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辨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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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阿爾斯蘭話語裏從未直白的吐露對耕種的厭惡,但人細膩的情感,總是在不經意間就會展露。
    看人的舉止、神態、語調,都能得到判斷。
    這樣一個並不真心喜歡種地的人,結果卻比那些自稱農夫的同族,堅持到了最後,確實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麵對蓋裏斯的問題,阿爾斯蘭先是看了眼不遠方的聚落,又看了眼那稀疏的農田。
    然後,吐露出自己心聲。
    “成為農民就真的好嗎?”
    蓋裏斯有些明白了,這並非是厭惡,而是困惑。
    在想明白那些道理之前,阿爾斯蘭缺乏對未來的目標,不論是放牧又或者農耕,都讓他感到不解。
    也正是這樣的困惑迷茫,才促使當他遇到蓋裏斯的時候,聽到蓋裏斯講完故事便自願過來追隨。
    蓋裏斯在他的眼中,不論是否為先知,但總歸是智者。
    而能有這種困惑,也足以證明阿爾斯蘭並非什麽蠢人。
    事實上,正是因為知道的越多,方才越了解自己的無知,而不會貿然用各種臆想的事物取代客觀現實。
    農耕就一定是進步嗎?
    對於人類族群而言,還真是如此,因為沒有農耕的話,那麽人類的人口上限就注定被卡死在某個階段。
    若是采用狩獵采集的生活方式,那麽每平方千米連一個人都找不到,而若是遊牧遷徙,則能大約找到兩個人。
    唯有來到農耕時代,每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才能找出來十個人,由此人類邁向地球作為強盛的種族。
    可對於個人來說,真是如此嗎?
    智人的身體並不是為了農耕而設計的,對於人類來說,在荒原上奔跑、去爬樹才是基因裏所給予的準備。
    猿人花了幾十萬年,將脊柱挺直,然而隻是幾千年的功夫,就要不停的彎腰去除草、清理石塊、挑水澆地……
    為此,人的脊椎、膝蓋……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在被強行磨損著。
    不論是關節炎又或者腰椎突出,突然間就和農耕時代一齊出現了,還能加上痔瘡與疝氣。
    還不止如此,定居的生活,使得人類不必再經受風霜,看似過上了豐衣足食的日子。
    可隻需一代人,人類的生育就會打破先前的臆想。
    定居的生活中,人類的繁衍機會增加,穀物的提供使得乳汁不再限製嬰兒的營養攝入。
    縱然缺乏母乳的緣故,人體免疫力下降,加上人群密集致使傳染病高發,以至於嬰兒死亡率居高不下。
    可人口的總數,依舊是迎來了“爆發”。
    更多的人口,意味著需要更多的農田,而更多的農田意味著人口更加聚集。
    人口的增加速度必然超過農田的增加速度,從長期來看,無一例外農耕時代的人類生活質量,體現為一個穩步下滑。
    在資本農業興起之前,所有的農業技術改革,都推動了人口爆發,以及生活質量下滑這麽兩件事。
    人就是這樣,當他們通過辛苦工作得到更多糧食的時候,並不會讓他們更加富足,而是將要麵對更多、更多的孩子……
    然而這是能夠改變、能夠逆轉的事嗎?
