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探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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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涅特·加羅原本就是兩人一起捏造出來的身份。
    那時候迦涅還盤算著,如果有朝一日,她也有需要隱姓埋名才能做的事情,就用這個名字遮掩。
    那一天還沒有來,阿涅特·加羅卻先成了她和阿洛清算對錯時的證物。
    迦涅幾乎要被氣笑了,沒多想就順著話頭反唇相譏:“我還沒追究你為什麽不經我同意,就用這個假名簽署那種東西,你倒是先把告密的罪名推到我頭上了!”
    阿洛毫不示弱:“處在我的位置,你難道會有第二種結論?”
    她哈了一聲,繃起臉,冷聲宣告:
    “我沒有告密。也不知道你簽過名。”
    阿洛顯然已經在心裏將所有的線索分析過不知道多少遍,試圖判明她是否清白無辜。他張口就是新的論據:
    “阿涅特·加羅的名字就在傳單上,仔細看就能找到。不要用流岩城禁止傳閱《十一條宣言》來搪塞,那時候學徒偷偷都在議論,你肯定見過它的某一個副本。”
    “我的確在母親桌子上見過一份,但我隻看了一眼。那紙正麵反麵全都是字跡,我怎麽可能、又怎麽會有閑心去分辨每一個簽名!?”
    迦涅越說越氣急。她聽著自己的解釋都覺得蒼白無力。
    煩躁的火焰沿著血管燒到指尖,她下意識環顧四周,恨不得拿起什麽東西狠狠砸碎,才好發泄找不到去處的怒火。
    憑什麽她得這麽認真地逐條辯駁?她又不是待審的嫌疑犯!
    靈光乍現,迦涅不假思索,刻薄地問:“你不會真的以為‘阿涅特·加羅’是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吧?”
    阿洛下意識捏緊手中的銀杯,綠眼睛閃動。
    他堅定、毫無疑問的態度有了一絲裂縫。
    “小孩子的把戲罷了!那個時候我們自以為毫無破綻,現在回頭看看,全都是無知的漏洞。
    “是,當初把音節拆開的時候我特地改寫過字母,讓人沒法一下子聯想起來。但在真的有心人眼裏,線索太明顯了。再說了,在流岩城裏,根本不存在什麽隻有你我知道的秘密。還是說,你覺得母親看不透這種文字遊戲?”她極盡嘲弄地笑了兩聲。
    阿洛沒說話。他失色的唇緊緊抿著,整個人豎起了無表情的防禦,無法再維持高姿態。
    她於是知道她成功傷害到了他。
    或許也傷害到了過去那個對他們的秘密同盟深信不疑的自己。
    他們斷絕聯係的五年在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像條奔騰的深河,咆哮著橫在他們之間。對岸的魔導師阿洛、還有映在回憶水流中的她自己,全都麵貌似曾相識,卻也如同陌生人。
    “隻有貶低過去的——不,和我還是朋友時候的自己,你才能感覺良好嗎?”
    阿洛發問的語調十分平靜,隻是這平穩本身也像是一種極力壓抑的偽裝。
    迦涅握緊雙拳,強硬地維持立場:“我在陳述事實。母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當時也不止一位前輩在逐個追查署名者。我們做得並不夠幹淨,阿涅特·加羅的真實身份曝光隻是時間問題。”
    “如果真的有古典學派的大人物知道阿涅特·加羅是誰,‘阿洛·沙亞當年在《十一條宣言》下簽過名’,這件事早該傳遍了。多好的反麵事例,”阿洛輕聲笑,“它足以證明我不懂事的時候,就早是個極端分子。”
    迦涅沉默地眨動眼睫。
    阿洛翹起唇角:“但是並沒有,不是嗎?哪怕是我晉升魔導師的時候,也沒人挖出這件舊事做文章。”
    迦涅在黑礁時,千塔城的重大新聞她或許會比其他人更晚知道,但絕不至於一無所知。針對新晉魔導師阿洛·沙亞的熱烈議論和攻訐,確實沒有提及《十一條宣言》。
    “伊利斯知道那個假名,但她驅逐我之後嚴格守秘,從未解釋過為什麽和我斷絕師徒關係。告密的人也沒有大肆宣揚。這是個我至今沒想明白的疑點。但如果是你……”
    阿洛看向窗外的雨霧。
    玻璃蒼白的反光將他的側顏染得有些失真,他的語氣也像是沾染了水汽,潛藏在字句下的情緒變得飄忽、難以捉摸。
    “或許你是無心透露的,你告訴伊利斯時也沒想到會有那樣的後果。”
    他在為她尋找開脫的借口嗎?
