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探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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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迦涅即答。
    阿洛表情凍結為一片空白,好半晌,他才眨了眨眼。
    她的嗓音繃得更緊,緊緊相扣的三連短問句一重比上一重尖利:“再坐一會兒幹什麽?聊天?我們有什麽可聊的?”
    阿洛答不上來,急劇閃爍的綠眼睛透出懊惱。
    這份懊悔是罪證,證明他剛才有那麽一瞬確實以為他們之間出現了轉機。然而那隻是單方麵的錯覺。
    迦涅心中的怒火不曾真正熄滅,他伸來的橄欖枝不合時宜,反而成為助燃的柴薪。
    迦涅麵無表情地看著阿洛,她個頭明明不及他,這一刻卻仿佛居高臨下。
    “昨天我已經說得足夠清楚,我不可能和你當朋友。我們的決鬥隻是被迫中止了,你的防護壁已經被我擊穿,第三招我也還沒出,我不覺得自己輸了。我來這裏也隻是盡應有的禮節。”
    阿洛蒼白的臉頰騰地升起鮮明的血色。
    她視而不見地說下去:“受人救助卻不道謝太失禮了,我心裏過不去。僅此而已,沒有任何其他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擠出個嘲弄的笑:“我也隻是盡應盡的禮節,沒有指望大小姐你真的會賞臉留下。過度解讀的人是你。”
    迦涅抱臂看著他,笑笑的表情像利刃,輕巧挑破阿洛努力維係的體麵。
    惱怒的薄紅從臉頰蔓延到阿洛的眼下,他驀地朝她前進兩大步:“好,就當是我讀錯了氣氛,自作多情想挽留你多待一會兒,但那又怎麽樣?想和曾經最珍視的朋友修複關係很奇怪?一次次看我誤會你的態度,然後碰壁很有意思?”
    “修複關係?”她嗤笑,“你的誠意是口頭說出來的嗎?到現在我沒看到任何實際行動。”
    “我上次就說得很清楚,這個衛隊長我不當也無所謂。隻要你有心合作,我可以和你一起好好經營衛隊。但你拒絕合作,還一副要把衛隊奪走再放任它自生自滅的態度。難道我就要眼睜睜看著你毀掉我好不容易才得來的一切”
    語速太快,阿洛咳嗽起來,笑弧反而自嘲地加深:“我以為昨天都那樣了,你對我的怨氣也該發泄得差不多,你主動過來是個好的信號。好,是我錯得離譜。”
    迦涅也抬高聲調:“如果你真的想和我重新做朋友,那麽再見麵以來,你是不是至少該想到問候一句我母親怎麽樣了?!”
    阿洛僵硬地繃緊嘴唇。
    迦涅嗤笑:“無論如何,她都是帶你進入魔法領域的老師。她突然不再公開露麵,哪怕談不上擔心,你不覺得奇怪嗎?我突然提前接掌家族傳承,如果家主好好的,可能嗎?”
    “她——”
    迦涅不給阿洛發問或是辯解的機會:“你會想不到奧西尼家內部不正常?五年前、三年、現在都一樣。你隻是不在乎!你關心的隻有我搶走你的隊長位置,阻礙了你的遠大前程。”
    惱怒到極點,阿洛的臉色反而又蒼白起來。
    “被驅逐的學徒有什麽資格去過問家主是否安好?每個與奧西尼家有關的人看到我都像路過垃圾堆,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恨不得屏住呼吸。你倒是告訴我,我能和誰聯係、向誰打聽?”
    “你忘了怎麽召喚自己的信使?還是不記得怎麽叫我的信使幫你送信?哈,你的記性什麽時候糟糕成這樣了?”
    “明明是你先切斷和我的聯係。我給你寫過信,”阿洛尖刻地輕笑,攤開空空的掌心給她看,“回信在哪裏?”
    迦涅盯著他掌心新增添的擦傷淤痕:“什麽信……?”
    阿洛還她一個“何必裝傻”的眼神。
    她硬聲回:“就算我沒回信,你就不會再寫——”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再繼續就好像她盼著他給她寫第二、第三封信,直到她回信都不放棄。
    但是話說回來,阿洛真的給她寫過信?迦涅在記憶的角落翻找起來:
    十六歲生日前夕,一切仿佛都完美得不能更完美。那時她是打破最快升格記錄的新晉魔法師,喜愛的人們環繞身側,每個都才華橫溢,或許脾氣古怪,但根本上友好並且善良。
    迦涅往明天、往更遠的未來展望,見到的全部讓她心喜,就連呼吸都輕盈雀躍——有那麽多事等著她去做,她也感覺自己什麽都做得到。
    阿洛是雪崩前顯露異狀的第一片雪花。
    他離開和來到奧西尼家同樣唐突、毫無預兆。早晨他還讓迦涅猜他給她準備了什麽生日禮物,過了中午他已經從流岩城消失。
    滿眼天真的玫瑰色退潮之後,迦涅回頭審視,知道自己所見的絕非事情全貌。
    流岩城的一張張友善麵孔下藏著毒蛇。那之後半年不到,她的世界翻天覆地。署名給她的信件是雪白的洪水,天天早晨都覆蓋一整張桌子。每個寫信人都對她有所求,其中超過一半的人將輕慢藏在安慰的詞藻下,深信她年幼可欺,可以趁機從她這裏撕扯下一塊肉。
    迦涅生平第一次對拿起拆信刀這件事產生抵觸情緒。有一些她看了發件人就沒有拆,後來篩選發件人都太花時間,她就讓賈斯珀先過目,挑出有必要一看的閱讀。
    或許那裏麵真的有某一封來自阿洛的信。她沒有印象,無法確定。
    而在她沒看見的地方,阿洛大概也早已經和她母親爭吵過許多次。她足夠了解阿洛的野心和誌向,甚至可以猜出他的哪些論調會真正激怒母親。
    分歧無法調和,而阿洛又是那樣的脾氣,所以他才會在那一天麵臨決斷時,毅然選擇拋下在奧西尼家的三千多個日夜,立刻一無所有地離開。
    迦涅現在已經很少去考慮虛無縹緲的如果,可阿洛也是母親驕傲的學生,如果那之後的日子裏他在她身邊,如果他沒有叛門……
    沒有如果。
    迦涅知道是遷怒,可是,可是。
    控訴的詞句像有自己的意誌,燃燒著自她的唇間激射而出:“從你叛離開始,我的人生就徹底亂套了!在我最辛苦的時候你不在,事到如今,我憑什麽要允許你重新進入我的人生?!”
