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雄圖霸業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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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目光就是很短淺,幾乎每個人都隻能看到自己眼前的利益。
    農民的眼前是自己破爛的草屋,與自己同眠的家畜,還有地裏的收成。
    騎士會想著莊園,想著榮耀、家徽與信仰。
    至於領主,考慮的就多了,但再怎麽多,往往也不過是自家利益。
    人各有誌,而人所在的層次,也在許多時候,影響著人的眼界。
    可偏偏眼界,卻決定著一個人能夠成就何等事業。
    那些能夠打破自己層次,以更加全局眼光,審視曆史與世界的人,往往、更容易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當然,自以為眼界開闊,和真實的眼界開闊又不是一碼事。
    如今,安條克親王博希蒙德三世,便是好不意氣風發,帶著四千大軍,一路南下,無人攔阻。
    的黎波裏北方諸侯,無不以禮相待,王師所到之處,百姓無不簞食壺漿。
    要知道,他的親子,雷蒙德·德·普瓦捷是如今的黎波伯爵雷蒙德三世的教子。
    在雷蒙德三世沒有其他孩子的情況下,他的親子是的黎波裏伯國最有力的宣稱者。
    的黎波裏伯國的北方諸侯們對此都心知肚明,麵對安條克的大軍,其中大多也都直接臣服,表明自己對雷蒙德·德·普瓦捷繼承的黎波裏伯國的支持。
    由此,他麾下的軍隊,越積越多,如今已是有足足五千人。
    看著那大片綿延的營帳,再向南方眺望,“口吃者”博希蒙德,當即就想吟詩一首。
    “荒、荒原之上……呃、高塔迎風矗!”
    “戰旗、戰旗……獵獵隨什麽……展雄圖!”
    如此、博希蒙德,毫無自覺的,在身旁這些封臣麵前,吟了一首十四行詩。
    “但、但終究……王座何人能久坐?”
    “風起雲湧,歲月自、自、自……自執著!”
    “好詩!好詩啊!”
    在博希蒙德艱難的念完後,一旁的那些諸侯們,紛紛上前拍著各種馬屁。
    如今耶路撒冷王業偏安,安條克躍居十字軍諸國之頂。
    待安條克一統諸國,其便是法蘭克人的中流砥柱,是對抗薩拉丁的希望!
    他們這些有著,從龍之功的家夥,在現在自然是要多去拍拍馬屁才行。
    ……
    雨停了,的黎波裏城,也已經改頭換麵。
    牛痘種植並不是一個很複雜的工作,先用酒精或烈酒進行消毒,切開人的淺層皮表,塗抹牛痘液。
    一名熟練的操作者,在別人輔助下,一天可以處理三百到五百人。
    對的黎波裏城的大麵積接種,並非什麽困難的事。
    但由於的黎波裏教會的阻礙,不少人已經錯過接種期了。
    在隔離區,數以百計的稻草床單鋪在地上,這裏灌滿了天花病毒,躺在這裏的人,可以說是在等死。
    他們中,至少有著20%的人挺不過這次瘟疫。
    可、這已經是蓋裏斯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與天花瘟疫之間的鬥爭,也並非單純的牛痘接種,就能製止的。
    隻能說,與瘟疫的對抗,是一場綿延無盡,直至千年後,都不會終止的戰爭。
    不過,無論如何,現如今是蓋裏斯這邊暫時取得了上風。
    烏雲已經暫且散去,蓋裏斯用他的實際行動證明了瘟疫並非不可限製、並非不可治愈。
    那些相信蓋裏斯話語,願意服從蓋裏斯醫治與隔離的希臘人,與原先的天主教徒法蘭克人之間,產生了鮮明對比。
    因為希臘人群體,更早進行了牛痘接種的緣故,死亡的人數相當少。
    這次全城上下,兩千人左右的死亡,基本上都集中在法蘭克人群體中。
    當這樣一個統計數據,被蓋裏斯公布出來的時候,原先的天主教教會名氣,可以說是徹底臭了。
    在這之後,不少法蘭克人都主動找上蓋裏斯,希望能夠皈依正教。
    ……
    黎凡特的雨季已經徹底過去,明亮的陽光,穿過城堡狹小的窗,射入奢華的寢宮。
    隻不過,再怎麽奢華的寢宮,似乎都因為主人的緣故,而透著死氣。
    那些華麗椅子和書桌似乎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木質散發出令人不安的酸腐味。
    的黎波裏伯爵雷蒙德三世,躺在自己鬆軟的大床上,嘴裏不斷誦讀著經文。
    “萬福瑪利亞,妳充滿聖寵,主與妳同在。妳在婦女中受讚頌,妳的親子耶穌,同受讚頌。”
    “天主聖母瑪利亞,求妳現在和我們臨終時,為我們罪人祈求天主。阿們。”
    聖母經,在雷蒙德口中,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除此之外已經再難去思考他物了。
    的黎波裏城中的巨變,他也有所耳聞。
    但雷蒙德卻做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反應,畢竟他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
    對於一個將死之人而言,世俗的權柄與財富有何意義?