    可她什麽時候需要他開脫?!明明是他自己的選擇讓他在奧西尼家失去立足之地,是他頭也不回地消失,五年沒有任何消息。
    迦涅深吸一口長氣。
    阿洛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如果把責任甩到我身上能讓你好受一些,你大可以繼續扮演受害者。但我沒有做的事就是沒有做。”
    她直直地望著他,眼睛裏像藏了雪亮的鋒刃,紮人,卻也直奔心髒。她據理力爭……即便沒有理也強詞奪理的時候,都總是這個表情。
    或許是傷情多少讓人變得容易感傷,也可能是被突然湧現的回憶衝擊,阿洛詭異地沉默,略微失焦的綠眼睛恍惚地一眨不眨。
    “但你不相信我。”迦涅的嘴唇突兀地輕顫了一下,立刻倔強地抿緊。
    阿洛回過神,下意識朝她邁出半步,但被她的神態堵在原地:“我——”
    迦涅冷硬地搶白:“我隻說最後一次,你被逐出奧西尼家和我無關,你相不相信也與我無關。對奧西尼家來說你是背叛者,這點毋庸置疑。於私你是個差勁的朋友,過去五年,我沒有收到你的任何一封信,這也是事實。”
    阿洛剛剛抬起的手便落回了身側。
    “在我們各自看來,彼此大概都是叛徒。但這些說實話也都不重要了。事到如今,我和你的關係不可能回到從前。”
    片刻前還充斥著爭執聲浪的會客廳再次安靜得可怕。
    兩個人都不說不動,死樣的寂靜膨脹再膨脹,逐漸填塞客房的每寸空間,空氣變得稀薄,大聲呼吸都困難。
    一秒,兩秒,初秋的遠雷在遠方隆隆炸開。
    原來雨還在下。
    迦涅找回自己的呼吸。
    “除了你覺得開價太高的藥水,你的其他所有醫療開支——對你來說大概不是一筆小數目,我已經全部付清。”她環視四周,故意讓視線在房間角落褪色剝落的破舊牆紙上停留片刻,並且確保阿洛注意到這個細節。
    “不用謝。”
    語畢,她轉身離開,鞋跟在外麵的走廊木地板上叩得響亮。
    腳步聲遠去了,阿洛仍在原地一動不動。
    剛才的爭吵又在腦海裏過了一遍,他在壁爐前屏著氣踱了兩步,忽然追到窗邊。
    客房的視野本就不佳,白晝時分也隻能勉強看到宅邸正前方的一部分。現在天已經徹底黑了,又下雨,他沒在庭院裏亮燈,近旁更是昏昏一片。
    突然冒出的小小光球於是格外明顯,是迦涅隨身攜帶的飄浮魔法燈。
    光球主人才露了個影子就又轉身不見了。片刻後,走廊盡頭的門砰地大聲摔上,迦涅撐著傘重新出現。
    原來剛才她氣衝衝走得太急,甚至忘了拿傘。
    阿洛失笑,唇角卻在勾起的瞬間就壓下去。他的臉色也變得異常難看。
    迦涅的寶塔形雨傘是濃鬱的孔雀藍,光球飄到傘下,傘蓋瑩瑩的像發光的海洋生物,掀開蓋子往下看肯定有蜇人毒刺的那種。
    她走得很快,金屬柵欄門切割開宅邸內外,她沒有回頭。
    阿洛從窗邊轉身,餐桌上的茶杯靜靜坐著,杯口無力地升起一縷稀薄的熱汽。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仍然攥著臨時來替補的銀杯。不僅一直沒鬆手,他還無意識用力又用力,白銀不夠堅硬,杯壁外側現在留下了四道淺卻明晰的指印。
