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集體破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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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東部時間下午2點39分,「加州和風號」準時進入芝加哥聯合車站。
今天的站台與以往不同,擠了不下二十個記者、攝影師,都在焦急地等待來自中國的青年作家走出車廂。
&non&Schuster出版社已經在聯合車站的辦公區租賃了一間會議室作為新聞發布會場地,但記者們還是想采訪到剛下車的當事人張潮。
通常這時候人的防備心最弱,不小心就會說漏嘴。
藍白色塗裝的「加州和風號」車輪緩緩停下,一聲悠長的汽笛宣布這一趟曆時52小時14分鍾的旅程正式到達終點。
在眾位記者期盼的目光下,臥鋪車廂的車門發出氣動裝置特有的“呲……”聲後順利打開,旅客開始魚貫而出。
大家驟然看到眼前這麽多的記者和鏡頭,紛紛嚇了一跳,不過很快明白怎麽回事後也就嘟囔兩聲散開了。
等到普通乘客全部離開,大衛·米勒才打頭領著張潮一行人走出車廂。
兩天來,第一次出現在“光天化日”下的張潮,從衣著到妝容都精心打理過——頭發一絲不苟,唇邊的胡須也用心修剪成清爽但略成熟的樣式;穿一身定製的藍灰色毛呢西裝,腳下是一雙擦得閃亮的牛津鞋。
這個形象是大衛·米勒和許蕊雅等人商議以後定下來的。美國東海岸地區一貫崇尚老派精英的風格,不能像在西海岸那麽隨便。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張潮的身邊還站著一個麵孔看起來明顯是印度裔的陌生年輕人,似乎並不在此前媒體情報裏。
記者們先抓重點,立刻蜂擁向前,把話筒塞到了張潮的嘴邊,各種口音的提問更是應接不暇——
“張潮先生,請問你是否要對‘我使用母語寫作’這句話做進一步的解釋呢?”
這個問題還是頗為友善的,張潮定睛一看,對方話筒的標簽是大大的“FOX”,頓時明白了。
“你是否是因為基蘭·德賽的印度裔身份,才說出這句話的?”
“你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嗎?”
“基蘭·德賽作為女性作家的代表,是否衝擊到了你身為男性作家的權威感?”
“你是否會為你的言論道歉?”
“使用母語在你看來就是寫作的唯一標準嗎?那納博科夫呢?”
……
張潮從容地在人群中站定,說道:“首先我要澄清一點,說我是‘種族歧視者’,是對基蘭·德賽女士,以及印度人民最大的汙蔑。”
記者:“……”怎麽聽起來怪怪的,“種族歧視者”不是現在你腦袋上戴的髒帽子嗎,怎麽成別人的了?
還沒有等記者們回過味來,張潮又說道:“‘使用母語寫作’純粹是一種文學理念,我隻是在陳述事實,而非傳達觀點。”
立刻就有記者開口追問:“但是英語就是印度的……”
張潮立刻打斷道:“作家是一種身份,是一種能力,而不是一種性別的。——好了,剩下的我們去發布會上說。”
說罷把麥克風推開,大踏步向前走去,記者們也隻好跟在他的身後邊跑邊追問。
奈何張潮已經打定主意不開口,一路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來到了新聞發布會的現場。這裏同樣坐著七八個記者,這樣一共就有近30個記者、攝影師參加發布會,即使在美國文學界,也算是大陣仗了。
&non&Schuster出版社發表了官方聲明,無非就是出版社堅決反對,也不存在任何種族歧視的行為,簽下基蘭·德賽就是證明;
同時也表達相信張潮並非種族主義者的態度,“使用母語創作”僅僅是文學觀點的分歧,絕不是作品高低的論斷。
這種套話記者們當然沒有興趣聽,很快就起哄讓他趕緊結束。大衛·米勒也知趣,在上麵站了不到三分鍾就下來。
張潮從旁邊的椅子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站到了話筒前。
看到張潮,記者們又激動了起來,紛紛把手高高舉起,希望能成為第一個提問的人。
張潮在人群中巡視一圈,終於在角落裏看到一個印度裔麵孔,雖然與前天見到的不是同一個人,不確定是不是《美國印度人報》的記者,但還是指向對方:“請那位記者提問,對,第三排最右邊那位。”
那位印度裔記者有些懵,他這次來本來就是湊數,沒準備自己會被叫到,畢竟張潮也不是傻子,沒必要觸黴頭。不過既然已經被叫到了,他還是站起來問了個“常規”問題:
“你好,我是《美國印度人報》的記者拉吉夫。現在美國的輿論界普遍認為你的‘母語寫作論’存在種族歧視的問題,請問你是否承認自己存在這種‘偏見’呢?”
