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對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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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接受的結果隻有我輸,沒有合作的可能?”
    “沒有。”
    “為什麽?”阿洛問,表情和聲音都平板。
    “你昨天不是已經替我說出來了嗎?”迦涅一字不落地轉述他用過的詞句,“我打定主意要摧毀你,接下隊長頭銜也隻是為了在你臉上踩一腳。”
    阿洛嗤笑:“就為了這個?”
    “這作為理由還不夠充分?好吧,我確實還有別的考慮。我很樂意讓議事會欠我人情,”迦涅後撤些許,視線下移,像是對他垂到桌麵的衣袖萌生了強烈興趣,“你晉升那天穿的就是這件袍子。”
    阿洛盯住她,吃不準她為什麽唐突地轉開話題。
    迦涅認得這件綠袍子同樣令他吃驚。去年他晉升那時候她還在與世隔絕的海島上苦修。
    阿洛當然知道自己的畫像出現在了千塔之城發行的主要報紙上,持續數月的矚目和議論是每位新魔導師必經的光榮折磨。
    不僅是法師,就連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會熟記所有魔導師的名字,他們在捉迷藏時把帶著綽號的名字當順口溜念出來,仿佛那是一串辟邪的咒語:
    “瑪格達最會玩火,烏裏的手是銀色,阿多涅絲仰望星辰……”
    但黑礁上的住民對外界的時局變化漠不關心,時效性強的出版物在那裏缺乏讀者。
    迦涅是那樣怨恨他,甚至專門讓奧西尼家的人搜集他所有的最新消息,定期和其他物資一起送到離島上?這個揣測十分荒謬,也確然輕而易舉地被她的下一句話粉碎了:
    “今天早晨我去了賢者塔。”
    迦涅收聲的腔調有些古怪,就好像臨時起意撕掉了寫好的後半張字條。
    阿洛不需要她繼續說下去。他知道她在賢者塔看到了什麽。
    賢者塔是千塔城的心髒,塔頂有一條環形長廊。那裏不分晝夜地燃著白色的火炬,照亮牆上懸掛的一幅幅肖像。魔法之都創立至今的所有魔導師在晉升後,都會在火炬長廊上留下自己當時的模樣。
    畫框裏的阿洛穿的就是這件深綠色的袍子。
    迦涅也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沉默。瑣碎的閑話從記憶海洋的深處上浮,震耳欲聾。
    ——你猜我們兩個,會是誰先‘掛’到火炬長廊的牆上?
    ——誰先誰後無所謂吧。
    ——也是。
    他們都會在火炬長廊擁有一幅肖像,兩幅相鄰著懸掛,兩人的名字相連著被百年後的稚童背誦。這曾經是毋庸置疑的既定事項,或許依然是。隻是當初的理所當然變質為苦悶和煩躁。
    她眨了眨眼,繼續談論十二賢者議事會欠她人情的好處:“我幫一些熟人管束你這個麻煩,削減你的影響力,他們或許就會同意破例,提早讓我接受升格考察。”
    阿洛什麽都沒有說,可他的瞳仁在擴張,呼吸聲驟然變得清晰。她根本沒有跑題,他綠色的衣袖是導向她下個宣言的道標。
    迦涅今年二十一歲,還有一年時間趕超他升格魔導師的速度。
    “做好心理準備,”她牽起唇角,起身與阿洛隔著一張桌子對峙,“不僅僅是衛隊的指揮權,‘史上最年輕魔導師’這個頭銜我也會從你這裏拿走。”
    漫長到讓人忘記時間流逝的沉默。
    阿洛終於低笑出聲,綠眼睛嘲弄地閃爍著:“打敗我、羞辱我竟然是奧西尼家的大小姐歸來之後唯一的念想,我是否該感到榮幸?”
    迦涅嗬地駁斥:“不要自作多情,是你恰好堵在我要走的路上。我要往前走,當然得踢開擋在麵前的第一塊石頭。”
    這個過於具象的比喻激怒了阿洛。
    咚的一聲,是他握拳用力錘擊桌麵。沉重的胡桃木書桌不情願地晃了晃。
    “你說我猜錯了,我也希望我猜錯了。可我什麽時候擋你的道了?為什麽非得是十三塔衛隊?!”他再度越過桌子湊近,問已經問過一遍的問題,卻不再是酒館裏那極力克製怨懟的態度。
    “你是正統得不能更正統的名門繼承人,看不起異界研究這樣的新學說理所當然。任何一座魔法學府都會搶著邀請你,古典學派掌控那麽多衛隊,肯定能空出一個領導者位置給你。你完全可以把銀鬥篷還有我當空氣——你家的那麽多朋友就是那麽做的。”
    阿洛好像完全不在乎抬高的聲調會驚動外麵的人,越說越快。
    “你有那麽多更好更合適的選擇,卻偏要來搶奪這個在你眼裏可有可無的新組織,就因為它是我創立的。你不留任何合作的餘地,因為你要我失敗並且屈服。你就是在針對我,一切全都隻是因為是我,是這樣嗎?我理解錯了嗎!?”
