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七日，周一。
    清晨，北京師範大學。
    大學生們穿著北方過冬的臃腫衣物，脖子縮在衣領裏，手裏提著包子豆漿等早餐，踩著大頭棉鞋走過被金黃落葉覆蓋的校園小徑。
    三五好友結伴而行，聊著最近發生的新鮮事。
    “都聽說了嗎，我小姨媽家的閨女在北大上學，聽她說最近有美國的大學要事情北大訪問交流，聽說還是斯什麽大學。”
    “美國佬要來北大訪問交流？”
    “你說的是斯坦福吧？這幾天都傳開了，有機會得去瞧瞧，隻可惜北大今天都封校了，不許外人進出了。”
    “你就這麽想去？！”
    “那可是斯坦福，全世界頂尖的學校，破天荒的頭一次啊，你們難道就不想了解了解美國人的生活水平？”
    “有什麽好聽的，備受資本主義壓迫的人民能過得多好？等著我們以後去解放他們呢！”
    幾個年輕人中，一個皮膚微黑，留著寸頭的土氣年輕人握緊拳頭，說話時滿臉正氣。
    “哈哈。”
    其餘幾人相視一眼，憋不住笑了。
    身後不遠處。
    “斯坦福訪問北大嗎？原來小姨周六參加的會議是因為這件事。”
    程開顏站在梅樹旁邊，聽著幾人交談的內容，心想道。
    不過……
    飽受資本主義壓迫的美國人民可不需要你去解放。
    但這個年頭，像那個學生一樣抱有打倒資本主義，解放全世界想法的年輕人卻不在少數。
    歸根結底是長達幾十年的思想教育致使的，但偏偏又看不到國外的真實情況。
    如此一來，在改開後，無數人被國外，特別是老牌發達國家的先進生產力與人民的生活水平，給驚掉了下巴。
    說好的水深火熱，飽受壓迫呢？
    結果過得比我們好十倍？
    那還解放個屁啊！
    這種三觀崩塌的感覺，足以改變任何一個人，更何況是一群有知識有文化的國家棟梁？
    於是到了八十年代末，知識分子們紛紛選擇留洋。
    為了潤去國外，大學教授甚至甘心打黑工洗盤子……
    堪稱妖魔亂舞。
    “這是時代的必然啊……不過斯坦福大學訪問是個新鮮事，到時候去湊湊熱鬧。”
    程開顏心中思忖著，隨後轉身離開。
    到教室才七點多，教室裏沒幾個人，還都趴在桌上睡覺。
    大概是因為時間太早，天氣又冷好多人都起不來。
    程開顏隨便找了個靠窗能曬到太陽的位置，坐著看書。
    時間悄然流逝。
    “程開顏看什麽呢？”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程開顏回頭一看，是蔣子龍，葉辛，王安憶等人。
    他揚了揚手裏的中國文學雜誌，“看書呢。”
    王安憶走近一瞧，“謔！還是全英文的呢？這是啥書啊？”
    這年頭看英文原著的人比較稀少，但並不是沒有，因此並沒有特別好奇。
    “就隨便看看。”
    程開顏想了想，還是沒有把自己作品馬上要刊登在國外的事情說出來。
    倒不是他有意隱瞞，隻是教室人多眼雜，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有時候還是低調為好。
    隻是作為文壇大作家的蔣子龍見多識廣，定睛看了眼這個封麵，便心中了然。
    他笑著對王安憶葉辛兩人解釋起來：“程開顏看的這是《中國文學》呢，外文局下屬單位出版的雜誌，專門將國內作家的作品翻譯到國外的雜誌。”
    “原來是《中國文學》，我說怎麽看著有點眼熟呢，我母親以前就有作品在上麵刊登過。”
    王安憶恍然大悟的拍手，她母親是國內文壇有名的女性大作家茹誌鵑，今年還去了國外訪問，上個月還來BJ看望了她。
    “刊登到國外！那可真是一件光榮的大事，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國外刊登，征服國外讀者，那可真是死而無憾了。”
    對此葉辛不禁感慨起來。
    蔣子龍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程開顏手中的雜誌，《中國文學》這本雜誌是麵向國外發售，國內幾乎買不到。
    要麽就是雜誌社刊登作家作品，會送兩本樣刊給作家。
    程開顏這家夥是怎麽拿到的？
    應該是別人送的吧。
    畢竟《中國文學》這種麵向國外的雜誌，又是選刊型，需要長時間翻譯，刊登標準嚴格得發指。
    上麵刊登的都是經典名著，或者經過實踐驗證的名作，像什麽紅樓夢，西遊記，亦或者魯迅先生的文集，矛盾先生的作品。
    程開顏的作品雖然很不錯，但應該是達不到那個層次。
    蔣子龍搖了搖頭不再糾結，笑著對葉辛說：“以後會有機會的……不過現在還是把心思放在十一月一號第二期的《軍旅采風作家專號》上吧。”
    “說的也是。”
    葉辛與王安憶點了點頭。
    “你們的作品這麽快就要刊登了？恭喜啊！”
    程開顏聽見這話，立刻祝賀。