張潮微笑問道:“首先你說的美國輿論界‘普遍’認為我存在種族歧視,有沒有什麽依據呢?”
拉吉夫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我們都看到了CBS的新聞,CBS是全美最大的電視服務商……”
張潮道:“現在現場就有CBS的記者,還有FOX的,還有《紐約時報》《紐約客》《號角報》……你們認為我是個種族歧視者嗎?”
一時間被點到名的媒體記者都不吭聲,這個問題壓根就不是真的拿來給大家回答的,而是為了排除可能出現的幹擾音。
這是采訪對象要和特定的采訪者單對單的信號。
美國記者們顯然沒有想到一個中國年輕人竟然這麽熟悉采訪的潛規則,一時間都饒有興趣地看起戲來。
拉吉夫顯然緊張起來了。他雖然在《美國印度人報》做了多年的記者,但這份報紙本來就是小報,自己以往采訪的也都是在美印度同胞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或者是那種“付費采訪”——有不少印度人在美國取得了一定成功後,會專門聯係這份報紙的主編,對自己進行一次專訪,好在親朋好友中“人前顯貴”。
這種采訪自然是要賓主盡歡,與眼前的中國年輕人咄咄逼人的語勢截然不同。
不過這其中也包含機遇——拉吉夫調整好心態,說道:“你是否是個‘種族主義者’,應該問你自己,而不是這裏的記者。
‘英語’作為印度的官方語言,有其漫長而複雜的曆史成因,是無法改變的既定事實。你強調用自己‘用自己民族的母語寫作’,充滿了對基蘭·德賽的挑釁和不屑。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種族的標誌,你歧視一個印度作家使用英語創作,就是在歧視印度和印度人。你,就是一個‘種族主義者’。
請問,我說的對嗎?”
張潮聞言沒有著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你還記得在我說出‘我使用自己民族的母語寫作’這句話前,你的同事是怎麽問我的嗎?”
拉吉夫一愣,這個自己還真沒有注意過,注意力全放在張潮的回答上了,所以有點不確定地道:“他問的應該是,你和布克獎得主基蘭·德賽之間最大的差別是什麽……”
張潮“嗬嗬”笑了一聲,然後道:“他問的不是‘差別’,而是‘差距’。他問的原話是——‘你認為和作為布克獎得主基蘭·德賽最大的差距是什麽?’”
拉吉夫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也許……大概吧。”
張潮道:“你可以去求證,但我可以非常肯定,他問的是‘差距’。既然他這麽問,那我的回答怎麽會是‘種族歧視’呢?
為什麽你們一致認定我那句話的意思是‘我比基蘭·德賽更好’,而不是‘基蘭·德賽比我更好’呢?”說罷,仍然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拉吉夫。
電視台上影像被剪輯過,這是張潮在車廂裏回憶時確認的,不僅提的問題在印度口音下顯得十分含混,還把自己說出“我是用自己民族的母語寫作”前麵那句確認用的反問“差距?”給刪減掉了。
見拉吉夫愣在那裏,張潮繼續道:“按照你同事的‘善意’提問,不是應該認為我是在表達‘因為我使用母語創作所以和基蘭·德賽使用英語創作差距很大’這個意思嗎?
你們應該誇我‘謙虛’才對,怎麽能說我歧視德賽女士呢?”