    在他不知道多少次重複聖母經後,有一名侍從推開寢宮的門,來到雷蒙德身邊,向他說道。
    “大人,蓋裏斯醫生過來求見,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他打出的名號是:耶路撒冷聖者、維勒羅伊騎士、王國的全權使者……而且身後,還有著數百軍隊。”
    “維勒羅伊?維勒羅伊……”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雷蒙德反應了過來。
    雖然維勒羅伊家族並不什麽豪門顯貴,但在十字軍諸國中,也是略有薄名的貴族家係。
    在回憶起過往於耶路撒冷王庭的見聞時,他意識到蓋裏斯究竟是誰了。
    “放他進來吧……咳咳……”
    待報信的侍從離開,雷蒙德忍不住又開始誦讀起經文,隻不過這回換成了守護天使誦。
    也分不清過了多少時間,當寢宮的門再度被推開後,蓋裏斯從外麵走了進來。
    微微側過頭,雷蒙德見到了有些日子沒有見到的蓋裏斯。
    此刻的蓋裏斯與過往不同,他穿著高貴的紫袍,手中的鍍金權杖閃耀奪目。
    這一切都是在宣告蓋裏斯的身份不同尋常、
    當然,雷蒙德還注意到一個細節,蓋裏斯的無名指上帶著一枚他所熟悉的璽戒。
    “你已經成伊莎貝拉的丈夫了啊……”
    “我就知道漢弗萊那家夥,爛泥扶不上牆,但你怎麽先前的時候不說……咳咳。”
    雷蒙德忍不住又咳嗽了幾下。
    “的黎波裏這座城,已經朽爛了,我不想要那教會,我也不想要這法蘭克人的封建體係。”
    “從你手中接過的權柄,是在延續舊有的罪。”
    “我不是法蘭克人的王,而是耶路撒冷的王。”
    “我是先知、是永遠的司祭、是一切的君王……並不偏愛於法蘭克人,在我眼裏、希臘人、亞美尼亞人同樣是兄弟。”
    聽著蓋裏斯的話語,雷蒙德忍不住開口來了一句。
    “我猜你下一句,就要說自己是麥基洗德了……咳咳。”
    然而,雷蒙德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蓋裏斯沒有說話,而就是這麽看著自己。
    看的有些叫他發毛。
    一陣風吹過,什麽都沒有變,但雷蒙德又感覺一些事改變了。
    麥基洗德是《聖經》中一位神秘且重要的人物。
    在《創世記》14章中,他被描述為耶路撒冷的王,同時也是“至高神的祭司”。
    他帶著餅和酒迎接亞伯拉罕,為他祝福,並接受了亞伯拉罕所獻的十分之一戰利品。
    麥基洗德的名字意為“公義的王”,他作為耶路撒冷的王,也被視為“平安的王”。
    他同時擔任君王和祭司的雙重身份,被視為耶穌基督的預表,象征著公義與和平的結合,以及君王與祭司職分的合一。
    在基督教傳統中,麥基洗德被視為耶穌基督的預表,象征著永恒的祭司職分和公義與和平的結合。他的出現強調了耶穌基督作為大祭司的獨特性和超越性。
    洪天王就曾自稱為麥基洗德。
    “你覺得單憑,你們這個時代人的智慧,就能摁住一次天花瘟疫嗎?”
    “或者說,你覺得單憑你們這個時代的智慧,就足以切開人的腹部,取出內髒嗎。”
    “我已經死而複生一次了,我不屬於這個時代。”
    雷蒙德有些動搖,因為當他仔細回想起有關蓋裏斯的傳聞後,他發覺蓋裏斯的所作所為,多少都有些超越人類所能理解的範疇了。
    沉默、沉默許久,終於雷蒙德才再度問道:“你這趟的來意是什麽?”