    當一個部族、選擇了農耕,人口開始暴漲的時候,那麽其他的部族隻有選擇加入或者遷徙。
    遊牧與農耕的局部競爭中,其實向來贏多輸少,畢竟馬帶去了額外的優勢,然而生活空間卻在不斷被擠壓。
    遊牧生活,本身就是農業革命中,畜牧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將時間線拉長,就會發現,任何來到農耕區的遊牧民,都成為了農民。
    而農耕區也永遠在向草原、荒漠、原先被認為不能耕種的土地延伸,隻有土地荒漠化才能遏製……
    最終,舊的生活注定被終結。
    這就是曆史大勢,刻在人類基因裏的大勢。
    贏的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族群,輸的卻是其間的具體個人。
    阿爾斯蘭自然是沒有想的那麽多,對於他來說,其實很簡單。
    在羅姆蘇丹國,突厥部族作為重要的軍事力量,通常來說是享有各種特權,減免大量稅收的。
    畢竟,如果沒有部族的支持,羅姆蘇丹根本無法對抗這片土地上的希臘人。
    事實上,並沒有證據證明在1095年的曼奇科特戰役後,安納托利亞地區的人口發生成分上的巨變。
    直到後世土耳其進行基因測序的時候,也愈發證明大量所謂的土耳其人,其祖上都是希臘血統。
    可一旦部族擁有農田,那麽他們就需要繳納田稅,在這個問題上突厥人與希臘人、亞美尼亞人都是一致的。
    而農田的擴張,又必然限製部落民全民參與軍事的行動力。
    到那時,就如阿爾斯蘭早先說過的:“不再是他們有能力劫掠別人,而是他們將要被劫掠。”
    收稅一詞,在阿爾斯蘭看來,同劫掠並無區別。
    無非一種是不可控的,一種是相對可控而又長期的。
    不論是希臘人、亞美尼亞人、突厥人,隻要是羅姆蘇丹國中的居民,他們所繳納的每一分稅款,都不會給他們帶去更好的生活。
    隻會是換來統治階層,更加強盛的鎮壓能力。
    “作為獅子,我並不是拒絕農耕的生活,而是害怕那個未來。”
    種地,意味著失去武力,意味著要交稅,意味著將要失去自由,成為土地的奴隸,意味著普通人無法預想到的可悲未來。
    “那就改變這個國家如何?”
    如果說,封建主的稅款,基本上隻是為了滿足領主的戰爭與奢侈品需求,自然毫無意義。
    可如果說建立起一個新的國家,可以將稅款用於公共建設,那麽才是改變。
    拿安納托利亞來說,這邊既存在草原又有高山的土地,雖然大部分地區有天然的水源,如河流和泉水。
    可長久以來的戰爭破壞,使得各地區缺乏成熟的灌溉係統。
    整體農業水平,是日漸下滑的。
    而等到後世蒙古西征、再到奧斯曼帝國時代,隻會一日比一日更加難過。
    想要遏製這樣的大勢,則意味著安納托利亞,必須要有一個能夠處理各種矛盾,相當集權的政府。
    蓋裏斯來到這裏,便是要播下這麽顆種子。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先從讓阿爾斯蘭他們部族適應什麽是真正的定居生活開始吧。
    優素福的商隊,帶來了許多商品,其中一些已經銷售出去,但更多的都堆在蓋裏斯的店裏。
    除去鐵鍋、針線、鋤頭這樣的一些鐵器,其實種子也是銷售的商品。
    在過去的十年裏,由於相對長久的和平,耶路撒冷王國,在蓋裏斯的各種指點下,在各個方麵都堪稱突飛猛進。
    其中關於農作物的培育,便是其中重點。
    經過農業部的刻意收集與規劃,王國已經建立相對簡陋的種子庫,並且開始長期的針對性培養。
    在那些種子中,除去糧種外,還包括了大量的蔬菜與水果。
    蓋裏斯帶著阿爾斯蘭開辟的這小片菜地,便種下了各種豆類、根莖類、葉類的蔬菜。
    鷹嘴豆、蠶豆、胡蘿卜、甜菜、萵苣、菠菜……
    當然還有大蒜。
    很多種子,都是阿爾斯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蓋裏斯之所以要種下這麽多的種類,自然不會是期待所有種子都有結果,他是要從中挑選出相對優勢的種類,才適合推廣到阿爾斯蘭他們的部族。
    而就在他們這邊歇息了一段時間後,又開始了下午的農活,想要在這片荒野上開墾一片菜地,那可是一份持之以恒的工作。
    ……
    蓋裏斯在尤克圖部的生活,非常的平淡,開墾著菜地、經營著商店、不時做些買賣、偶爾去找一些老人喝酒。
    他在不知不覺間,便徹底融入其中,許多人不再將其視為外來者,似乎他從一開始就在這裏一般。
    而在一次意外中,蓋裏斯背誦了《古蘭經》中的一段話後,部族裏的長老都頗有些驚訝。
    雖然說尤克圖部是穆斯林,皈依了伊斯蘭教,但以突厥人的人均文化水準,自然沒法和阿拉伯人相提並論。
    換句話說,就是雖然他們這邊的部族信了伊斯蘭,但除去帶著方言口音的清真言以及作證詞外,他們其實對《古蘭經》近乎一無所知。
    當然,作為一個離不開酒的突厥部族,他們對於伊斯蘭戒律的了解,也很值得懷疑。
    在他們眼中,基督教都能算是多神教,畢竟誰家一神教同時供著聖父、聖子、聖靈……
    在這閑聊裏,就不由得發散了起來。
    各種皮子布匹縫合出的帳篷外,蓋裏斯與部族裏的長老,兩人盤腿坐在草地上,彼此一杯又一杯的抿著點小甜水。
    這其中有部族自己釀的奶酒,也有蓋裏斯帶來的糧食汁液,總的來說度數不高,適合在天色昏黃的時間裏閑聊。
    留在這個聚落裏的長老伊爾哈姆,就不由得發問了:“我聽說這天底下,真主不僅借著穆罕默德先知給予了我們啟示,此外還有其他先知?那他們信的那是真實宗教嗎?”