拉吉夫此刻完全陷入了自我懷疑當中,作為《美國印度人報》在芝加哥地區的駐站記者,他對內華達州的同事為什麽這麽提問並不清楚,隻是按照普通流程做了簡單的準備,根本沒有想到要應付這麽複雜的局麵。
如果承認自己同事的提問是“善意”的,那張潮的回答就是自謙;如果反駁說自己同事的提問是帶有“惡意”的,那張潮的回答是反擊。
哪一個都和“種族歧視”掛不上邊!
張潮知道這個拉吉夫已經沒有“榨取”的價值了,轉頭又對其他記者道:“我在站台說過‘種族主義者’不是對我的汙蔑,而是對基蘭·德賽女士和印度人民的汙蔑。
為什麽我一說‘我和基蘭·德賽的差距在於我使用母語創作’,有些人就默認這是在貶低她,而不是讚美她呢?”
一句話,問得在座的記者們啞口無言。
不過CBS作為這次“種族歧視”報道的發起媒體,自家的尊嚴還是要維護一下,一個女記者很快問道:“我是CBS的記者喬安娜。
雖然《美國印度人報》記者提問的方式有問題,但你這句話無論從語氣還是神態,都是在表達一種優越感,而不是你所說的謙虛。你就是在反諷。
我想,這點上美國的觀眾還是看得出來的。所以你確實有‘種族歧視’的嫌疑。”
張潮立刻問道:“那你的意思是,我需要表達的正確態度是這樣——非英語母語者使用英語創作,要遠遠優越於使用母語創作——對嗎?
也就是我因為使用了母語創作,所以遠遠不如使用英語的基蘭·德賽女士?英語必須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文學語言?——對嗎?”
不等記者回答,他隨即驚歎了一句:“How dare you(你怎麽敢)?不,我寧願認為這是喬安娜你的一句口誤,而不是真的認為英語比中文,或者印地語更加高貴。
國家、民族、語言,都是平等的,不存在誰更高貴、誰更低賤。喬安娜,你一定要謹言慎行啊!”
女記者喬安娜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張潮的“母語寫作論”隻是有“歧視”之嫌,硬要扣帽子,多少有點借題發揮的意思。
但如果是像剛剛他假設的那樣,有人逼著他承認用英語創作遠遠優於用母語,那“種族歧視”的嫌疑才真的洗也洗不掉。
張潮一攤手,無可奈何地道:“為什麽你們默認‘中國人’和‘印度人’之間存在‘差距’,一定是‘印度人’不如‘中國人’呢?
太荒謬了!我要嚴厲譴責你們這種充滿‘種族歧視’的潛意識——想都不能想,想也有罪!”
眾記者頓時一口老血就要噴出來——雖然今天大部分人來不是非要坐實張潮“種族歧視者”這個標簽,而隻是想看看這個中國小夥子怎麽吭哧吭哧、麵紅耳赤地自我辯護。
反正美國名人三天兩頭就鬧“種族歧視”的新聞,民眾們過一陣就會忘了。頂天就是張潮這兩年在美國市場消沉下去而已。
但誰也沒想到,張潮不僅不會坐實是“種族歧視者”的指控,甚至扛著“反種族歧視”的大旗開始揮舞,眼見要把屋裏的其他人都打成種族歧視者了。
這才“太荒謬了”好麽!現在這個問題誰也不能再追究了,相當於眼前擺著兩顆毒藥,吃哪顆都是死,最好的選擇當然是——當看不見。
大衛·米勒和蘇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怎麽張潮上台三拳兩腳,就把所有黑鍋都甩掉了,不僅自己安然無恙,甚至開始大舉反攻。
站在張潮身後一步、隨時準備為張潮“查漏補缺”許蕊雅,這時候努力憋著笑,她實在很想對所有人說一句:“常規操作,不要驚訝……”
隨即FOX的記者提問了:“張潮先生,如果按你所說,你不是‘種族主義者’,你的回答也沒有‘挑釁’或者‘歧視’的意味,那麽你為什麽會選擇‘使用母語’這個答案呢?”