    “是啊，下個月一號刊登，隻可惜暫時不清楚是幾等獎，不然就該讓你請客吃飯了。”
    葉辛覺得至少有個二等獎，一等獎也不是不可能。
    “不用等了，今天中午請你們外麵搓一頓，就當是慶祝你們作品刊登好了。”
    程開顏擺擺手。
    “真的？”
    “那可真好！就去東風飯店吧！”
    三人頓時喜出望外，天可憐見，總算把這頓飯要到手了。
    “隨你們選吧。”
    程開顏低頭繼續看書，心想著算是自己給自己慶祝了。
    畢竟刊登在國外，也算是頭一會兒。
    值得慶祝。
    要是能被國外的出版社看中，那就更好了，畢竟賺的可是美金。
    很快上課鈴聲響起。
    頭頂地中海的方主任穿著一件軍大衣走了進來，開始上課。
    由於快到了十一月，作家班的課程也越來越少了。
    方主任這節課程內容，主要應對畢業論文。
    寫完論文，提交審核通過後，就可以畢業了。
    “畢業論文這種玩意兒怎麽寫？”
    “我記得程開顏同誌不是寫過的嗎？他肯定會！”
    “可是我們也不熟啊？”
    ……
    課堂上作家們議論紛紛，將話題放在了曾經寫過論文的程開顏身上。
    王安憶默默轉頭，看向程開顏，試探道：“要不我們中午請程開顏吃飯吧？讓他教教我們怎麽寫論文？”
    “……”
    蔣子龍與葉辛二人麵麵相覷。
    合著剛要到飯了，轉手就得送出去？
    “行啊。”
    程開顏心裏美滋滋，不用出錢請客真好。
    ……
    下了課。
    程開顏和他們約好了吃飯地點，就回了小姨辦公室。
    一進屋，他就知會一聲：“姨，等會兒咱們中午出去下館子。”
    “嗯。”
    坐在辦公桌後麵處理文件的蔣婷下意識應了聲，接著問：“不是要買房嗎？”
    程開顏意簡言賅的說：“別人請客。”
    “依你。”
    蔣婷默默點頭，繼續工作。
    本來程開顏還打算把作品在國外刊登的消息告訴她，不過看她在忙，程開顏也就默默回到座位上，沒有打擾她。
    中午兩人出門與蔣子龍三人去校外的國營小飯店吃了頓飯。
    回來後，二人回了辦公室休息。
    下午五點，即將放學。
    程開顏與蔣婷二人正在辦公室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方主任推門而入，他臉上帶著些許激動的紅暈，高興的說道：
    “蔣教授，上麵通知消息了，斯坦福大學團隊將在二十九日晚上七點，乘專機抵達北京國際機場，正式的交流大概會在三十一號正式開始，這次交流可不簡單啊！”
    方主任說話的語氣相當鄭重。
    這次斯坦福大學的學術訪問，其實是去年設計師赴美，訪問斯坦福大學的後續影響。
    表麵上是學術交流，但其實是一次先進技術的引進與轉讓。
    “雖然不是訪問我們北師大，但畢竟是個大事，到時候我們都去見識見識，到時候見到斯坦福的人，也能試著邀請他們到北師大來訪問，要是能邀請來交流交流，讓我們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們也見見外麵的世界也好。”
    方主任沉聲說道。
    能得到世界頂尖大學訪問，對國內的高校而言，無疑是一件大好事。
    不僅能開拓學生老師們的視野，進行學術交流，達成合作。
    還能提高在國內的知名度影響力，甚至是國際上的知名度。
    就當前而言，國內除了清北兩座高校，其他高校在國際上的知名度與影響力隻能說微乎其微。
    毫不誇張的說，甚至可以用查無此人來形容。
    即便是北京大學，在麵對斯坦福的訪問時，也格外重視。
    甚至連學校都暫時封閉了，不許外人隨意進出，理由是重視外賓安全。
    “您說的是。”
    蔣婷與程開顏二人相視一眼，沒有打破方主任心中的期待與希冀，隻好默默點頭。
    理智上來講，想邀請斯坦福的學者來北師大訪問交流，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過試試嘛，又不會掉塊肉。
    成了就是血賺。
    ……
    時間一晃，到了十月三十一日。
    今天的北京大學，格外熱鬧。
    校園裏到處張燈結彩，道路兩邊的樹上掛著紅燈籠與喜慶的橫幅，上麵用中文與英文兩種文字寫著：
    “歡迎斯坦福大學交流團訪問北京大學！”
    穿著中山裝的學生們充當誌願者，胳膊上帶紅袖章，頭戴著紅星帽，滿臉喜氣的在校園裏維持著秩序以及布置著場地。
    因為今天交流第一天，校園裏人數很多。
    除了北大的師生工作人員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學校的教授學者，還有政府的幹部領導來到北大參與這次學術交流。
    北大禮堂門口。
    此時程開顏與蔣婷並肩踏上台階，走進禮堂。
    一進去，其中燈火通明，人滿為患。
    足以容納千人的禮堂被擠得烏壓壓的一片。