    彈劾的詞句宛若疾風驟雨,一問接著一問,迦涅忍無可忍,拿起桌子上的水晶鎮紙重重拍下。
    沉悶的叩擊聲宛若遠雷,他們之間殘存的那一層難以言說的顧忌也轟鳴著,搖搖欲墜,而後徹底潰塌了。
    她的表情冰冷,嗓音因為怒火尖銳:“是又怎麽樣?!”
    “哈哈。”阿洛低笑起來。
    “你笑什麽?!”
    “笑你。”
    迦涅不禁抓緊了獸型的鎮紙。阿洛眼珠微動,他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卻沒有退縮,唇角反而翹得更高,像在邀請她直接訴諸暴力。
    “因為我是奧西尼家的恥辱,所以你必須在每個方麵都擊敗我。就連你急著晉升魔導師,也隻是為了比我更快做到同一件事。因為隻有證明阿洛·沙亞是個無足輕重的小汙點,你才能感覺自己不那麽糟糕。你活在姓氏的陰影裏,讓它決定你的一切,從你使用的魔法到你的敵人、你的行事作風、你的價值。”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歎息聲像一根針紮進她的肺葉裏。
    “說真的,迦涅,這樣不無聊嗎?”
    她的腦海中有須臾的空白。啵,仿佛在遙遠的波紋之上,飽滿的水泡被輕輕一戳,猝不及防地破裂。
    屏住呼吸,心跳好像也停止了,她一動不動地瞪著他。然後她很慢很慢地向外呼,吐光胸腔間堆積到發痛的濁氣,讓肋骨胸骨向內擠壓,直至新的溺水般的窒息感覺從內向外蔓延。
    迦涅平靜地說:“當然不無聊。”
    她聲音裏的什麽東西凍住阿洛昂揚的怒意,他張了張口,沒有立刻反駁。
    “你離開之後,我和賈斯珀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護奧西尼這個姓氏要麵對什麽,我現在隻讓你感受了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他深吸氣:“我究竟要說多少遍?你那尊貴可敬的大家庭內部有過怎樣的慘烈鬥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從我離開流岩城的那刻開始,那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我這麽一個被驅逐的差勁學生,不是也沒那個能耐當你所有不幸的元凶!”
    迦涅鬆開水晶鎮紙,坐回原位,聲色冷淡地說道:“好,那麽隻談公事立場。我身為奧西尼家的繼承人,懲罰讓家名蒙羞的變節者是我應盡的責任。和其他古典學派的前輩站在同一陣線,將你視作仇敵也是理所當然。”
    她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隻是做我必須做的事,你大可以盡情抗爭。”
    阿洛後撤半步,綠色的衣袖如潮汐從桌沿退卻,剛才激烈潑濺的尖銳情緒也一同消失。
    他恢複了應付他人慣用的懶散神氣,聳肩附和:“你說得對,我確實在乎十三塔衛隊成功與否。畢竟隊裏不少人盼望正式勳銜盼了好久,才前進一步,就又要讓他們過回原來的寒磣日子,我會不好意思的。說服議事會的那群老人家們、讓他們鬆口也實在不容易。”
    他刻意戲劇性地暫停一整拍,而後以笑笑的溫和聲調轉折:“但如果你真的相信這樣就能封死我的動作,你也未免太看不起我。”
    “大不了我帶著人走。一無所有從頭開始罷了,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麽好怕的?我能讓十三塔衛隊誕生,就能再搞出十四塔、十五塔衛隊。有本事你就一個個搶過去。”
    阿洛的話語直白到粗魯,眼神也像明晃晃的刀刃,自信到能將人刺傷。
    這恣肆的神情迦涅很熟悉,他的五官還看得出少年時的輪廓,但她眼前的青年又確然像是陌生的另一個人——眉眼更加鋒銳,身材更加高挑,自在地穿著以前他刻薄嘲笑過的法師正裝長袍。
    沒有任何改變的是不將規則和慣例看在眼裏的驕傲。
    十二賢者議事會同意增加衛隊已經是破例,之後要讓他們做出同樣的讓步簡直等同白日做夢。但這話由阿洛說出來,就無端有說服力。
    十多歲的時候他淡然說他有一天也會成為魔導師,其他學徒都笑他狂妄,居然敢和大小姐有同樣的目標。
    可他確實做到了。‘才能’真正的定義或許就是一個人無論想做的事是什麽,最終都能成就。
    如果想要,迦涅也大概可以把阿洛的十四、十五乃至一百塔衛隊一個個摧毀。可那樣不就和他說的一樣,她生命唯一的追求怎麽可能僅僅是擊敗阿洛·沙亞?
    笑話!
    “哦還有個方法,”阿洛看著她的表情扯了扯嘴角,“這樣吧,如果你真的那麽恨我,不如和我決鬥。”
    “什麽?”迦涅沒反應過來。
    “雙方距離十步或者二十步都可以,你來定。三個回合,我隻用防護魔法,隨便你動手,攻擊手段不限。
    “我撐過去了你在衛隊就必須改變作風。打傷打殘了我自負全責,打死算我技不如人,”他好鬥的綠眼睛亮晶晶地閃爍起來,“我要是真死了,你總能滿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