    “送你一程,僅此而已,的黎波裏的土地,會被收歸王國,不再會有下一位的黎波裏伯爵了。”
    “這並非商量,而隻是通知。”
    沉默、又是許久的沉默,雷蒙德最後略帶卑微的開口。
    “陛下、那麽請你,送我一程、可以嗎?時間、已經快到了……”
    雷蒙德稱呼蓋裏斯為陛下,這不合規矩,但都這個時候了,又有什麽規矩可言?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允你。”
    “你的棺槨,在收複耶路撒冷後,可以移至聖墓教堂下。”
    在聖墓教堂的地下,是一個龐大的墓室,在那裏放著諸多耶路撒冷之王的棺槨。
    聖墓教堂乃是傳聞中埋葬了耶穌的各各他地,既是基督耶穌被釘死於十字架之處,亦是其下葬之所在,同樣是其複活的地。
    作為耶穌複活的地,聖墓教堂同樣被認為是世界的中心。
    如果說哪裏的人最先複活,哪裏的人最得主恩慈,那麽在基督徒的心中,聖墓教堂下埋葬的死者毋庸置疑首當其衝。
    “知道了……”
    ……
    夜幕低垂,寢宮內燃著幾支孤單的燭火,搖曳的光影映照在雕刻著繁複花紋的穹頂上。
    雷蒙德靜靜地躺在床榻上,昔日的雷蒙德身材瘦削,個子不高,皮膚黝黑,有著一雙銳利的眼,他思維井然有序,謹慎小心,但行動有力,也懂得什麽叫節製,。
    可如今,他的臉色蠟黃,雙眼深陷。
    他呼吸沉重而緩慢,可即便如此,他雙手依舊緊握著那根象征著他地位與威嚴的冠冕。
    臨終已至,時間到了。
    當門被緩緩推開時,就連那低沉呲牙聲也宛如喪鍾敲響,回蕩在寂靜寢宮中。
    伴隨著沉穩的腳步聲,蓋裏斯步入寢宮。他的身後跟著幾名沉默的塞浦路斯教會教士。
    這些教士們手持聖油、麵餅與香爐。
    這是一次臨終的聖事,蓋裏斯行使自己的司祭職。
    他帶來了天路行糧,賜予的黎波裏伯爵雷蒙德,領受死而複活的基督之聖體與聖血。
    這是永生的種子和複活的德能。
    伴隨著臨終縛油,這是從死亡通往生命。
    【天主的祭台啊,請留在平安中】
    【願我從你所領受的祭獻,消除我的罪債,寬免我的過犯,使我堪當站在基督的審判座前,不被判罪和免於慌亂。】
    【我不知道是否仍有機會回來,在你之上再次獻祭。】
    【主啊!請保護我】
    【阿們】
    當這一切結束後,蓋裏斯在床榻旁站定,低頭俯視著這位雷蒙德伯爵,眼中沒有輕蔑,也沒有憐憫,隻有深不可測的平靜。
    這位曾經富有野心的領主,終於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雷蒙德費力地抬起眼簾,望向蓋裏斯。
    他蒼老的嘴唇顫抖了片刻,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隻化作一聲無力的歎息。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仍不肯鬆開冠冕,因這是他最後的眷念。
    “陛下……”雷蒙德沙啞地開口,聲音低得幾乎無法聽清。
    “舍去你的權位吧,塵歸塵土歸土,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反倒是要成你的枷鎖,束縛著你心,不讓你得升天國。”
    “它並不屬於你,它屬於天國,屬於信仰,屬於比你我都更加永恒的意誌。”
    聽著蓋裏斯的話語,雷蒙德的手指僵硬地抵抗了一瞬,隨即緩緩鬆開。冠冕從他的手中滑落,被蓋裏斯穩穩地接住。
    這一刻,雷蒙德失去了最後的支柱,他的身體不可遏製顫抖一下,隨後重新陷入床榻,目光漸漸失去焦點。
    他的眼皮沉重地閉合,像是一扇終於被風暴吹閉的古老城門。
    寢宮內一片寂靜,唯有燭火依舊跳動,是在為逝去的舊王低聲哀唱。
    的黎波裏的有一個時代終結了,而新世界的大門,也隨之被推開一道縫隙。
    ……
    待會還有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