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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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往事,給孟思遠帶來過很多痛苦,她不曾對任何人說過。
    在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後,家裏擺升學宴時,姨父給她紅包時,還得對桌上的親戚們講,雖然她家裏這樣,說出來都挺丟臉的,但她仍然這麽堅強努力,考上好大學,未來可期啊。旁邊的姨媽跟著應和,說你媽這麽為你,你以後可得對她孝順。
    拿著紅包的手一時僵住,她語文考得很不錯,卻仍然沒有伶牙俐齒的口才,被人這麽嘲諷著說不出罵人的話。
    她爸走了過來,笑著說考大學就是靠聰明,她平時都不怎麽學的,要是努力就能上好大學,那豈不是人人都能上了。
    自家兒子大學非常一般的姨媽微變了臉色,雖已是前妹夫,但仍然作出敲打的姿態說你可得有點壓力,有了自己的家庭,也不能忘了這個女兒。
    聽著他們的唇槍舌戰,孟思遠覺得挺好笑的,她沒覺得自己有多聰明,頂多是努力。學習是她逃避家庭痛苦的一種方式,僥幸有了好成績而已。
    她更恥於承認,想考一個好大學的初衷是不想讓媽媽重組家庭。彼時的媽媽單身,她給媽媽認真地灌著**湯,說這個學校的畢業生月薪上萬呢,夠我們倆過好日子了。
    也是那個暑假,姨媽來家中玩,她倆在臥室講話,孟思遠覺得很奇怪,她的第六感讓她去貼近了房門偷聽。
    家中老舊的空調聲響很大,早幾天漏水了還沒喊人來修,放了個盆在地上,滴水聲時不時地響起。小區十分老舊,窗外有顆樹,她家在二樓,夏日午後的蟬都沒了勁,偶爾喊兩嗓子。
    家中靜悄悄的,她聽得一清二楚。姨媽跟媽媽說男方是做什麽的,家裏條件如何,讓媽媽周末去見一見,反正她也要上大學了。
    孟思遠仍記得那一刻的恐懼與過低的空調溫度,她沒有也不想聽到媽媽的回答,打開了房門,卻沒有用手推開,一腳踹開了房門。
    她對著姨媽就開始罵,憤怒之下,直接操起房間轉角處存錢罐,砸在了地上,一枚枚硬幣掉得滿地都是。
    她媽攔著她,讓她冷靜,她無法鎮定下來,逼問著媽媽,你會重新找人嗎?
    媽媽沒有回答她,姨媽回答了她,說你爸出軌再婚你不管,你憑什麽來管你媽?你有什麽資格管大人的事?
    她一時答不上來。
    姨媽接著說,你不能這麽自私,讓你媽一個人孤獨終老。
    她迅即否認了說我不會結婚的,我去哪,都會把媽媽帶著。
    姨媽冷笑了一聲,說你別這麽講,女兒都是要嫁人的。
    孟思遠忘了是怎麽回答的,後來她又被指責過很多次自私,不為媽媽著想。
    再後來,在很多親友聚會中,她成了不受歡迎的人,那時她媽已經再婚,而她從學曆到外形都挺好,讀大學時就有親戚想讓她去相親。她也不必扮演乖巧女兒的形象,甚至有種報複心理在,介紹者都是女性長輩為主,她很誠實地看著對方說,可是我覺得你婚姻也不幸福啊,你可以考慮換個老公的。
    見對方臉色變了,她又笑著找補,你這麽漂亮有氣質,我覺得你完全值得一個對你好、給你很多錢花的男人。
    後來漸漸的,她這尷尬的身份和低情商,父母都不會喊她去彼此的親友聚會。這麽些年,跟那些親戚,她幾乎沒有任何聯係。
    自由有加碼,這個代價即使是當初的她不想承擔的,可擁有之後,覺得還挺好的。
    現在的她,收入足以過上與媽媽承諾過的好日子。然而,她也不會有當初的掏心掏肺了,雖然自己做得並不少,給媽媽買的高端醫療險並不便宜。
    偶爾她也會陰暗地揣測,媽媽有沒有後悔過。而在媽媽身上,她看到了人為了擁有所謂的依靠感,可以作出風險係數極大的抉擇。