    紅茶還溫熱,但阿洛將兩個杯子還有茶壺裏的東西一口氣倒進了廢水槽。茶杯和茶壺相碰,發出一聲不詳的脆響,拿起來看,雙方卻都依舊完好無損。
    阿洛臉色更僵,他拿起迦涅用過的茶杯,也不管這是家裏僅存像樣的那一隻,抬手就要往牆上扔。
    茶杯還沒投擲出去,他就猛然收臂。
    乍張乍收的動作拉到他肩背的傷口,迦涅在時他刻意忽略的疼痛報複性地襲來。衣服**的,織物緊緊扒住皮膚,痛意成倍加劇。
    他齜牙咧嘴地嘶了一聲,習慣性地立刻收斂表情,而後才想起身邊沒有第二個人。
    將剩餘的茶具清理工作交給魔法道具完成,阿洛拉開椅子,還沒落座,便踢到了迦涅留下的小皮箱。
    拎起箱子把手的瞬間,把它從窗口扔出去的衝動怒意閃現而後消失。他將箱子平放到桌麵,盯著它看了良久,最終呼地吐出一口氣,直接抬手撥動旋鈕。
    箱蓋啪地開啟,他這才想到,失誤,他忘了做防護措施。
    然而即便做了也隻是多此一舉,這箱子沒有任何惡毒的機關。
    顏色各異的藥劑瓶罐滿滿當當塞了一箱子:兩種濃度的靈性藥水、四種針對性略有不同的修複藥水、好夢藥水,還有促進外傷愈合的草藥油膏和鎮痛油。除此以外,箱子裏還有家居常備的各種護符,驅邪之眼、織夢羽翼、清心蓮花……
    這一箱子的東西遠比克萊芒絲醫院藥物清單上的多,而且全都是千塔城信譽良好的藥劑工房出品。再加上做工精良的皮箱,迦涅留下的東西如果以市價計算,足夠幫阿洛負擔起補貼兩個隊員整月開銷的開支。
    奧西尼家的大小姐從來不是個吝嗇鬼。可原來她對‘敵人’也那麽大方。
    阿洛隻要閉上眼,就能看見異常生動的場景:迦涅站在某家工房的貨架前,不容質疑地讓人往箱子裏添置這個。
    但他已經兩次誤讀她的態度,她這份豪奢的禮物或許也是一種諷刺。
    他通常不會因為自己金錢上相對的拮據羞恥。他沒有名門豪族的家底,也從來沒試圖遮掩自己的出身。好在他物欲貧乏,並且自認為賺到的每一個金幣都花在了該花的地方。
    沒有購買醫院推薦的藥水的理由同樣簡單。
    他常年鍛煉身體,在身體強化魔法上也有一些經驗,受這點傷稱不上大事,躺幾天就好,為了省一點痛楚額外花錢毫無必要。
    但是在迦涅麵前,因為她的幾句嘲諷,阿洛就罕見地為不夠富有而難堪起來。
    他垂眸,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撫過藥劑標簽,輕柔的動作像在觸碰花瓣。
    他可以將這個藥箱賣掉,並且確保消息傳到迦涅耳朵裏,坐實他在她心裏已經足夠惡劣的壞印象。報複的幼稚念頭在騷動。
    但最後,阿洛輕輕闔上箱蓋,轉身走進套間深處。
    他從床底拖出一個陳舊的皮箱,起身時他因為撕扯到傷口抽氣,卻恰好吸進了揚起的灰塵,頓時嗆得又咳了好一陣。
    箱子裏東西不多,絨布裹住了一個筒狀物,占據了一半空間。
    另一邊擺著兩塊學徒練習書寫魔法符號的泥板,上麵躺了支翠色羽毛筆,不知道是什麽翼獸的羽毛製作的,十餘載過去筆身依舊豔麗奪目。
    泥板下壓了一遝舊信件。最上麵的三封並無火漆印戳,還沒來得及寄出就封存箱底。
    這三枚信封正麵的收件人名字是同一個:
    迦涅·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