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對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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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涅重新出聲念誦。
    在不通龍語的人聽來,她吐出了連串尖銳又嘶啞的低喝,幾小節一頓,毫無規律地起伏。使用龍語的時候,迦涅的嗓音也變得冰冷粗糲,仿佛屬於另一個人,甚至於說……另一種生物。
    一邊念咒,她一邊張開右手手掌,又凝聚出一柄雷霆之槍,讓它懸浮身側。
    她旋即再度翻轉手腕,從虛空中拽出第二柄長槍。
    隨即是再一次,又一次,雷霆之槍凝聚的速度一次比上一次快。
    龍語詠唱停止之時,迦涅頭頂上方已然懸停了整整五柄雷光閃動的長槍。
    防護壁外陷入啞然的寂靜。
    迦涅展露的精湛技藝和龐大魔力讓人說不出話來。法師與法師之間令人絕望的差距無情地甩在了眾人臉上:
    能用魔力凝聚出一柄這樣的武器已經很了不得,可是五把?而且完全不用休息,連著幻化?
    太誇張了。怪不得奧西尼家的法師曾經是大災變時代征戰的先鋒,說是人形兵器也不為過。
    至於能用小發明擋住這樣雷霆一擊的阿洛……魔導師又有哪個是能小覷的?
    震撼過後,觀眾中有人察覺到了異樣,急促地交換起不安的眼神:一柄雷霆之槍的聲勢和壓迫力就足夠讓空氣扭曲,如果一下子飛擲五柄,阿洛真的還能用最簡單的護身術防禦住嗎?
    還有一個疑點:之前阿洛展示自己的發明成果,手段從來沒激進到這個地步。今天在場的都是衛隊自己人,他何必冒那麽大風險,又是證明給誰看呢?
    阿洛和奧西尼家的恩怨是公開的秘密,聯想到這點的人不在少數,一種古怪的緊張感快速地在人群中蔓延。
    迦涅和阿洛完全沒注意到防護球外的氛圍變化。
    進入戰鬥狀態後,迦涅的視野就變得寬闊卻也狹窄:
    她隻看得到對手。
    哪怕是肢體挪動帶來最輕微的空氣流動,她也能即刻察覺;而與之相反,任何無關對手的細節則從意識、從眼中徹底淡出。
    其實她原本隻打算凝聚三柄雷霆之槍,但都怪阿洛笑著看她吟唱施法,從鬆弛的站姿到閃爍的眼睛,他身上的每個細節都在鼓勵她挑釁她,煽動她繼續加碼,明晃晃地試探她的極限。
    最可惡的是,她竟然在此刻的阿洛身上找不到一絲惡意。
    有的隻是純然的好奇:他是真的渴望知道她現在能做到什麽地步,仿佛他隻是一位她闊別多年、想了解她近況的友人。
    而這‘無害’的好奇心之下是龐大的自信——他篤定她無法真正傷害他。
    一刹那,迦涅心頭湧上明晰的殺意。
    她要讓他好看,證明他是錯的。她會讓他驚愕讓他恐懼。她想要他毀滅消失。
    眼下的局麵或許還有別的迂回解法,但迦涅選擇硬碰硬。隻有用絕對的力量碾壓阿洛,她才能證明他的魔導師名頭也不過如此。
    於是她反手拉出第四第五柄長槍。
    同時維持五柄雷霆之槍是她眼下的極限,但這已經足夠將一整座哨站夷為平地。
    阿洛站直了,他的表情並無太大變化,整個人身周的氛圍卻陡變。他察覺到她動了殺心。
    迦涅見狀愉快地笑起來,手臂向下猛地一揮。
    利器破空嗡鳴,魔力凝結而成的長槍齊齊激射而出,從五個不同的角度朝阿洛迫近。
    五柄長槍幾乎同時撞上障礙物。裝置激發的護身屏障與第一輪交鋒時做同樣反應,向內凹陷,巧妙地咬住了槍尖。
    但其中一柄長槍並未就此穩住。
    電光亂竄,槍身劇烈震顫,上下搖晃,掙紮著要順著屏障內陷的勢頭繼續前衝,眼看著要刺穿屏障,撕出一個破口。
    觀眾中有人驚駭得站了起來,或是用手捂住下半張臉,或是幹脆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迦涅向內虛握五指。
    隻需要她一個動作,術法結束,所有的長槍都會立刻消失。
    她要在那麽多雙眼睛麵前殺人嗎?真的要在這裏、要現在殺了阿洛嗎?