    她很多次地央求過媽媽不要再婚,去把孩子打掉。當時沒有人考慮過她的無助,也沒有人理解她內心的恐懼,隻教育她說,你都讀大學了,該長大了。
    是他們讓她心一點點變硬的,她絕無半點可能對他們心軟。
    昨天是工作太累了,連著幾天沒睡好覺,加之生理期快到,人被激素控製,她才會失控。想通之後,心裏沒了糾結,睡意也向她襲來。
    她滴了眼藥水後戴上眼罩和耳塞,她需要好好睡一覺。
    飛機落地時已是下午,肖華過海關後就先走了,他約了人見麵。
    張一峰已提前在約定的咖啡館等待,見肖華從門口走進來時,後頭剛好有人推了個車抱著孩子,他替人拉開了門讓人先進去。
    張一峰起身招呼了他,他點頭示意後,就先去櫃台點單,見他端著咖啡過來時,張一峰樂了,“呦,您還會講英文點單啊。”
    兩人認識了十來年,張一峰知道肖華會講點簡單的單詞,畢竟人家也上過一個挺不錯的大學,但他的英語蹩腳到像是花錢進的。這哥們的軼事是多年前去辦美簽,他直接對人簽證官講,我不會講英語,去美國有翻譯,簽證官給他過了。而同行去辦簽證的,有兩個英語挺好,跟簽證官聊的很愉快,然後給拒了。當時那兩人聽到肖華一句不會說英語就給過時,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關係熟悉了,張一峰才知道,他從小學到初中,幾乎就是學的啞巴英語,老師發音一團糟,也沒什麽磁帶聽。後來高中考去了縣裏,懶得再開口重頭練,英語稍微差點,他也能用數理化的分數來拉。
    張一峰完全沒想到過,他會是這樣的出身。畢竟認識之初,他的談吐和認知,就覺得他很不一般。做事挺大氣的,自己倒是猜測過,他是不是來自顯赫又低調的家庭。
    後來見過許多人,把一手的好牌打爛時,張一峰就會想到肖華,然而像他這樣背景走出來的,極少。
    聽著像勵誌故事,張一峰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麽借鑒和鼓勵的意義。會投胎是天賦,而智商高、決斷力與自律,也是天賦。若論天賦的稀缺性,後者指不定概率更低些。
    這些年張一峰在美國研究數據類創新投資業務,兩人許久未見,知道他要來,張一峰專門找了他聊一聊,也順便聊點業務。
    認識之初,在市場理念上兩人就有過一場爭論。那時的張一峰是個完全市場普世派,市場能打破任何環境,而肖華認為市場受到環境的強製約,不同約束條件之下,會發展出不同形態。兩人展開辯論許久,誰都沒說服誰。而結束爭論的,是肖華提出的詭辯,如果地球上就一個國家,有統一的行政管理體係呢?
    這麽多年過去了,誰的觀念都不是一成不變。而後來肖華的選擇符合著他當時的觀點,不同的年景有不同的約束,他一直聰明地在適應環境。
    張一峰有時認為他骨子裏信奉市場主義,但他完全懂得如何玩另一種遊戲。不知道這個人有沒有任何信仰,但能肯定的是,這個人不論在何種環境,都能生存。或許這才是最為體現他出身的東西。
    肖華坐了下來,“我至少還是會講一句black&bp;coffee的。”
    “我特地沒給你點,測測你的英語水平呢。”張一峰笑了,“家裏老人都還好吧。”
    “挺好的,天氣變冷,早些天讓他們去三亞住著了。”
    “老人有福氣啊,不僅他們,家裏親戚都能靠你幫襯著。”
    肖華搖了頭,“談不上,能幫就幫。”
    其實肖華是覺得父母享得起福,他當初就說過,不會安排任何親屬進公司。他知道會有不少人去拜托他們,可他們從未在他麵前提過一句。至於親友,他投入心力稍多的,還是小一輩的教育。都會送進當地好點的學校,能考上大學他承擔費用。要深造,如果能拿到國外像樣的offer,他也會給讚助,野雞大學不行,他又不是錢燒得慌。
    聊正事之前,自然是先敘舊,張一峰直接問了他,“你怎麽還不結婚,也不打算要孩子?”
