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對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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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睜眼就是陌生的天花板。迦涅騰地坐起,下意識調動魔力,準備發動攻擊。
    帶有強烈攻擊性的魔力外溢,正舉著藥劑瓶確認標簽的護士嚇了一跳,險些失手摔落藥水:“奧西尼小姐?您還不能使用魔力!”
    迦涅木然環視房中陳設:淡黃色的牆壁,結實的金屬床,單人病房,滑落膝上的毯子邊角繡著“克萊芒絲醫院”字樣。
    她低頭打量自己,身上還是那件猩紅色長袍,沾了許多頑固的塵漬,還有星點暗沉的血跡。再看窗外,天色還算亮堂,大片淺灰的積雨雲掩住了碧空。她和阿洛對峙時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高處。
    “我昏迷了多久?”
    護士掏出懷表看了看:“您是昨天中午入院的。那之後因為魔力枯竭,您一直在昏睡。”
    “誰送我過來的?”
    護士訝異地停了半拍,艱難地尋找了一會兒合適的措辭才回答:“呃,具體情況我了解得也有限,您和其他傷員都昏倒在事故現場,是衛隊的一群人把您送過來的……?”
    “其他傷員?還有幾個?”
    護士的神色愈發奇異,仿佛她的問題十分不可思議:“隻有另一位病人,也安置在這一層。”
    “他……”迦涅抿唇掐斷問句,麵無表情地改口,“不,沒什麽,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您的魔力基盤沒有受損,我們已經給您喝過兩劑靈性藥水應急,喝完第三劑您就可以回家修養了。”護士端著托盤走到床邊,將銀質小瓶和一碟薄荷軟糖擱在迦涅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迦涅抓起藥劑瓶,啵地打開封蠟。
    難以形容的刺鼻氣味撲麵而來,她的胃袋立刻不安地蠕動起來,激烈抗拒接納這魔藥。她熟練地屏住呼吸,仰頭將藥水一飲而盡。
    護士見狀驚訝之餘又有些欽佩。
    迦涅抓了兩顆特製薄荷軟糖塞進嘴裏,藥水遺留的怪味很快消失了。她這才注意門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褐發藍眸,是衛隊的艾爾瑪。
    “索博爾小姐,請進。”迦涅訝然打招呼。
    護士側身讓艾爾瑪通過,微笑著往外走:“那麽我現在就請醫生為您簽署出院許可。”
    艾爾瑪拘謹地站在床邊:“您剛才在喝藥,我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立刻向您問好。”
    “請坐,”迦涅搖搖頭表示自己不介意,在床頭櫃裏翻找,以閑聊的口吻問,“昨天讓你受驚嚇了,其他人都沒事吧?”
    艾爾瑪坐姿端正,雙手交疊放置在身前,聞言,她的指尖別扭地絞在了一起。她停頓片刻才說:“防護壁外沒有人受傷,很多人都說那是個奇跡……”
    “那就好。”迦涅沒抬頭,她終於在一堆給病人消遣的讀物下麵找到了信紙和羽毛筆。
    “我要寫個便條,麻煩稍等。”她說著刷刷幾筆報了個平安,召喚出妖精信使送往流岩城,而後提筆寫送往千塔城宅邸的另一封短信。
    艾爾瑪耐不住寂靜,找了個話題:“您好厲害,居然可以麵不改色地喝完一整瓶靈性藥水,我第一次喝的時候直接吐了。”
    迦涅第二次送走妖精信使,抬頭向艾爾瑪會意地彎了彎唇角:“我也吐過。”
    喝靈性藥水喝到吐大概是每位法師的必經之路。迦涅能坦然豪飲這惡心的藥水,也隻是因為她經受嚴苛的訓練時常常瀕臨魔力枯竭,每次都免不了喝上幾瓶恢複魔力。
    “真是難以置信,居然至今也沒人改造出好喝的靈性藥水……”艾爾瑪嘀咕到一半就遲疑地頓住,坐得更直,“總之,您沒事就好。”
    “多謝關心,”迦涅靠在床頭,口氣溫和地詢問,“有什麽是我能為你做的嗎?”