    對此,蓋裏斯自然是點點頭,他順著長老伊爾哈姆的話,就往後說了。
    “這天底下,有三種宗教。”
    “三種?”
    “一種是真實的宗教,一種是被扭曲的宗教,還有一種是迷信的宗教。”
    “這什麽叫做真實的宗教?指的是伊斯蘭?”
    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蓋裏斯攤了攤手,沒有回答後麵那段話。
    “所謂真實的宗教,指的是真主以先知作為中間人,向人們傳達沒有被更改或破壞,一直傳承到今天的宗教。”
    “那扭曲的宗教是?”
    “雖然真主時常啟示先知,讓先知向人世傳達各種知識,但在傳承中,人總是會因為各自的緣故,更改其中的本意,這就是扭曲的宗教。”
    “至於所謂迷信的宗教,那就是人自己創造的,毒害人類生活,與真主知識毫無關聯的宗教。”
    聽完這三者的區別,長老伊爾哈姆又再度問道:“那真實的宗教,究竟是不是指伊斯蘭?”
    這個快五十的老頭,已經有些醉了,方才如此一次又一次的追問。
    三十多的蓋裏斯,也談不上毛頭小子,麵對對方的一再詢問,終於給出了自己的答複。
    “當年先知是口述出的經書內容,那麽又是誰記錄成文字的呢?”
    “初時,先知朗誦經書的時候,許多信眾都曾各自去記錄背誦,他們各得部分真意。”
    “而等到第三任正統哈裏發奧斯曼的時候,他才開始統一編撰,並且將他之外記錄了先知言語的經都給燒了,從那之後經書方才一字不可更改。”
    “你覺得第三任正統哈裏發奧斯曼,就一定是對的嗎?要知道那位哈裏發可是死於‘叛亂’的。”
    蓋裏斯口中的許多事情,都是這個樸素部族中人從未聽過的故事。
    人總歸是喜歡八卦的,尤其是八卦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人物。
    蓋裏斯這一提起當初正統哈裏發時代的秘聞,長老伊爾哈姆都不由得提起興趣來。
    就比如說,在今天蓋裏斯和他聊之前,他從不知道第二任哈裏發歐麥爾其實是先知早年的敵人之一。
    也不曉得第三任哈裏發奧斯曼是死於叛亂。
    當蓋裏斯提到哈裏發奧斯曼,由於過度任用他自己家族成員,導致其他勢力在政治上不滿。
    繼任的阿裏作為先知的女婿,又下場慘淡後,他對於很多曆史的記錄都不由得嗤之以鼻了起來。
    但他又覺得蓋裏斯說的話,指不定是真的。
    畢竟那些哈裏發說白了,也都是人,既然是人就會有愛恨情仇,就會有矛盾、有各自的利益衝突。
    窮人尚且會爭家產,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爭奪起遺產的時候,隻會更加激烈。
    換位思考,設身處地,將自己置身於那個位置,麵對各種誘惑,就真能延續先知的意願?
    要知道,不隻是第三任哈裏發死於刺殺。
    確切來說,除去第一任哈裏發之外,另外三位正統哈裏發,也就是:歐麥爾、奧斯曼、阿裏。
    他們全部都是死於暴力!