    “要孩子做什麽?”
    “你這麽大一攤生意,不得要個孩子來繼承嗎?”張一峰剛講話,就聽到了他的嗤笑,“你笑什麽?”
    “我從沒有想過要做一個百年老店。”肖華喝了口咖啡,“如果有孩子,我這點錢,能讓ta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怎麽,等退休就把店給賣了去養老嗎?”
    “聽起來挺好的。”
    “你會是那種閑得住的人?不過那還早著呢。”張一峰忽然八卦地看著他,“要是當時舒怡沒出國,你倆早結婚了吧。”
    肖華皺了眉,“都是什麽陳年往事了,你還記得。”
    “年初我還在洛杉磯見過她呢,她也還沒結婚。要不你倆再試試?”
    “沒這個必要。”肖華反問了他,“你約我見麵,是為了閑聊的?”
    張一峰聳了肩,也收斂了開玩笑的,跟他開始談正事。
    一行人過海關挺順利,沒有被關小黑屋的。他們出來之後,車已經在等待。加州的天氣挺好,短暫感受之後,又坐入車中,去往明天要參觀的公司所在的城市。
    又是兩個多小時的車程,雖沒有做任何事,但舟車勞頓,到酒店後,孟思遠放下行李就倒在了床上,想著眯一會。
    醒過一次,但她看著黑漆漆的房間,渾身酥軟沒力氣爬起來,就又睡了過去。
    孟思遠再一次醒來時趴在床上,心裏空落落地像是被全世界拋棄了一般,到了不熟悉的環境裏她特別沒有安全感。她吸了吸鼻子,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想起拿出手機看時間。
    原來才晚上九點,她一直覺得是淩晨了。出差群裏沒有消息,她回了會兒工作信息。可胃隨著睡眠一並蘇醒,飛機上她隻吃了一頓,此時餓的不行了。
    這個點,酒店應該沒有食物提供了。她看了地圖,附近就有家麥當勞,即使她很不想吃這裏的麥當勞,但她不敢在外麵亂逛。
    又磨蹭著賴了會床,孟思遠才起身去洗了臉,拿上書包出了房門。
    頭有些昏昏沉沉,她打著哈欠下了電梯,走到大堂時,看到了老板正走進來,她向他招了手,“H,吃過了嗎?”
    肖華倒是見她第一次如此積極主動地跟他打招呼,“你沒吃嗎?”
    “對,我要去麥當勞,你去嗎?”
    這裏的治安算不上好,剛剛抽煙時他轉了一圈,不遠處的街上就有流浪漢,他點了頭,“可以。”
    走出酒店,感受到一陣涼意時,孟思遠頭腦清醒了些,但她仍不後悔剛剛一時衝動喊了他出來,好像在這異國他鄉,沒了在京州時強烈的等級感。
    她打開導航,按著箭頭的指示走,可走了百來米,地圖又重新規劃了路線,總距離更長了。
    肖華見她忽然停住腳步,低頭看著屏幕,左右轉著找方向,他開了口,“給我看一下?”
    以為他被自己帶偏了不耐煩,趕緊把手機遞給他時,她還偷偷瞟了眼他,見他神色如常,她還下意識為自己解釋了句,“剛剛就是它讓我這麽走的。”
    “嗯。”肖華雙指滑動放大頁麵,看了眼後就將手機還給了她,“走吧。”
    “哦。”孟思遠接過手機,“你不要用了嗎?”
