學的,沒有點感觸嗎?”
許蕊雅和蘇珊:“……”我們就不該來。
張潮繼續道:“這可是誕生了《湯姆·索亞曆險記》和《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的密西西比河;這也是《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裏的密西西比河……
馬克·吐溫、威廉·福克納,他們成就了這條河;這條河也成就了他們。可以說,我對美國文學最初的印象,就是這條河。
你們說我能不激動嗎?”
許蕊雅和蘇珊:“……”老大,你犯文青病是不是有點不分時間地點和場合了。
張潮看她們仍然一臉懵圈,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繼續道:“馬克·吐溫,你們沒有想到什麽嗎?”
許蕊雅從牙縫裏蹦出來幾個字:“《湯姆·索亞曆險記》……你不是說了嗎?”
張潮搖搖頭道:“不是這部。其實在中國,他最有名的作品不是這兩部長篇,而是一篇不起眼的諷刺小品,叫做《競選州長》。你們看過嗎?”
許蕊雅和蘇珊,一個點點頭,一個搖搖頭。畢竟《競選州長》確實不算馬克·吐溫的代表作,在中國,它是因為特殊原因被抬高了,選入了語文課本,因此在幾代人心中家喻戶曉。
張潮看向窗外的密西西比河,說道:“偉大的藝術家,總能洞見世界的真相。我在想,如果我是那個競選市長的人,被幾個孩子抱住大腿叫爸爸,我該怎麽辦呢?”
隨即回頭對兩人粲然一笑:“放心,我知道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