張潮坦誠地答道:“因為基蘭·德賽女士的還沒有中譯本,我隻看過我的同事翻譯的個別篇章,缺乏全麵的了解。既然布克獎是頒給英語作家的獎項,所以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誠實的答案。
維特根斯坦說‘語言是思想的邊界’,一個作家選擇哪種語言進行創作既可能是很自然地,也可能是經過審慎考慮的。
我很好奇基蘭·德賽女士選擇英語的原因是什麽——這是同為作家的一種本能。
而我,選擇漢語進行創作不僅是自然而然的,而且我很為之感到驕傲。因為這是一門曆經了幾千年時光淬煉的語言,至今仍然擁有強大的生命力。
作為一個中國作家,用漢字創作,既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責任。我寫作的一個原則就是,不要讓這門語言蒙羞。”
美國的記者們雖然很難理解張潮的榮譽感,但是這個回答確實滴水不漏。“為使用母語創作而驕傲”,肯定不能和“歧視用非母語創作”劃等號。
就這樣,這次“種族歧視”風潮中,刺向張潮最尖利的兩把刀都已經被打掉在地上了。
現在,就剩下一個“女性作家挑戰男性作家傳統權威”的問題還沒有化解。
果然,又有一個記者提問道:“我是CNN的記者裏德,你這次獲得‘全美書評人協會最佳’獎項,被認為了美國書評界彰顯男性權力的一次示威。
要知道,‘布克獎’是英語世界最權威的文學獎項,而美國,恰恰是一個英語國家。資料顯示,‘全美書評人協會’的700多個成員中,男性比例超過了70%……你怎麽解釋這其中的聯係呢?”
張潮微笑地看著提問的記者裏德——這是一張典型的白人男性麵孔,狹長的顱骨、高聳的鼻梁、深陷的眼窩,以及慘白的皮膚,無一不在彰顯他的血統。
裏德被看的有點毛骨悚然,催促道:“希望你能回答這個問題。”
張潮輕輕“嗬”了一聲,然後道:“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獎項的情況……”
裏德:“嗯?”
張潮笑了起來,不過有些冷:“據我所知,基蘭·德賽女士來自印度的刹帝利階層,從種族角度看,她是雅利安人血統——嗯,也就是我們說的,白人……”
裏德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但隻能硬著頭皮聽張潮說下去。
張潮繼續道:“哦,可能你不知道,基蘭·德賽女士的祖父是孟加拉商人,而祖母則是德國人……”
裏德臉色一變,慘白的膚色泛起紅暈來,連忙開口道:“不,你這是在轉移話題……”
張潮沒有理他,而是接著道:“所以你,或者說有些人認為,必須讓一個‘使用英語’的‘白人血統’作家獲獎,才是公平的,對嗎?”
裏德心頭一緊,連忙道:“當然不是,我們談的是女權問題,是男性書評人濫用自己權力的問題!”
張潮道:“今年的入圍作品裏還有一部《半輪黃日》,嗯,那是一部傑作!作者阿迪契來自尼日利亞,是女性,而且是黑人。你為什麽不為她沒有獲獎而叫屈,而要為基蘭·德賽沒獲獎叫屈?
所以這個問題的焦點,並不是‘女權’對不對?你們其實是認為‘中國人’不配得獎,隻有‘白人’可以得獎,是嗎?”
裏德立馬慌了,立刻否認三連:“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
張潮立刻追問:“那你們為什麽完全忽視了阿迪契?她才30歲!難道一個這麽優秀的、年輕的黑人女作家,在你們眼裏就是空氣?
你們內心的‘種族歧視’到底嚴重到什麽地步了?我很失望啊!”
現場所有記者腦門都開始發脹,腦漿子都被張潮說沸騰了。再這麽下去,張潮恐怕要成為“馬丁·路德·張”了!
張潮接下來的一句話,才真正讓這些人都破了防:“你們美國的記者,一定要深挖思想裏種族歧視的‘病根’,不要讓自己的大腦變成豆腐渣工程!
白人至上主義要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