    決斷的擺錘尚未落定,迦涅體內的魔力基盤仍舊在全力運作,源源不斷地輸出積蓄的魔力,同時從大地和空氣中汲取靈性,轉換為維係長槍所需的力量。
    與洶湧的魔力一同流經她全身的,是陌生又熟悉、冰冷卻也暴烈的毀滅衝動。
    她極其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劇烈震顫的那柄長槍霎時爆發出熾烈的雷光,淹沒了整座決鬥場。
    刺目的強光之中,決鬥的對手在眼中也隻剩下模糊的輪廓。
    槍尖穿透護壁時沒有聲音,但迦涅意識的一部分附著在雷霆之槍上,那層柔韌堅實的防禦隨槍尖推進撕裂開了一個口子,她感覺得到。
    但是缺少標槍擊中靶子的回饋實感。
    防護壁阻隔的滯澀感隨即猛地從側旁撞上槍尖。
    在雷火燎到阿洛的前一刻,護身的魔法屏障再生成功,迅速堵上撕裂的缺口,薄弱處向內凹陷,下部彈出,與雷霆之槍碰撞。
    長槍方向頓時改變,擦過阿洛,往左後方飛去。
    驚叫一瞬間如潮水湧入寂靜的決鬥場。
    迦涅怔了怔,隨即意識到屏障破了個孔——飛出去的那柄魔力長槍撕裂了半球形的防護壁。她立刻捏緊拳頭,停止施術。然而飛出去的那柄長槍已然爆鳴著擊中阿洛身後的塔樓。
    轟!
    灰色的石塔如同站得太高的多層慶祝蛋糕,一推就從中間斷開,撲棱棱掉落著碎屑,邊潰塌邊傾覆。
    隻是一擊,五層高的塔樓頂層直接消失。
    第四層切割出歪斜的角度,建築殘骸飛出去、順著切口滑坡。大塊的飛石從天而降,眼看著就要砸到中庭邊緣沒來得及立刻逃開的圍觀者。
    “吹吧,風之號角!”阿洛的聲音穿透了人群的呼喝。但他的臉色發灰,念咒明顯有些吃力,最後一節甚至破音。
    迦涅來不及多想,高聲念出相同的精靈語短句。剛念出第一音節她就麵色微變,握緊了雙拳,才口齒清晰地念完咒語。
    來自阿洛和迦涅的兩股疾風先後呼嘯而出,在中庭兩側各自卷起數塊大石。這些石塊下落的勢頭暫緩,隨召喚出的風在半空上上下下地翻騰旋轉,好像瞬間失去重量,成了輕盈飄浮的羽毛。
    衛隊成員絕大多數都是法師,爭取來的那麽片刻時間足夠他們各自想辦法逃離。
    隆隆——數拍之後,重物墜地的巨響此起彼伏。
    迦涅呼吸急促,耳中嗡嗡響個不停。
    不借助法杖之類的物品施咒相當考驗法師的狀態和魔力儲備,而剛才那兩輪共六柄雷霆之槍幾乎耗盡了她的魔力,緊接著召喚疾風她已經在勉強自己。她現在需要立刻修整,恢複魔力。
    她憑感覺向前邁開步子,身體搖晃。雙腿僵硬,不聽她使喚,仿佛不屬於她。
    “迦涅!!”