    好在北大提前做好了規劃，給各個高校前來參加的領導和教授們準備好了區域。
    “我們去那個地方坐。”
    蔣婷指著第五排靠窗的位置，拉著程開顏朝著那邊走去。
    到了座位上，隻見方主任和一些領導還有幾個老教授早已經提前入座。
    “今天似乎隻是一個講座？看起來不那麽正式？”
    程開顏好奇的問道。
    “嗯，隻是個講座，畢竟是第一天。”
    蔣婷點點頭。
    果不其然在交流開始之後，由斯坦福大學的一位商學院的教授開始了演講。
    首先介紹了他們斯坦福大學的悠久的曆史以及學術成就，隨後又講關於美國社會的經濟狀況，人民生活水平之類的東西。
    什麽摩天大樓，城市化建設，人民收入水平，社會高福利，教育等等。
    在1980年的國人看來，格外新鮮與神奇，特別是在聽到他們的平均工資與工作時間時，格外神往。
    講座結束後，已經快到中午了。
    時間很長，但不少人聽得津津有味，回味無窮。
    以至於在一些人心中，悄然埋下了向往的種子。
    “嘖嘖……根本無力反駁啊。”
    程開顏本來還想著憑借後世的記憶來反駁一二，罵醒這些對美國向往的人。
    但仔細一想，這個商學院的教授還真沒誇大其詞。
    1980年的美國，毫無疑問處於真正的黃金時期。
    整個國家充斥著活力與生機，一片欣欣向榮。
    硬實力軟實力，全方位碾壓了。
    於是程開顏隻好作罷。
    此時講座結束，禮堂的人群漸漸散去。
    禮堂前麵，有不少學校的教授正圍著斯坦福的學者們。
    這些圍住的學者們，各個金發碧眼，西裝革履。
    “走，我們去認識認識。”
    方主任與副校長肖見山二人起身，對北師大眾人說了聲，隨後走上前去。
    程開顏與蔣婷二人也跟了上去，湊湊熱鬧。
    隻不過人數太多，他們等了好一會兒，才和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教授勉強搭上話。
    由於語言不通，北師大的教授們英語也不太行。
    雙方隻好通過翻譯來交流。
    方主任笑著伸出手：“帕米拉·麥金尼教授，很高興見到你……”
    女教授身著一身得體的女士西裝，身材高挑清瘦，下巴尖尖的。
    她眼神審視的打量著眼前的人們。
    中山裝，紅星帽，甚至胸口口袋裏還插著鋼筆，都什麽年代了？
    看來這裏果然很貧窮落後，和新聞報道中的一模一樣。
    “謝謝，我也一樣。”
    想到這裏，女教授雙手抱胸並未與方主任握手，隻是不鹹不淡的點點頭。
    “嗬嗬……”
    方主任的手，尷尬的懸在空中，一時間老臉燥熱。
    好在他老人家氣量大，不和這個女人一般見識。
    方主任收回手，真摯的邀請道：“我們是北京師範大學的學者，麥金尼教授能否邀請您到我們學校進行交流訪問？”
    “交流訪問？”
    雖然沒聽懂翻譯口中的學校名稱，但後麵麥金尼教授還是聽清楚了，眼前這個老頭子打算邀請她去他們學校學術交流。
    麥金尼教授心中冷笑不止。
    就連這什麽北大她都瞧不上，覺得來這邊隻是浪費時間，更何況是什麽北京師範大學？
    她輕蔑的掃視了眾人一眼，居高臨下道：“抱歉各位，北京師範大學是什麽學校？聽都沒聽說過……我們斯坦福可不是什麽學校都訪問的，我還有點事，就不聊了。”
    說完，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聽見這話的翻譯驚愕張了張嘴，連忙強行解釋說麥金尼教授忽然有急事，暫時不能答應北師大的邀請。
    “這話不對吧？這個女人是說聽都沒聽說過我們北師大？不是什麽學校都訪問……”
    程開顏這段時間英語學得很不錯，皺著眉反駁道。
    “翻譯同誌，他說的是真的嗎？”
    方主任嚴肅的問。
    翻譯同誌看著惱怒的眾人，隻好默默點了點頭。
    頓時北師大眾人臉色沉了來。
    “踏馬的，洋女人！”
    “居然這麽看不起我們北師大！”
    副校長肖見山更是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
    “走吧走吧……是我老方想當然了，人家可是世界頂尖大學……怎麽會答應來我們學校呢？”
    “哎……”
    方主任疲憊的擺了擺手，這次是他一定要來邀請試試的，但結果不如人意。
    這個女教授輕蔑不屑的眼神，深深刻在心中。
    這次的打擊，仿佛讓他老了好幾歲。
    方主任說完，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了禮堂。
    程開顏也歎了口氣，默默跟上。
    沒辦法，落後就要挨打，落後人家就是看不起。
    隻有真正的硬實力，別人才會正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