    阿洛身體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箭矢擊中。
    他蒼白著臉,唇線壓抑地顫抖了須臾,最後高高上揚,定格為嘲諷的笑弧:“哈!要翻舊賬?那麽我們就好好算一算,看看究竟是誰虧欠更多!”
    “難道不是你先把我驅逐出你的人生?我還想問,你又憑什麽?憑什麽你要再次把我的人生弄得一團糟?!”
    天外飛來的指控讓迦涅錯愕到暫時失語。但反擊的本能即刻恢複運作:“你在胡說什麽?”
    阿洛嗤笑:“我不提你是不是就覺得我已經忘了?還是你以為我不知道?如果你沒有向伊利斯告密,她怎麽會知道我在《十一條宣言》下簽名?”
    《十一條宣言》這個敏感的詞眼一出,迦涅臉色微變:“這才是母親決意驅逐你的導火索?”
    五年前,某座魔法高等學府的年輕法師起草了《十一條宣言》。他們大力抨擊玻瑞亞魔法界現狀,並提出諸多要求。
    其中包括增加高等學府學生席位,解禁大批封存的古老魔法知識,進一步縮減普通人使用魔法物品的限製等訴求。這些都是革新派法師一貫的主張,並不稀奇。
    真正在整片大陸上引發巨大浪潮的是宣言的第十和第十一條:
    放寬晉升格位的嚴苛考核條件,削減以古典魔法為基準的考察項目;
    修改現有對“魔法”的定義,認可有別於古典魔法傳統的新魔法,拓展玻瑞亞的魔法體係。
    這份文件原本隻是革新小團體內部的綱領,卻因為大膽衝擊古典學派的強勢地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開,進而引發魔法界的巨大政治動蕩。
    起草《十一條宣言》的法師們被立刻剝奪資格,驅逐出原本所在的學府。
    這一強硬舉措隻激起更強的餘波,起草者被革除學籍的第二天,施加了特殊感應魔法的紙質宣言開始在玻瑞亞各處散布:隻要在任意一份宣言上簽名,署名者的名字就會出現在其他所有宣言上。
    沒過多久,特殊版本的《十一條宣言》就成了一份古典學派反對者名單。
    奧西尼家是古典學派的中堅力量,自然不可能允許自家的學徒簽署這樣的反叛宣言。
    母親為何會突然驅逐阿洛,為何對具體緣由絕口不提……數年前的疑點終於獲得解答,迦涅臉上失去表情。
    她語氣平板地說:“我沒有告密。在你剛才自曝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簽了名。”
    他們曾經可以輕鬆辨識出對方是否在說謊。驚疑在阿洛臉上出現又消失。
    但畢竟曾經是曾經。
    “伊利斯和我對峙時已經態度非常肯定,她有確鑿的證據。你也知道她擺出那種態度時,我再否認也沒用了。我確保了簽字沒人在監視我。所以隻能是有人泄密。”
    他加重咬字,仿佛在用每個詞錘碎剛才自己一瞬間的動搖。
    “而我隻和你說過我想簽字支持他們。”
    迦涅眨了眨眼,像要把浮現眼前的景象驅逐出視野,嗓音有了幾不可察的波動:“你確實和我說過,但我那時以為你隻是在發泄同情和憤慨,我沒覺得你會真的愚蠢到覺得簽個名就能改變世界。”
    阿洛嘴唇微張,顯然要對他簽名支持變革是否愚蠢做出反駁。
    她冷然抬高下巴,懶得和他在這條線路上糾纏:“告密根本不是我的作風。如果那個時候我知道你做了那種事,我會立刻揪住你問清楚,我還肯定會逼著你把名字劃掉。但我——”
    說得太急,她喘了口氣,說到高亢處有些破音:“我唯獨不可能去找母親告狀!!”
    迦涅越否認,阿洛臉上的失望反而越濃。他笑了一下:“我原本確實以為你做不出告密那種事。但除了你,我想不到還能是誰。”
    “別急著說罪疑從無,我還有決定性的證據。”說著,他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字。水漬組成一個迦涅許久未見的排列:
    阿涅特·加羅。
    她的瞳仁不受控地收縮。
    “還記得這個假名嗎?”阿洛的聲音這一刻聽上去甚至是溫情的,
    當然記得。迦涅抿緊嘴唇。
    阿洛以前經常寫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文章四處投稿。願意接收他稿件的大都是不入流的奇怪刊物。
    因為他姑且是奧西尼家的學徒,他有一個專用來投稿的假名,甚至特意準備了詳盡的人物背景和真實的住址,讓人無法將性別不明的怪人加羅和流岩城聯係起來。
    “考慮到你們的心情,我簽署宣言時特意沒用真名。”
    阿洛看著她,翠綠的眼睛裏有平靜的漩渦。
    “而除了我,知道阿涅特·加羅是誰的人隻有一個。”
    如果將阿涅特·加羅的音節拆開,打亂重組,就能獲得另外兩個名字:
    迦涅和阿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