    艾爾瑪眼神閃了閃,有些慌亂地避開了迦涅的視線:“我……”
    迦涅大致猜到對方的來意,沒有催促。
    艾爾瑪重新坐直,誠懇地看著迦涅的眼睛,艱難地說道:“我負責封閉場地,卻出了那樣的事……是我能力不足。我願意接受處罰。”
    說著說著,她的耳朵和脖子都紅了。
    迦涅沒有立刻答話,安靜地注視了艾爾瑪片刻。
    褐發法師開始還坐得十分端正,但在迦涅探究的注視下,她很快不自在起來,幾次想要在椅子裏挪動身體,都強行忍住了。
    艾爾瑪還是有些怕她,也並不完全認可她這個隊長。迦涅做出判斷。但她剛才的檢討又不像是出於對她的恐懼,而是習慣性地遵循某些樸素的法則行事——
    比如做錯了事就要承擔責任,應當親自向被波及的人道歉。
    迦涅不討厭這樣簡單好懂的人。她原本還想問艾爾瑪,在旁觀者的眼裏最後是她還是阿洛贏了,但對方大概會把這個問題視作刁難。
    她於是適時挪開視線,不再繼續用無言的注視給對方增加壓力:“你知道那場較量的真實性質。”
    艾爾瑪張了張口,幾乎要問他們究竟為什麽要決鬥,最後還是沒能開口。
    迦涅沒注意到對方的複雜心緒。她看著病房窗外的雨雲,聲色很淡:“是他低估了我的法術強度,讓你承擔了本不該承擔的責任。”
    頓了頓,她哂然搖頭:“總之道歉就不必了,更不要說什麽處罰。”
    “不,我還是……”艾爾瑪站起來又坐下,一時顯得有些躊躇無措。
    最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從小提包裏摸出一枚蛇形護符,雙手拿著遞過來:
    “這是我請家裏長輩幫忙一起製作的護身符,可以幫助您加快吸收靈性的速度。您或許不需要,但無論如何,請您收下,祝您早日康複。”
    “謝謝。”迦涅接過銀質護符,精細的蛇鱗紋路觸手立刻傳來淡淡的暖意,讓人想起冬日隔著玻璃灑在臉上的柔和日光。
    她訝然多看看了艾爾瑪一眼。這護符的製作水準相當高超。
    但這一看,她就連帶著看向門邊,眼睛霎時瞪大:
    穿著寬鬆病號服的阿洛正慢吞吞地從病房門口晃過去。他狀似不經意往房間裏掃了一眼,與迦涅恰好視線相撞。
    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某個滑稽的細節:阿洛頭上纏了兩圈繃帶,腦袋兩邊各有一蹙頭發從繃帶下逃脫,不服帖地翹得老高,像動物豎起的耳朵。
    她險些笑出聲來,但又覺得不該被阿洛逗樂,表情頓時僵硬。
    艾爾瑪察覺到異樣,這時也回過頭去。她比迦涅還要震驚:“阿洛?!”
    阿洛懶洋洋往門邊一靠:“我在走廊上散步,正好路過。”
    艾爾瑪看了看阿洛,又看了看迦涅,不太確定地起身:“如果二位有事要談……”
    “我隻是路過。”阿洛重申。
    迦涅吸了口氣,驀地掀開毯子,從病床上蹦下來,步伐帶風地直奔門邊。
    阿洛沒有後退,隻在她氣勢十足地走到麵前時緩慢眨動了一下眼睛。而後,他伸手觸碰自己頭上的繃帶,像在估量如果她暴起動手,自己有多大的生存幾率。
    這麽麵對麵才看清楚,他的臉色是失血的蒼白,居然和繃帶的顏色有些相近。
    迦涅猛力將這個發現從腦海裏擠出去。簡單道個謝就結束了,她就不欠他人情了。她在心中反複默念,正要開口,走廊上卻在這時響起一聲驚呼:
    “沙亞閣下!!”
    終於去而複返的護士驚詫地瞪著阿洛,一張簽署好的文件落到地上。
    隨著她的這一聲驚呼,走廊深處快步趕來另外兩名護工。他們氣勢洶洶地朝阿洛逼近,熟練地一左一右包抄,架住他的胳膊就走:“已經和您說過很多次了,身體強化術隻是強化不是改造!您的傷比看起來要嚴重得多,還不能下床活動!”
    阿洛高聲抗議,聽上去精神極了:“放輕鬆,先生們,放輕鬆,我的腿沒斷,可以自己行走。”
    迦涅目瞪口呆地看著阿洛慘遭押送。他的病房原來在走廊另一頭,這一層和她距離最遠的那間。
    安排病房的人大概對他們的關係惡劣略有耳聞,倒是額外費心了。
    “他不是第一次擅自跑出病房了?”迦涅問。
    “沙亞閣下不願意住院,已經好幾次趁護工不注意溜到走廊上。無論如何,是我們看護不周,讓別的病人打擾到您了……”護士笑得有些勉強,生硬地轉開話題,“奧西尼小姐,這是您的出院許可。”
    “保險起見,今天和明天請您盡可能不要使用魔力,五天內不要發動大規模的法術。背麵還列了一些推薦的補充藥劑。本次的賬單會之後送到奧西尼宅邸。如果您有什麽疑問,歡迎您隨時致函谘詢。”
    走廊另一頭因為阿洛鬧哄哄的,護士交代完注意事項就匆忙走了。
    迦涅探頭往聲音來源看,好幾個眼熟的衛隊隊員正堵在阿洛病房門口說笑,顯然是來看望他的,也順便看了個笑話。他們好像並不怎麽擔心阿洛的傷勢,可能多少清楚他亂來的本性。
    迦涅轉向艾爾瑪:“你不過去和其他人一起嗎?”