    她有些遲滯地循聲看過去,眼球卻隻捕捉到一抹殘影。聲音的主人已經到她麵前,靠近的速度太快,甚至來不及看清長相。
    但她還是認出來是阿洛。
    海量的信息湧入腦海,瞬息仿佛變慢拉長。迦涅察覺阿洛正抬頭看著她身後,表情怪異,一絲恐懼混在平靜的茫然裏頭。她下意識跟著抬眼望去。
    於是她看到塔樓大聲咆哮著解體,剛才就搖搖欲墜的三四層終於無法維持平衡,一起彎腰倒塌。
    像是柱子又或許是外立麵部件的東西向他們迎麵砸來。重物下落的陰影擴大又縮小,即將蓋住他們。
    隻有用連續短句思考的時間。迦涅竟然十分冷靜:她沒有餘力施法了。阿洛也沒有。擊碎或是托住巨石都不可能。她要死在這裏了。以最離奇荒謬的方式。
    她眨了眨眼,而後想到另一個問題:
    所以,阿洛折返過來幹什麽?
    來不及的得出結論了。阿洛的手臂箍住她,護著她朝地上飛撲。
    後背著地的衝擊震開束縛迦涅的渾噩,她一個激靈,反手順著阿洛的手臂摸索,找到冰冷沉重的東西。是那枚手環。她不假思索注入身體裏殘存的所有魔力。
    強光倏地爆發。迦涅下意識閉上眼睛。
    地麵又在震動,那震顫貼著皮膚抵達身體內部,全身的骨骼關節仿佛碰到了一起,若有似無的酸痛。她努力睜大眼睛,但目之所及隻有黑暗,不知道是視覺暫時失靈,還是光線被徹底隔絕。
    “阿洛?”耳朵裏在尖嘯,她甚至聽不清自己的嗓音。
    她想抬手,但她的身體似乎突然間消失了,她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她知道自己現在正陷入恐慌,應當身體發涼,但她什麽都感覺不到。
    難道……她死了?就那麽莫名其妙地和阿洛一起死了?!
    “很遺憾,你還活得好好的,我也還沒死。”熟悉的可惡嗓音很近,近到蓋過了她耳中依舊吵鬧的雜音。
    而後迦涅的視覺恢複了,確切說,是阿洛從她身上撐起來了些微,他用身體阻擋住的光線終於抵達她的雙眼。
    因為重壓暫時麻痹失去知覺的身體也緩慢地透過氣來,中庭地麵又冷又硬,空氣裏彌漫著嗆人的碎石塵埃,吸進去她就開始咳嗽。
    剛才她可能把想法直接說出口了,不然阿洛沒理由那麽和她說話。
    但無所謂,頭好疼,她沒法思考了,想法亂七八糟。魔力透支的症狀。
    迦涅暈乎乎地側頭,看到了碎裂的石塊,比剛才更多也更細碎,大石頭像被人用蠻力再碾了一遍。隻看這地麵,衛隊據點仿佛陡然增添了片石灘,就差海浪和潮汐了。
    她也確實感覺到有濕潤的東西滴落在她的臉上,而後順著脖子滑進衣領裏——黏膩的、溫熱的液體。
    迦涅麻木地轉動脖子,重新看向正上方,這滴滴答答液體的來源。
    阿洛的臉,她機械地辨認出來,是和平時有明顯不同的、阿洛的臉。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片刻,眼前幾度發黑模糊。幾乎要被疲憊壓垮的頭腦強撐著,她大口呼吸,勉強找到了不尋常的地方:
    他的額角有大片暗色,正順著太陽穴往下流淌。
    是血,阿洛在流血。
    “你要死了嗎?”她想到什麽就問了出來。
    阿洛沉默半拍才回答:“大概死不了……多虧你激發了手環。”
    他這麽說的時候,表情和聲調古怪到極點。可她累得快昏過去了,太陽穴之間像是隨時要炸開,她實在沒心思仔細辨析這家夥的反應。
    “所以決鬥算我贏了嗎?”她又問。
    阿洛再一次神色奇異地沉默了,好像徹底對她無言以對。
    迦涅模模糊糊想到,自己好像還有別的重要的問題沒問他。可是頭太痛了,想不起來。總而言之,無論如何,會變成這樣肯定是阿洛這家夥的錯。
    “混蛋。”她啞聲咒罵,兩眼一翻,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