    “不用。”
    街上頗為冷清,他們所走的街道上幾乎是空無一人,孟思遠跟他往前走著,他不講話,她也沒吱聲,不過看了眼他,不知他是不是後悔被自己拖出來。
    “怎麽了?”
    “啊?”沒想到他這麽敏銳,孟思遠挺認真地回了他,“麥當勞可能很難吃,你可別怪我。”
    “不會。”肖華笑了,“那要不要換一家?”
    “不用了,我怕你不能接受,我以前常吃的。”
    “難吃還常吃?”
    “便宜啊。一個雙層牛肉堡,能頂大半天,蛋白質還夠了。”
    肖華看了眼她,“留學這麽苦嗎?”
    “還行吧,有優惠券時我會點一杯咖啡,坐那趕作業我覺得效率還蠻高的。”回想起往事,孟思遠笑了,“但我覺得我臉皮還是不夠厚。”
    “為什麽?”
    “就是這裏點可樂,是給你個空杯,你自己去倒。我當時有個印度同學,覺得我買飲料很傻,教我自己拿著杯子直接去倒。在她的慫恿下,我幹了一次,可感覺跟做賊一樣,後麵還是花錢買。”看著前邊黃色的M,孟思遠感歎了句,“其實占下便宜也沒事嘛。”
    肖華笑了,拉開了門讓她先進去。
    孟思遠倒是略有些意外,走進後看見好幾台自助點餐機,她想起什麽,問了他,“要不要一起點餐?”
    “可以。”
    孟思遠走到點餐機前,邊滑動著菜單邊問他,“你吃什麽?”
    “牛肉漢堡。”
    “好。”
    就算曾經都吃膩了,此時很餓的孟思遠看著菜單還是十分有食欲,點了幾樣後去選飲料,她給自己點了杯可樂,正想問他要喝什麽時,他倒是先開了口。
    “為什麽要點可樂?”
    “我想喝呀。”孟思遠抬起頭看他,他看著自己,此時她離他很近,他平常總是略有些嚴肅的,可不知為何,此時他的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絲的狡黠。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書包旁的隨行杯,沒想到他竟然是這樣的人,她忍不住笑了,“這樣好嗎?”
    “有什麽不好?”
    “那你去給我倒。”
    她的嗓音中帶著命令的口吻,他笑了下,“好。”
    將可樂從訂單中刪除時,孟思遠還是有些心虛,按了付款後要從包裏拿錢包時,他已經將信用卡刷在了POS機上,紙質單子隨即便打印了出來。
    肖華取下單子遞給她,“杯子給我?”
    孟思遠心虛地看了眼四周,這個點店裏沒什麽人,員工在後麵的廚房忙碌著,她拿了杯子遞給他,“加冰塊。”
    看著他拿過杯子就鎮定自若地走去飲料機處,雖然那裏是後廚忙活的店員的死角,她還是緊張地替他把風,而聽到冰塊響亮地落在了不鏽鋼的杯子裏時,她嚇得內心拷問自己,你真的缺這點錢嗎?
    而他的動作依舊不慌不忙,估計是冰塊倒多了,又拿著杯子倒出來了些。見他終於要去倒可樂時,孟思遠就聽到了喊號聲,內心慌到不行,卻是無比鎮定地走到櫃台前,熱情地笑著說完Thak&bp;ou,就低頭端了餐盤,迅即轉身離去。
    她走到飲料機前時也沒有等他,一溜煙地往裏跑,找了個角落裏的偏僻位置。她坐下後抬頭找他,而他已經看到了她,手裏端著她的杯子,若無其事地走了過來。
    肖華將可樂遞給她,想譏諷她一句怎麽先落跑了,這麽不靠譜,就見她笑出了聲。
    他也忍不住笑了。
    來美國的第一天,兩人偷了杯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