    艾爾瑪咬著嘴唇點頭。她拎起手提包走到病房門口,驀地駐足回身:“還有一件事……我看到了。”
    這話沒頭沒腦,迦涅疑惑地偏了偏頭。
    “我之前覺得隊長應該阿洛來當,現在依然覺得議事會的決定對他不夠公平。但是……”她吞咽了一記,耳朵因為緊張有些發紅。
    “那個時候您施法托住巨石,許多人因為您的決定得救了,沒有受一點傷,您卻也因此陷入危險。我看到了,所以必須向您道謝,謝謝您,還有——”艾爾瑪緊緊抓著提包把手,看著迦涅的眼睛,“我之前對您有所誤解,對不起。我今天就是想和您說這些。”
    不等迦涅作答,褐發法師就轉身離開。
    她的小皮靴鞋跟急促地敲擊著地麵,清脆的足音片刻就沿著走廊遠去了。
    迦涅在病房門口靜立片刻,獨自下樓。奧西尼家的馬車已經在等她。
    ※
    傍晚時分開始下雨,迦涅撐著施過法術的傘,綿密的雨絲還是打濕了鞋尖,走進室內一步留下一個腳印。她無端有些不自在,仿佛在犯罪現場留下了足跡。
    迦涅再次來到克萊芒絲醫院五樓的單人病房走廊。
    已經過了探視時間,蒼白壁燈點亮的走廊是冷調天藍色,顯得有些淒清。
    “奧西尼小姐……?”白天負責照顧迦涅的護士恰好迎麵走來,“您對治療有什麽疑問?還是有什麽新的問題?”
    “不,我可能有東西掉在病房裏了,恰好下午我在附近,幹脆過來看一看,”迦涅往走廊反側盡頭瞥了眼,很隨意地問,“阿洛·沙亞還在?”
    護士神色有些奇異:“不,他已經出院了。”
    迦涅怔住,腳步也停了。
    出院了?那她不就白跑一趟了?趁著人少找阿洛、盡快和他道謝然後兩清的計劃隨之化為泡影。該死的阿洛,怎麽總是不消停!
    心裏翻騰,迦涅臉上倒是沒表現出來分毫:“我記得他的傷勢還不能隨意下床走動。”
    “沙亞閣下昨天就堅持要出院,今天您走之後實在攔不住,來看望的人也勸不動他。畢竟不是致命傷,而且魔導師又各有各的秘密和忌諱,我們也不好堅持留人。但沙亞閣下連藥水都不肯配了帶走,非說自己可以搞定,還說我們的藥水賣得遠超成本價……”
    阿洛顯然讓醫護人員頭大,護士憋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聽眾,和迦涅嘀嘀咕咕說到一半才覺得不太合適,訕訕笑著收聲。
    迦涅對阿洛的古怪行徑沒做評價。她忽然轉身,重新向樓梯走去。
    “奧西尼小姐?”
    “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還有別的事,”這麽說著迦涅又有了新的主意,“另外,麻煩給我阿洛需要的藥物清單。”
    “抱歉,其他病人的病案是**……”
    迦涅下巴微抬,自然而然就擺出了指使人做事的神氣:“阿洛·沙亞是我的下屬,十三塔衛隊開銷都由奧西尼家負擔,這次是工作中發生的事故,他的醫療開支由我負擔,相關記錄也該向我開放。”
    見對方還在遲疑,迦涅斷然道:“他要是對此有異議,之後讓他來找我,他隻會怪我,不會找你們麻煩。”
    大半個小時後,迦涅提著小皮箱,撐傘走近城郊一座宅邸的大門。暖白的光球飄浮在她身側,是近旁唯一的光亮。
    雨夜昏昏,失修的金屬柵欄矗立在眼前,將後方的景色分割為均等的一格又一格,每一格都破敗而冷清。燈火稀疏的宅邸像頭巨獸,沉默地伏在迷離的雨幕後。
    迦涅下巴點了點,球形玻璃燈向前飄浮,照亮了門柱上的金屬牌。這塊銘牌明顯比柵欄和宅邸要新,板正的大寫字母組成後方宅邸主人的名字:
    阿洛·沙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